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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4、刘家渡

那天早晨,三先生和张蛮子驾着万盛烟行的那条快船进入鄱阳湖之后,就长开风帆,向昌江上游驶去。

从鄱阳湖进入昌江后,再溯江而上,往上走四十来里水路的地方,便有一条小港汊流入昌江。这条小港汊就叫刘家河。从昌江进入刘家河后,再往上转弯抹角地走上七八十里水路后,便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庄。

这座村庄叫刘家渡。

刘家渡就是三先生的老家。

刘家渡在刘家河的西岸,有一座小桥通往河的东岸。这刘家河上历来都没有桥,两岸来往的人都得坐渡船。河西有一渡口,渡口边的那座村庄便叫刘家渡。

三先生一家去饶州城已有几代人了,老家已没有什么关系很近的亲人。刘家渡的人也似乎把三先生一家给忘了。除了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之外,基本没有什么人还会想到在几百里路外的饶州城,还有一家从刘家渡出去的人家。所以,那一天当三先生突然回到自己的老家刘家渡时,村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是谁。

不过,在刘家渡村头靠近渡口的河边,还有一幢百年老屋,这就是三先生祖上在刘家渡的家。这座老屋的墙壁已倒了大半截,没有倒的地方也裂了缝。墙上的缺口处,此时已经是青草离离,不知当年什么时候吹来的几粒油菜籽,也在墙头上长成了一棵棵的油菜丛,绿色的茎上还开着黄色的小花。墙根上到处长满了青苔和野草。一壁墙上还爬满了长青藤,这时也是绿油油的厚厚的一层。也许是这一片长青藤的缘故,才让这壁墙还很完整。所幸的是屋顶上的瓦片还没有完全破碎或是被风刮走,只是有许多椽子露在外头,不过已经霉烂了。

尽管是这么一幢破败的百年老屋,但此时对三先生来说,却有一种无以言状的安全感。刘家渡远离闹市集镇,而这幢老屋又在村子尽头,到村子里差不多有一里之遥。因为刘家河年年的春夏时节都涨大水,许多原来沿河而居的房子都往高处迁挪了。三先生一家没有人在乡下,因此只有这幢老屋依然孤零零地守在刘家河边。如果说这幢老屋是一个人的话,它以前一定辛酸过,孤独过,也痛苦过。不过,它也许做梦都没有想到过,在它即将完全坍塌的岁月里,在它度过了多少个无望的日日夜夜之后,还会有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后人,来到这里与自己相伴;它也许更没想到,这位回来的后人,不仅是刘家渡全村如今最富有的人,而且是刘家沿河两岸,甚至是这方圆几百里的穷乡僻壤上最富有的人。

三先生现在手有多少钱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倒并不是他没有打开这十二口皮箱。刚才他同张蛮子偷偷地把皮箱搬进这幢老屋后,就在墙角里把它们一一打开了。但是打开之后,面对这一箱的黄金白银,这一箱箱的金条金砖,这一箱箱的现大洋和一箱箱的古董玩具,他无论如何是计算不出它们的价值的。尽管他曾是万盛烟行的一位朝奉,尽管他也在烟行的账房里进进出出了三四年,但烟行的银子总是用一杆小小的戥子称,就像中药铺里称药一样。再说,烟行里也从没有见过有谁用金条金砖来做生意。

直到这时,三先生还真不相信这些东西就是自己的。一个人突然捡到了一笔不义之财之后,往往心里都这么想。三先生也不例外。此时,他只是匆匆地看上了一眼,用手轻轻地摸了几下,就原封不动地合上了箱盖,好像等人家来取回去一样。他呆呆地坐在一只皮箱上,呆呆地望着屋顶上没有瓦的破洞。透过这些大大小小的“天井”,三先生似乎还看到高高的天空上有云朵飘过。这些云朵阴阴的,他知道天快黑了。

