恒元在达摩院年轻的“恒”字辈僧人当中威望很高。两年前,他就和恒虎、恒德、恒信一起并称为达摩院“四小杰”,天资出众,最有希望通过考核进入罗汉堂潜修。
但是凡事总有意外,在去年的罗汉堂演武会上,恒虎、恒德、恒信三人一举通过考核,成为少林武僧团成员,而恒元却因被困“知觉障”,惜败一线,他一直深为自耻。
正因为如此,如今的达摩院年轻一辈僧人中,他的威望最高,两年多的积威使然,小辈弟子们对这位大师兄一向敬畏交加,他一出现,无论是远远看热闹的弟子们,还是受罚的恒法、恒明、恒远等人,都闭紧嘴巴,不敢喧哗,对他的处理结果同样没有丝毫异议。
这便是达摩院中功夫最强的大师兄威严所在。
然而,在僧舍门前众多弟子当中,还有一个人心里是不爽的,那就是被人指着鼻子喷了半天口水的小师叔延觉。他不爽,不仅仅是因为被人指着鼻子骂,还因为恒元的态度和他处理矛盾的方式,延觉觉得很有一些问题,所以他才说了一句“且慢”,拦住了热闹结束,即将作鸟兽散的弟子们,无论是垂头丧气的当事人,还是一旁看着热闹的少年弟子们,只是这轻轻的一句话,在旁人听来似乎语气有点硬,声音还有点大。
场中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位年纪不大,辈分却是场中最高的疤脸少年身上。在大家的心目中,对这位小师叔的印象一向很模糊,只知道这位小师叔刚入寺不到一年,功夫是达摩院所有弟子中的吊车尾,平时除了练功很勤奋刻苦外,一向都是谨言慎行的,谁知道今天他的表现一而再的出人意料。
准备离去的恒元顿住脚步,眉弓微皱,回头看着延觉,慢慢抬手施了一礼,淡然说道:“这夯货罪有应得,小师叔不必怜恤。”
延觉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咳”了一声,用微讽的语气说道:“我的心眼很小,师侄,你看我的样子像怜恤他吗?我只是有个问题不解,所以想问一问师侄而已。”
“请说。”
延觉指了指恒明、恒远二人,“两位师侄不过是小小偷懒没有完成功课,为何师侄要罚他十戒棍,而恒法这厮当众辱骂尊长,却只罚了五戒棍?”
“我很想问一问,”延觉盯着恒元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问道:“师侄你的处罚标准为何?辱骂尊长、尊卑不分反而轻罚,功课懈怠、偷懒一时却要重罚,是何道理?”
平静的场面打破了,所有人都惊讶的瞪大眼睛,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位脸上狰狞丑恶的小师叔。想不到居然还有人胆敢当面质疑大师兄的决断。不过深思之下,经延觉一提,大家都觉得这样的处理结果好像确实有些不妥,然后再仔细想想,有些聪明些的弟子嘴巴里便咂摸出了一些深长的意味来:大师兄这是在给某人提个醒呢。
弟子们相互之间窃窃私语,不时将目光投在恒元和延觉身上。
恒元眉毛皱的更紧了,看着延觉略带嘲讽的脸,心中升起了一丝怒意,冷然解释道:“小师叔,达摩院是少林武道之源地,无论是罗汉堂,还是千佛殿,又或是名震天下的武僧团,都是从咱们这座小小的院子走出去的,所以,我们代表的,是少林的禅武精神,代表着是少林的未来。”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功夫是一步一个脚印练出来,辈分再高、背景再大,若是没有相应的实力,都是虚妄。拳不离手,是我们少林武僧必须时刻牢记的第一条准则。所以,在我看来,躲懒和逃避功课是第一大罪过,必须重罚。”
恒元的话字字句句都说的十分清晰,他的眼神清澈带着坚,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妥。
“恒元师侄,我想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但是,听了你的话,我却感觉到有些心寒,也对本寺的将来有些担忧。”延觉摇摇头,脸上露出了带着冷意的淡淡笑容,语调慢慢提升,“不敬尊长在你看来,不及偷懒的罪过大,那我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只要你勤奋努力,武功天下第一,少林寺阖寺上下你都可以不尊重,其中包括辛苦教导你的师傅。”
恒元微微耷拉着眼睑,摇头道:“小师叔,你这是谬论。”
“无规矩不成方圆,少林千年古寺,禅宗魁首,这么多年来始终矗立世间,名望香火俱盛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我们个人的武力吗?不是,是因为我们的守礼。”
“礼我佛、礼苍生、礼先辈,礼不可废,这才是千年立身之本。这么多年来,历代高僧多有武道宗师,可他们恪守尊卑之礼,精研佛法,为我们后辈留下了精深的佛理和武功,他们才是真正的少林精神所在。”
“没有上下尊卑的人,就是狂妄自大之辈,功夫越高,为祸越烈,恒元师侄,你真认为你做的处罚妥当?”
