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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九八四

纪事

此年早春终于参加了研究生入学考试,并从军队转业,到江西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短暂工作了一段时间,秋天进入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学习伦理学,但家还在江西,于是寒暑假须做两地行。这个春天还参加了江苏镇江的一次全国存在主义研讨会,和一些哲学界的新锐结为好友。

列车上

火车离开了车站,我又一次离开了亲人们,去往北方的一个大城。火车先往西南方向驰去。

还有几个小时就要经过我的家乡了——那是我真正的家乡,土生土长的家乡。我坐火车在这条线上走过许多次,只要是白天,就会预先坐到窗前,让记忆中的景色重新鲜明地出现在眼前。

早春,田野里是大块大块的绿色——红花草还没有开花。中间的坡地上夹杂着一块块的金黄色的油菜花,新起的砖屋顶上照样耸起涂着一条条白道的飞檐。

远处的村庄看不分明,然而,只要那里有浓郁的树影,那里就一定有一个村庄,那些树里有苦楮树,我曾经在这样的树下捡过苦楮,磨出来可以做成一种带苦味却非常爽口的苦楮“豆腐”。近处的山坡上有一些山茶,深绿的树丛间还可见到几朵白色的茶花,农民打着赤脚在赶着犁田的水牛,从水中翻出一大块一大块泥巴来。

窗外出现了孩子。在一个农民弓着背、叉开腿推着的独轮车的边上,坐着一个带着老虎帽的孩子;后面是他的女人,一手挎着大篮子,一手牵着另一个孩子;一个孩子站在路基旁,背朝着火车捂着耳朵;然后是一个很小的村庄,几株树、一个水塘、一个姐姐带着一个弟弟,穿着圆滚滚的、袍子似的衣服,站在门前看火车,一个小女孩坐在下面装有火盆的木椅上,还一个更小的孩子躺在摇车里;他们正在这依然寒冷的日子里,享受着早春这宝贵的阳光……

我注视着他们,心里想:我就是从你们中间走出来的,就是从那农民担着的筐子里走出来的;就是从那“吱纽吱纽”的木独轮车的一边走出来的;就是从那挎着小篮子在地里剜苦菜、然后好奇地抬头望着急驰的火车的孩子中间走出来的;就是从那背对着火车,用手捂着耳朵的孩子中走出来的;而那个姐姐带着的弟弟也就是我:穿着不合身的大棉袄、两手垂在两边,在暖和的阳光里看着火车从眼前驰过。而那个躺在摇车里的婴儿也就是我;那个站在屋檐下冻得直跺脚的孩子也就是我;那个用通红的小手去探小河里的冰的孩子也就是我;那个瞪着眼望着火车,忘记了抽鼻涕的孩子也就是我;而那个在独轮车结实的皮轭下的汉子也本来应该是我,而我现在却静静地在这飞驰的车轮之上……

过去我注视着火车,想着里面坐的是什么人,现在我注视着窗外,怀着亲切、怀念和略微感伤和惭愧的心情注视着你们——那也是过去的我。

我是一个农民的后代,虽然,从每一个人那里往里掘下去、掘下去,最后都可以发现出一个农夫或者牧人来。然而,我却不用追溯那么远,我的祖父就是一个地道的农民。祖父是一个孤儿,被一个磨剪刀的老人收养,娶妻生子,又繁衍出一个新兴的家族来。据说,祖父出生于一个很阔的人家,但在很小的时候,一把大火把家烧个精光,只剩下他。我没有见过我的祖父,至于在那些房屋的余烬上曾经住过什么人,就更无从知晓了……

火车在一个大站拐过来,然后又往北驰去。

我离我的家乡越来越远了。下午,临近黄昏时,我看到了窗外的落日。

落日在远方的群山间时隐时现,似乎是在与火车角逐,不是夸父逐日,而是日逐夸父。

而我却静静地坐在车厢里。

多么残酷的真理:我静静地坐在这里,然而却感到我的生命正在逝去,一分一秒地逝去。

已经有好多次这样的体验了:一件件事情,我害怕的、我渴望的,它们来了。

来了,就意味着离去。将来时态飞快地变成过去时态。“等到那时”变成了“已经过去”。“等我十八岁的时候……”,“等我上大学的时候……”,“等我到峨眉山的时候……”,“等我走的时候……”很快就变成了“我已经十八岁了”,“我上了大学了”,“我到了峨眉山了”,“我回到家了”,“我又要走了。”憧憬一个个被抛到后面,失去了原有的诱人的光芒,而新的憧憬又在产生。