张蛮子这时也坐在一口皮箱上。他那一身的膘快把箱子给压扁了。他在不停地抽着烟,用手中的烟管头把箱子敲得笃笃地响。

张蛮子今天几乎一天都没有抽烟,早晨在码头上开船时,三先生催得急,他也没有像平日开船时一样,坐在后艄上,夹着舵杆抽上一锅烟,然后才开船。后来上路了,又是马不停蹄地紧赶慢赶,一个人又要撑篙,又要扯篷落篷,还要摆舵,所以,根本没有时间抽烟。更要紧的是,自从他知道这批“货”不是三先生买的以后,他也同样的提心吊胆,一点抽烟的心思都没有。因此他的确被烟瘾熬得不行了,因此他现在就一锅接一锅地抽,抽得这幢老屋里一片烟雾。

“蛮子叔,你就抽个够吧。”

不知什么时候,三先生已经不再看屋顶上的破洞和天上的流云了,而是在看张蛮子,在看张蛮子抽烟。

听到三先生这么一说,张蛮子立即把烟管从嘴里拿了出来,回转头来久久地看着三先生。

“什么?你叫我什么?我是蛮子叔?是你叔啦?”

“对,你是我叔,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叔,我的亲叔叔。”

张蛮子半天没有做声,也没有抽烟。他只是把那杆罗汉竹烟管拿在手中,看着烟斗里的烟在断断续续地往上冒。过了好一大会儿,他才把烟管头在皮箱边上敲了几下,把不再冒烟的烟灰敲了出来,然后站了起来。他一边把烟管往腰边的罗布巾里塞,一边说:“三先生,你就给我一箱吧。就给我一箱。随便哪一箱都行。让我也回我的老家去吧。”

“叔,蛮子叔,这不行!”

三先生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张蛮子在这样的时候,会突然提出这种要求。

“叔,坐下来。你听我说,一箱也不能给。”

三先生一边说,也一边站了起来,然后又把刚站起来的张蛮子按了下去。

张蛮子又极不情愿地坐在皮箱上,再一次对三先生说:“我就拿这一箱。”他拍了拍屁股下坐的那口大皮箱。

“不行,蛮子叔,我说了不行就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还有十一箱啊。”

张蛮子的声音变得大起来了,他又要站起来。

站在他身边的三先生又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去。他自己也随着坐了下来,坐在张蛮子脚边的另一只皮箱上。

“蛮子叔,你听我说,不是我不给你,也不是我舍不得给你一箱。你想想,如果我给了你一箱,那可就害了你啊……”

“害了我?”张蛮子打断三先生的话,一脸的惶惑。

“对,害了你。绝对的害了你!”三先生非常肯定地说,“不信,你拿走一箱试试看?你这种样子,你这身打扮,扛着一口这样的皮箱,不要说能走到你老家,我看你还不要走出这刘家渡,你就会被人劫了,抢了;你就会被人绑起来,要这么送官,要么丢到河里淹死,要么……”

“别说了!”三先生叫了起来。

“我偏要说,为什么不让我说完。你信不信?”

“我晓得啰。”张蛮子的口气明显地软了下来,他又用手去腰摸烟管,又要去抽烟了。

“你晓得?晓得什么?”

三先生见张蛮子的口气一软了下去,见他又在准备抽烟,他的口气反而硬了起来了,只听得他在忿忿地说:“张蛮子,蛮子叔,我完全是为你着想,你就只晓得要银子。如果我给了你,你马上就会人财两空,命都会丢在这里。你拿啊!你拿一箱走啊,不要说一箱,两箱都可以,你拿走,现在就拿走,你拿啊你!”

“发什么火?我不拿就是了。我晓得啰。”

张蛮子完全软下来了,也彻底放弃了拿走一箱的念头。他现在真有点担心三先生一定要他拿走一只皮箱,然后把自己像狗一样地赶走。

他心里开始害怕了,害怕得烟也不敢抽,呆呆地望着三先生。

屋子里开始暗下来了,三先生的脸也变得阴阴的,一直不说话。张蛮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更加不敢做声了。他在等待三先生开口。

过了好久,才听到三先生说:“蛮子叔,你想好了,真的不走了?”

“你可不要赶我走啊。”

“蛮子叔,我怎么会赶你呢!你也不想想,我爹对你那么好,我可是我爹的儿子啊,不然,我会叫你做叔么?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亲叔叔,只要你不想走,我决不会赶你走。你就是要走,我也不让你走。今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穿的,就有你穿的,我要让你好好地享几年福,给你养老送终。你说呢,叔?”