延觉一字一句犹若铁拳流星,让人难以招架,恒元脸色微变,静默无言。他身后的的一名少年僧人此时插了一句:“小师叔切莫乱扣帽子,师兄的意思不是不讲礼,恒法师弟不是认罚了吗?恒法师弟只是性子急,态度不好而已。平时他对小师叔他也是尊重的,并非刻意忤逆,因此恒元师兄只是略加处罚。”
延觉目光扫过这位面容有些阴柔,身材颀长的少年僧人一眼,是恒静!恒静的话圆转如意,避重就轻,虽然有低头之嫌,却也淡化了场上凝重对立的情绪。
恒静是达摩院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不仅武功在众弟子中排在前列,其心智也是上佳,可谓文武双全。
延觉也不想纠结于此,闹得太僵,便转过话题对恒元道:“恒元师侄,虽然平时都是你在处理达摩院少年僧团的事情,但这里似乎是贫僧的辈分最高,而且我还是当事人,你要处理任何人,按礼来说是不是要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对那个“礼”字,延觉咬字咬的很重。
恒元面皮抽动一下,随后点头,合十回应:“理应如此,不知道师叔欲如何处理?”
“恒明、恒法躲懒不做功课虽可恨,但念在他们初犯,不如改为五戒棍之罚;恒法不顾上下尊卑当众辱骂尊长,改为十戒棍之罚。”
延觉悠悠“建议”道。恒元一听,浑身微微一震,脚下听到一声轻轻的刺啦声音,微尘轻起。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小师叔,今日事就依你。”
恒元深深看了延觉一眼,挥手让恒静、恒宇将恒法带走,此时恒法虽然咬牙切齿,却不敢多说,生怕延觉再给他戴上一个不敬尊长的罪名,十戒棍可不好挨!
恒元转头对恒明、恒法说道:“你们还不同去?”
恒明、恒法二人回头感激的看了看目光中带着暖意的小师叔,突然感觉身形略显瘦弱的小师叔在一向自己深为敬畏的大师兄面前,气势上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恒法,两个月后,你来找我,我们战一场,如果你能打败我,这名额我让出去!”
就在恒法即将离去的时候,疤脸少年僧人突然发声说话,让所有人都先是愕然,尔后哗然。
恒法霍然转身,目光晶亮望向延觉,大声道:“小师叔,此言当真?”
“当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若是恒法输了,我就跟您当面道歉。”高大的少年和尚说完这句话,高高兴兴的受罚去了,仿佛刚才一切的委屈都不存在了。恒明、恒法两个小家伙也在离开之前偷偷朝着小师叔竖了竖大拇指。
看到周围的少年都用复杂和惊异的目光看着自己,延觉感觉心气稍顺,便又加了一把火:“同样,两个月后,达摩院还有谁觉得自己有资格代表达摩院参战的,都可以来挑战我,我一一接着!谁能打败我,名额就拱手相让。”
抬头是一刀,低头也是一刀。反正两个月后也要和恒宇打一场,打不过,名额也是要让出去的。恒宇是达摩院最强的五人之一,打不赢,资格没了,若是打得赢,其他如恒法这样的家伙自己还收拾不了?怎么算,都是赚吆喝不赔本的买卖,何乐不为?
难得雄起一把的延觉小师叔在众人的崇拜目光中,施施然转身回僧舍抄拳经去了。
……
恒元等人没料到延觉还有这么一手,不由得对他的决断也深为佩服。
恒宇两个月后与延觉有一战这事达摩院没几人知道,大家只知道延觉拿到了罗汉堂入考的资格,所以有人不服,但现在延觉这么当众接受挑战,反而显得自己光明磊落。
恒宇慢慢走到师兄恒元身边,低声嘲讽道:“不过是牙尖嘴利,外加有些小心计罢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都是浮云。”
恒元皱眉提醒:“不要轻敌,小师叔已经摸到了‘知觉障’,若是两个月内他能破障,你未必能胜他。”
“这次我本意是让恒林代表达摩院和我们一起去参加演武会的,他的功夫已经摸到了刚劲的边缘,若是运气好的话,咱们师兄弟六人一起打进罗汉堂,创造一个前无古人的历史,那样的话,我们达摩院可就名望更上一层楼了,谁也不敢小觑。”
恒元叹了口气,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他也没有想到,一向吊车尾的延觉竟然这么快就碰上了“知见障”。也没有料到永智首座竟然属意延觉代表达摩院参赛。
“师兄,”恒宇眼睛忽然一亮,低声说道:“刚才延觉……不,小师叔不是说了,两个月后可以接受达摩院任何弟子挑战吗?到时候可以先让恒法和他打一场,再让恒林和他打一场。”
“我相信就算是恒法这一关,他都过不去。”
恒元点头,说道:“我本就想你与小师叔打一场,这原本就是不公,你已经是有资格入赛的人,胜之不武。眼下,小师叔自己接受挑战,就再好不过了。”
“恒宇,若是小师叔打败了恒法、恒林等人,这就证明了他有资格代表达摩院出赛,到时候你便不用出手。”
恒宇哼了一声,有些不情愿。
“我实在看不惯延觉,不,小师叔那种目中无人的样子,他仗着……”
“不用多说,这是缘法,一切以达摩院荣誉为重。”
恒宇等人低头答应下来,恒元满意笑了笑,心里也充满了一丝期待。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低着头的恒宇目光之中带着一丝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