落日真圆,只有在这个时候和它刚刚升起的时候,才是我们可以长久地注视它的时候。不,并不长久。

想着看它慢慢落下去,落到完全不见,像在颐和园时对孩子说的:“等它落到看不见时,我们就回家。”但是一个车站到了,房屋挡住了我的视线,正好是六点。

有一个人,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骑着马往东急驰,然后,在他黄昏下马的时候,太阳却到了他的背后。

还有一个人,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骑着马往西急驰,然后,在他黄昏下马的时候,太阳却到了他的前面。

这就是在转动的宇宙中人类的追求,渺小吗?invain(徒劳)吗?你也许会说“不!”,我也是。

地球,在转动着,这就是时光……

火车在奔驰着,这也是时光……

一只苍蝇安静地停在窗沿上,它大概是从出发的车站带来的,它没有扇动多少次翅膀,但它已经走了不少路了。过了一会儿,它不安分起来,在车厢里“嗡嗡”

地飞着,几次撞到了玻璃。

我打开窗,就在那一刹那,苍蝇突然飞过了窗沿线,立刻被火车抛到了后面很远、很远……

谁来确定这一分际?确定从窗里到窗外的界线?同样是空间。

列车,或者说时代的列车。我们都必须在这列车上,如此才不致落伍?

那么,什么是历史呢?怎样才是进入历史呢?

且不说时代与永恒,时代与历史也许都是对立的。较持久的东西与较短暂的东西是对立的,生前与死后是对立的。你越来越感到这一对立,你要追求某些持久的东西,你就要放弃某些短暂的东西,你要追求死后的某些东西,你就要放弃生前的某些东西。你从生下来一懂事起,就不断遇到这对立,比方说职业的选择,有些职业很可能预许着生前的快乐和光荣,而有的职业则注定要穿过冷落和寂寞的荒野。有时是非此即彼,把你逼到选择的绝境,许多有原创力的艺术家都注定只能在死后赢。你不能两全,两全也没道理:你如果死后将留下痕迹,那么再给你生前的显赫,对别人也就太不公平。个别兼而得之者如凤毛麟角。

如果你再把历史延长到永恒,那么连这历史也都失去了分量,历史与永恒也构成了一种对立,你也许已经破去了生前荣光念,但还要破去死后垂名念,这样,才能进入永恒,然而永恒是什么?永恒只是存在于精神之中?甚至只存在于当下的精神之中?还有没有更可靠的基石?如果没有,那么我们又回到了时代?我们只能在时代中获得历史和永恒,我们只能以时代的形式存在?

无论如何,我们可以看到:有着各种各样追求的人们,实际上是以时间(或者说生命)的不同长度作为自己的基准单位的。这基准单位或者是分秒,或者是小时,或者是昼夜,或者是季节,或者是年代,或者是世纪甚至更长,或者是永恒。一个唐璜似的风流浪子的追求是定在分秒上,性高潮的持续时间只有这么多;一个快乐主义的美食家大概是以小时为基准;许多为报纸写稿的人们的文章的生命力只能以日计算,这是公平的:拥有最多读者的只有最短的生命;而一个为杂志撰稿的人的文章生命力就可能长些;书的生命力很难说,它可能是出生就是死,也可能持续几年、几十年,或者越过世纪。

我们大多数人、绝大多数人大概都是为时代活着的,我们大都是此世主义者,世界一向如此,也应该如此。我们所写和所读的大都是时文,每年都会有需要告诫高考生注意事项的文章,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教科书,很少有人用几十年前的教科书。一个社会,需求量最大的还是时代的东西,人们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更有兴趣,一张报纸晚几天到,就不像当天到看得那么仔细了。

然而,却还要一些注定要超越时代的东西。

一切都在流动。而一切占有了某种空间的东西,在另一双眼睛看来,就获得了一种时间:动物、植物,甚至石头,即使它们是无生命的,没有对时间的自我体验。你注意到了窗外的一只盘旋的大鸟,它拥有的时间也许和你将拥有的时间一样多,然而你不能把它的时间夺过来,增加到你的时间上。你可以在试管中创造一个生物,你也可以轻易地毁灭它,然而你不能把它的时间夺过来给你。你有你自己的时间,有你的生命的长度,它不多不少,你可以说恰好适合于你。

那么,让过去的就过去吧,剩下的事情就是,我要好好地计算一下未来,确定以什么样的时间长度为基准单位来度过我余下的生命。

列车停了,它到达了目的地。天黑了,下车的时候,钟楼上的大钟悠扬地敲出了八下,提醒着我必须抓紧时间赶上末班公共汽车,也提醒着我的生命的全部紧迫性。

原载《中国青年报》1995年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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