“好好好,我听你的,我要的就是你这几句话,你真是我的好侄子哟,三先生。”张蛮子感激得几乎要抹眼泪了。

三先生几乎没费多大的喉舌,就把张蛮子给制服了,治得服服帖帖的。现在他放心了,他知道这十二口皮箱的金银财宝,不会再有人瓜分了。

这时,三先生依然一直看着张蛮子,见他又在开始抽烟,三先生彻底地放心了。他似乎竟有点可怜起张蛮子来。他发现张蛮子真的是像一条狗,一条非常听话而又驯服的好看家狗。

我一定要好好地对待这条狗。

我也非常需要这样的一条狗啊!

三先生在满意地对自己说。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三先生现在开始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安置这些到手了的金银财宝。他知道稍有不慎,不仅是这些金银财宝会得而复失,而且还会招来杀身之祸,从而让自己人财两空。想到这里,白天那惊险的一幕,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早晨,他的船从吴城出来之后,在鄱阳湖中走了一程就进了昌江口,上了去饶州的水路。那时三先生就在考虑何去何从。他知道饶州现在是万万去不得的。那么,该上哪儿去呢?他想来想去,最后他终于想到了刘家渡,想到了自己已经差不多忘记了的老家。

于是,当船在快要驶近昌江和刘家河交汇的时候,站在船头上看水路的三先生突然回过头来,用手一摆,对站在后艄的张蛮子说:“慢!”

这种气势,就像昨天在吴城十字街头的卦摊前,潘遇求喝住他们一样,显得是那样的底气十足。

正在一心行船走水的张蛮子一听到这个“慢”字,心中不由得一愣。心想:奇怪,怎么回事?难道是走错了路不成?可是没有呀,这条去吴城的水路他已经走了多少年,就是闭上眼睛也不会错的。那么三先生为什么要喝住自己呢?他那双紧把舵杆的手不动了。他也在大声说:“怎么回事?”

三先也不搭话,只是急忙跳过前舱,从船舷上走到后艄来,站在张蛮子的身边说:“听我的,左转舵,驶进这条港汊!”

三先生用手指了指刘家河。

张蛮子也向那条小港汊望了望,一脸不解地说:“不去饶州了?那去哪里?”

“去我的老家刘家渡。我多年没有回过老家,想去看一看。”

“哟,怪不得这么急开船,原来是想回老家去。”

三先生说:“知道了就好,快转舵吧!到了我老家,我请你吃肉,还请你喝酒。昨天晚上那两斤肉还没有吃够吧!”

张蛮子听说有肉吃有酒喝,精神也来了,就嘿嘿嘿地笑着说:“吃倒是吃够了,不过就是一个人吃,没有味道。呃,三先生,你昨天夜里吃了什么?是吃了肉,还是吃了奶呢?好吃么?”

三先生也打着哈哈笑着说:“没有吃肉,也没有吃奶,只吃了两大肉包子……”

“有那老板娘的大么?”

“比她的啊……大多啦。”

“我操,还有大的啊!”

张蛮子听得直打啧啧。他在一边转舵,一边又想到了包子铺老板娘的那两只大包子。

就在他们说笑的时候,张蛮子已经熟练地向左转了舵,船就不知不觉地进了刘家河。这时,只见张蛮子握住绳索的手一松,落下了半截帆篷。因为这港汊里水面窄,船快不得。

正当三先生的这条船刚一转舵拐进刘家河,才刚刚转过一个山嘴时,昌江下游,就驶来了两艘轻捷如飞的兵船,装着吴城衙门派来的两队荷枪实弹的兵。三先生的耳边,已经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从河面上传来的枪声。三先生当然知道这两艘兵船是为何而来,身上在开始出汗了。只是张蛮子还蒙在鼓里,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他还准备停下来看热闹。

这时,只听到三先生急忙说:“快……快……快把帆篷全都落下来,靠到那片……那片柳树林后边去!”

三先生说这句话时,声音都在打颤。

张蛮子从来没有见三先生这么紧张过,觉得事情有点奇怪。他看了看三先生那张变得煞白的脸,还看到了脸上有汗珠往下流。

“看什么看,还不赶快靠过去!”三先生也不由得拿着一根撑篙点着河岸帮忙。这时他不得不对张蛮子说:“如果他们发现了,追上来了,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张蛮子这时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不由得朝船舱里那十二口来路不明的皮箱看了一眼,便使劲地把船靠到那片柳树林后边去了。

万盛烟行的这艘快船终于隐藏在高高的柳树林后边了。三先生终于远远地看到了昌江江面上,那两艘兵船箭一般地向饶州方向追去。“好险哪!”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对张蛮子说:“快扯起船帆,赶我们的路,快!”

张蛮子没有多说什么。就是再笨的人他也清楚,这十二口皮箱不是那位四川客商送来的货。

那么,这里头到底是什么呢?

一张白帆又吊得高高的。三先生又站在船头上看着前方。船在窄窄的水面上快速前行,正沿着弯弯曲曲的水道,转弯抹角地朝刘家渡驶去……

以上这一幕的情景,后来让三先生不知回味了几多次。他想到自己真的是命大福大。如果在拐进刘家河时稍微慢了一锅烟的功夫;如果那天早晨在悦来客栈的那张木床上稍微多滚了两下,起床稍微晚了一点点;如果……

这也许就是三先生的命吧!

当天晚上,三先生在刘家渡的老屋里把张蛮子镇住了之后,就叫他跑到村里附近的人家借了一把锄头和一把铁锹。他对张蛮子说,如果有人要问,你就说是船搁浅了,借把锄头或铁锹掏一下船底下的泥。因为这种事情在这样的小河里经常发生,人家也不会怀疑。

锄头和铁锹借来之后,他们就在老屋里一个潮湿的角落里挖了一个大坑,把十二口大皮箱全埋了进去。只是打开了一口箱子,抓出了半袋子银元。然后,他们又在黑暗中推倒了屋里的那堵隔墙,让那些残破的砖头实实地压在地窖上面,才放心地走出了三先生的老屋。

外面已是漆黑一团的江南之夜。天上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在远远地看着他们。初夏的晚风悠悠地吹着,三先生似乎闻到了一股陌生的芳香。他不知道这股芳香是来自老家的泥土,还是来自田间路旁的花草树木。

他又回头朝这幢破败的老屋看了一眼,才带着张蛮子到河边把船上收拾了一下,还带上一些衣物,关锁好了船舱,然后才慢慢地向村里走去。

那么,今晚到哪里去过夜呢?

远远地有几点灯光,有几声狗叫,一路上阵阵蛙声响个不停。这时,三先生终于想起了一位远房亲戚的名字。

他决定先到这位远房亲戚家去……

15、等待

一年过去了。

又是一个草长莺飞的四月天。暖暖的南风,暖暖的阳光,让人的骨头都酥软了。在这样的日子里,一直闲居在老家刘家渡的三先生,突然萌发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去吴城。

促使三先生萌生去吴城的原因,一个是仗着手中的钱,可以到吴城那样的大地方去干一番事业;二是在吴城,有一个让他朝思暮想的翠花姑娘。

一年前的那天晚上,在筷子巷的那间破屋里见到小翠之后,三先生一直没有忘记她那张迷人的脸,那段令人恍惚的腰。他几次都在梦中见到她,而且都和她做了“梦中鸳鸯”,弄得自己下面一片湿湿的像尿过尿一样。所以,每当梦醒之后,三先生总要恨恨地骂上一句:臭婊子,又害得老子伤了元气。但是,他又天天晚上都去想她,和她在梦中相聚相欢。一年多来,翠花姑娘就这样让三先生一直魂牵梦绕。当然,至于到底娶不娶她做老婆,三先生还是一直举棋不定。现在他只是想实实在在和她做成一回好事。现在自己有的是钱,别说是一个翠花姑娘,就是把四美楼所有的姑娘全包下来都不在乎。于是,自从在刘家渡安顿下来以后,三先生就有想去吴城、想去见翠花姑娘的念头。

但是,三先生到底是三先生。他那一次次的冲动都一次又一次地被他的理智击碎了。他知道吴城这时候一定乱成了一锅粥,如果自己贸然前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因此,他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三先生就这样在刘家渡苦苦地等待,一等就是一年多。

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三先一边在思念翠花姑娘,一边在为自己的那十二口皮箱寻找一种安全的寄托。回到刘家渡的当天晚上,三先生就带着张蛮子,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位远房亲戚。但是一进门,那位远房亲戚对这位连夜造访的不速之客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这样,三先生只有自报家门,从自己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到外公外婆、伯伯叔叔婶婶……名字说了一大堆。最后,这位远房亲戚终于想起来了,承认了这位不速之客与自己的关系。叙过辈份之后,三先生认祖归宗,终于找到了一位“老叔公”。

老叔公已经六十多岁了,是一位从未走出刘家河、也从未见过世面的人。他一家大小七八口也和他一样,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作田佬。如今一见有这么一位有头有脸的城里人来找自己,而且还是从几百里路远的饶州府来的,便表现得异常的激动。一家人也都大呼小叫,感叹嘘唏的,几位中年女人还在撩起衣角抹眼泪。老叔公一边拉着三先生的手,一边叫家人在桐油灯盏里加了一根灯芯,然后再把三先生上上下下地看了个够。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十分小心地捏了捏三先生的缎子马甲,摸了摸三先生的蓝布长衫,又转过身去,用手托了托三先生的长辫子,这才说:“像,真像。真是我们刘家的后人。”

接着,他又指着一直站在那里的张蛮子问三先生:“伢崽,这位大叔是……”“啊,老叔公,这位啊,这位是……是我的表叔。”三先生连忙说。

“哦,表叔。表叔好,快请坐。”老叔公这时才手慌脚忙地招待张蛮子,并亲手搬过一条板凳来请张蛮子坐下。这是一条很旧的板凳,四只脚的榫头都动了,张蛮子一坐上就吱吱呀呀地响。但他还是呆头呆脑地坐在上头,开始抽他的烟。

这时,老叔公就问他们吃饭了没有,便又吩咐儿子去鸡笼里抓鸡。他抱歉地对三先生说:“伢崽,乡下没有什么好吃的,比不得你们饶州府,大码头,天天吃鱼吃肉。实在对不起啊。”

三先生也连忙说:“老叔公别说客气话了。都是自家人,就不要把我当客人看,有什么就吃什么好了。”

“那是那是。自家人嘛,有什么就吃什么吧。”

三先生趁这当口,便到袋子里去摸银洋,他摸出八块现大洋,送到老叔公手中,说:“来时没买什么东西孝敬您老人家,这是点小意思,您就拿着吧。”

看到这一摞白花花的现大洋,老叔公的手都在抖。他激动地连声说:“伢崽啊,你看你看,这粜米都能粜出一船来哟。”

三先生笑了笑,又摸出几块,全家人一人两块,连那位在怀里吃奶的小孙子也都有份。老叔公一家个个欢天喜地。厨房里的灶火也烧得更旺了。

不一会儿,一只大砂钵端上了桌,里面盛着那只半生不熟的鸡。桌上还有几只吃剩了的半碗菜,一只碗里是几片青菜叶子,一只碗里是几只小鱼小虾子,一只碗里是一坨豆豉辣椒酱,还有一只碗里是一些干涩的咸菜。它们都缩头缩脑地围在那只热气腾腾的大砂钵周围。

看到这一桌子的碗,三先生这时才想到了饿,就喝了几口热呼呼的鸡汤,斯斯文文地吃了一小碗饭,尽管他和张蛮子一天都没有吃东西。然而张蛮子却是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起来。他伸出手去,抓来那只拳头大的鸡腿边撕边吃,然后几乎把桌上所有的剩菜都扫光了,还吃了三大碗饭。直到他的肚子胀得圆圆的,才坐到门边上又抽他的烟去了。

吃过晚饭之后,三先生就很客气地对老叔公说,他要和表叔到船上去睡。老叔公想想家里临时也实在无法安排,假意地挽留了一番,然后就叫两个后生伢仔打了一支火把,送三先生和张蛮子到船上去。

当时三先生心里其实是担心老屋里的钱财。船在河边靠老屋近,晚上好照应一些。临走的时候,三先生很是郑重地就对老叔公说,明天由他做东,把村里的长辈们都请到家里来吃顿便饭。老叔公听了满心欢喜,觉得这个伢崽真懂事,也为自己长了脸。

第二天一清早,三先生就打发张蛮子同老叔公的儿子去镇上斫肉打酒,自己就和老叔公分别到各家各户去,把村里的长辈,族里的头面人物都统统请到老叔公家里来了。

老叔公这个冷清了多年的家,在这一天顿时热闹风光起来了。八仙桌就摆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地来了几桌人。老叔公的一家大小更是忙得团团转。但是每个人都想到了兜里的那两块咣当咣当的现大洋,他们还是忙得满面春风。

待大家吃得红光满面时,三先生才非常谦恭地站起来,向所有在座的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后才开始表白自己这次回乡的目的。当然,他这些鬼话都是昨天夜里想好了的,所以说得既得体又体面,滴水不漏。

三先生,他祖上几代人,在饶州苦挣苦积,也积了几个钱。现在父母双亡,他不想一个人在饶州再去帮别跑腿做下人,他要成家立业,自己做老板。所以这次回乡,一是来看看祖上的坟茔,尽一点孝心;二是来酬谢各位乡邻乡亲,这么多年来,还帮自己看住了这一份祖业。

三先生说完,又把酒碗高举过头,恭恭敬敬地敬了大家一碗酒。

三先生的这番言谈举止,一时博得在座的乡邻乡亲们交称口称赞。都说他是刘家一位有用的子孙。他们这一家总算时来运转,出了这么一位争气的后人。老叔公此时脸上更是春风得意,扬眉吐气了。他知道从今以后,村里人不但不敢小看自己,而且还会格外尊敬自己一份了。如果三先生要是把事情的真相一说出来,那么,所有在座的人恐怕都要吓得往桌底下钻。

酒醉饭饱之后,有的人就站起来客客气气地告辞,而大部分老年人和长辈都留下来,一边喝茶一边同三先生聊天,想探探他的底细,进一步了解一下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后生。后来听三先生说想做点小生意,大家就帮他出主意,就叫三先生开一家油坊榨油。他们说这里春天有油菜籽,秋天有芝麻籽,山上还有茶籽,开一家油坊还是很赚钱的。同时也免得村里人都把油菜籽、芝麻籽都送到很远的镇上去榨,好处都让镇上的人给赚去了。

也有的人劝三先生买几条船跑运输。刘家河下去就昌江,昌江上通饶州,下通吴城,一定能赚大钱……

后来,还有的人关心起三先生的终身大事来。他们见三先生一表人才,又知书达理,而且还有些钱财,便要给他做媒说亲了。

对于这件事,三先生可是立即当场给拒绝了。他说,谢谢大家的一番好意。不过,他暂时还不想考虑自己的婚事。大丈夫应先立业后成家,这才对得起列祖列宗。三先生的话又博得一个满堂彩。在座的哪里知道,三先生心中,此时又闪过了翠花姑娘的影子。

说来说去,最后说到三先生的老屋。许多人都建议三先生把它搬到村里的高处来,免得将来又被水淹。但是,三先生却是很坚决地拒绝了,他说:

“那是我祖上留下来的一份基业,我不能轻易地抛弃。我想还是先把老屋修一修,能遮风挡雨就行了。如果是要做新屋,也要等以后再说。”

三先生的这番话,又说得冠冕堂皇。可是他的潜台词只有张蛮子心里一清二楚。三先生不敢挪窝,还不是怕暴露了那地窖里的钱财。

听了三先生这番大话之后,大家又都一致赞成三先生的主意,还是先修理修理那幢老屋。其实,这也正是三先生今天请客的真正目的之所在。他就是要消除大家的怀疑,修理好自己的老屋,让自己以后能名正言顺地夜夜都睡在那十二口皮箱上。

几天之后,三先生就张罗修理老屋了。村里各家各户又是出人出力前来帮忙。但是,三先生仅仅是花了几个钱,就草草地收场了,并没有像人们所想像的那样大操大办。当有人问到他时,三先生的理由又是那样的让人折服。他说,能住人就行了,暂时还不是享清福的时候,先创业要紧。

其实三先生的这番话也又只有张蛮子能解释。张蛮子他当然明白,刘家渡并非三先生的久留之地。

就这样,三先生回到老家以后,凭着手中的钱财和自己的几份聪明,几乎是毫不费力,就把刘家渡所有的人都给蒙住了,很快就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安全的落脚点,找到了一个能藏匿钱财的窝。

老屋修好之后,三先生并没有急着建油坊开油榨,也没有急着去买船跑运输,更没有请人提媒说亲,而是带着张蛮子经常买些大鱼大肉,隔三差五地把地方上的头头脑脑、地痞恶棍、流氓无赖、罗汉青皮请到自己家里来,吃得喝得这些人昏天黑地,服服帖帖得就跟龟孙子一样。三先生通过和老叔公的交谈,还有自己的观察,他知道,要想在这刘家渡过得平安无事,就得治服这些人。那些真正的作田佬好哄,唯有这种人难缠。只有让他们服了,自己才会安全。

三先生的目的果然达到了。这时他才想到,人一旦有了钱真好。看来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是“有奶便是娘”。

悠闲自在的日子过得真快啊。刚到刘家渡时,早稻还是种秧,现在眼看就要收割了。夏天过去了,秋天已经来临,外面也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三先生几次都萌发了要离开刘家渡的念头。他知道,再这样无所事事地呆下去,不仅老叔公会怀疑,村里的那些长者也会看扁自己。“坐吃山空”——他知道在这样一个务实而又闭塞的乡村里,是最容不得游手好闲的人的。

但是,三先生最终还是不能下定决心,离开这方安全的巢穴。他知道听不到风声,并不等于没有危险。要想知道有没有危险,不能总是把自己关在这个刘家渡,应该到外面去走走听听。后来,三先生他就带上张蛮子,经常到附近的乡村集镇去做一些小买小卖。收收麻线,卖卖罾网,或者是贩卖一些小鸡小鸭。反正是什么生意都做,见货买货,有货卖货。三先生这样做的目的,倒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掩人耳目,免得让刘家渡人说他是游手好闲之徒;同是,还可以顺便打听一下外面的消息,以便决定自己的去留。

这一天,三先生又带着张蛮子来到一个叫高家渡的小镇。高家渡离刘家渡四五十里,是一个有几百户人家的小镇,在当地可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闹市,来来往往的生意人也很多。

在高家渡的一家小饭馆里,三先生和张蛮子听到了一个让他非常吃惊的消息。坐在邻桌的两个生意人,正在和饭馆的老板议论一件新闻。那两个生意人说的话,三先生开始倒没在意,但听他们说话的口音倒很像饶州那地方的人,他便一边吃饭,一边注意听起来了。

只听到其中一位生意人很惊讶地对老板说:“你说奇不奇,一家好好的烟行,竟一夜之间,被烧成了平地。”

老板问:“饶州的烟行多着哩,是哪一家?”

“就是那家最有名的万盛烟行。”

一听到“万盛烟行”四个字,三先生心里一震,耳朵都竖起来了。

老板又说:“哎呀,那真可惜,那家老板姓曹,可是个好人啊。”

“是啊,这个世道,就是好人不行时。”另一个呷了一口酒,也长叹一声说,“不但烟行没了,那曹老板一家数口也被杀了个精光。”

听到这里,张蛮子也停住筷子。

三先生一见,连忙看了他一眼,把一块大肥肉夹在他的碗里,口里说:“快点吃,你不是喜欢吃肥肉嘛!”

张蛮子没有说什么,又低下头吃饭,也许他领悟了三先生的意思。

这时,又听到那老板在问:“你们知道是谁烧的么?那位曹老板平时可有仇人么?”

一个生意人说:“深更半夜的,鬼晓得是谁干的。要说仇人嘛,好像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老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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