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到卡芒提的时候,他好像只有六岁。但他有个兄弟看起来有八岁,并且两兄弟一致认为,卡芒提年龄大些,所以我猜他肯定是被长期的病痛影响了发育,他那时很可能有九岁了。现在他长大了,看上去却还是像个侏儒,或者说像个残疾人,尽管你没法确凿地说出他到底哪里不对劲。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渐渐变得圆润,走路和行动也都更加自如,我倒不觉得他难看,但很可能我是带着造物主的眼光看他的。他的腿一直像木棍一样细,外形也一直很怪异,又滑稽,又像是魔鬼;只要稍微改动一点,他就可以坐在巴黎圣母院钟楼上俯瞰众生。他身上有种鲜明的特质和活力,要是放在一幅画里,可以成为最强烈的色块,因此他让我家变得别致。他的脑子总是不太对劲,至少如果有个白人像他这样,你会说他极度古怪。
他是一个思考型的人。也许因为遭受过那么多年的苦难,他养成了回顾事物的习惯,而且对什么见闻都有自己的见解。他一辈子都特立独行,茕茕孑立。即使和其他人同做一件事,他也有不同的做法。
我为农场的孩子开办了一所夜校,找来本地老师教书。我的老师们都是从教会里找来的,而且我一度同时请了三个教会的老师—罗马天主教、英国国教和苏格兰长老会。这个国家的土著教育严格遵循宗教教义,据我所知,除了《圣经》和赞美诗歌本,没有其他书籍被译成斯瓦西里语。我在非洲期间,曾计划为土著们翻译《伊索寓言》,但一直没时间实行。不管怎么说,学校是我在农场上最心仪的地方,是我们精神生活的中心。我在那座铁皮老仓库里度过了快乐的夜晚时光。
卡芒提会跟我一起去,但他不会和小孩们一样坐在学校的长凳上,而是和他们保持距离,好像有意识地对那些愿意入学的小孩子们的学习和他们无知的欢欣充耳不闻。但在私密的厨房,我见过他凭着记忆,一笔一画地、荒谬地临摹那些从学校黑板上看来的字母和数字。我认为,即使他愿意,他也无法和其他人友好相处。在他生命的早期,有些东西被扭曲封存起来了,现在可以这么说,他的不合群再正常不过了。他用真正侏儒特有的、傲慢自大的灵魂来认知自己的孤立,当发现自己与全世界格格不入时,他认为扭曲的是世界。
卡芒提花钱很精明,他开销极少,而且和其他基库尤人做过好几笔划算的山羊生意。他年纪轻轻就结婚了,结婚在基库尤人的世界里可是一件花钱的大事。同时,我听过他清晰地而独创性地从哲学上推论出金钱的无用。他与生命整体关系独特,他可以掌控生命,却对它不予好评。
他从不懂得赞美。他能认可也赞赏动物的智慧,但我认识他那么久,只听过他赞许过一个人有头脑:这是个年轻的索马里女人,几年后才来到农场住下。他的笑声带着一丝嘲弄,任何时候他都这么笑,但主要还是嘲笑其他人的自信满满或豪言壮语。所有土著的血脉中都流着一种恶意—尖酸地取笑出错的事情,这对欧洲人来说很伤人,而且让人厌恶。而卡芒提将这种特质发挥得登峰造极,甚至连自己都不放过,无论是别人还是自己的失望或灾难,他都能从中发现笑点。
我在基库尤老妇那里也遭遇过同样的心态。她们在火里煨烤过无数次,与命运女神血水交融,无论何时与她直面,都能像对待自己的老姐妹一般,感同身受地坦然接受她的讽刺。过去在农场,我会在周日早晨让仆人给老妇人们分发鼻烟粉“汤贝可”—土著们这样叫,我自己则赖在床上。因此,星期天会有一堆古怪的客人围着我家,气氛就像个养鸡场,挤满了又老又皱、瘦巴巴的秃毛鸡。她们咯咯咯的笑声压得很低—土著很少大声讲话—钻进我卧室敞开的窗户。一个特别的周日早晨,斯文而生动的基库尤交谈细流突然升了个调子,激起了欢乐的涟漪和瀑布。我把法拉叫来,问他那里正发生着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法拉本不想告诉我,原因是他忘记买鼻烟粉了,所以老妇人们今天山长水远地走过来却一无所获—用她们自己的话说就是“布里”。这件事后来成了基库尤老妇们娱乐的段子。有时我在玉米田里的路上遇见她们当中的谁,她就会在我面前站定,接着用弯曲而骨感的手指戳戳我,老巴巴的黑脸庞融化成一片笑声,然后所有皱纹都被一条隐秘的细绳一扯,通通挤成了一团。她会提醒我那个周日,她和姐妹们为了鼻烟粉,走啊走,走到我家,却发现我忘记买了,连鼻烟粉的影儿都见不着—哈哈,穆萨布!
白人常说,基库尤人不知感激。不管他们怎么说,卡芒提从不忘恩负义,他甚至会表达他的责任感。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好几年后,他多次热心地帮我,甚至为我做我没开口的事情。当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时,他说,如果不是我,他早就死了。他也用其他方式来表达感激,用某种特别仁慈、助人为乐的态度来对待我,或许更准确的词是容忍。可能他一直记得和我有同样的宗教信仰。我想,在他看来,这个满是傻瓜的世界里,我比其他人更傻。从他开始服侍我、将我俩命运相连的那天开始,我就察觉到他落在我身上警惕而洞察的目光,我的整个生活方式都受到他明确而不偏不倚的批判。我相信,他从一开始就觉得我怪得无可救药,愿意揽下给他治病这个大包袱。但他一直对我有极大的兴趣和同情心,也尽己所能引领我穿越巨大的无知。有好几次,我发现他为了解决某个问题殚精竭虑,并且做好了准备要阐述教诲,以便让我更容易理解。
卡芒提在我家先是遛狗,后来变成了我的医务助理。从那时起,我发现了他的一双手有多么灵巧,尽管从外形上来看无法想象。于是我把他派进厨房,跟着我的老厨子艾萨打下手,做厨房学徒。艾萨后来被杀了,死后卡芒提接替了他,和我一起的日子里,卡芒提一直是我的厨子。
土著通常对动物没有感情,但卡芒提不是,就像在其他方面他也与众不同一样。他是个很有威信的遛狗员,而且把自己和狗视同一体,会跑来跟我说狗想要什么、缺什么或它们在想什么。他照顾的狗身上没有跳蚤—一种非洲的害虫,好多次在深夜里,他和我被狗的怒嚎叫醒,一起就着防风灯的光线给狗一个个地挑走跳蚤。凶残的大蚂蚁—“西亚福”—会过来,一路上把所有跳蚤吃光光。
他在教会医院时一定也曾留心偷师,就像他一直以来那样,不带一点敬畏,也不着迷,因为他曾给一位足智多谋又异想天开的医生当过助理。他离开医务助理这个职位后,有时还会从厨房里钻出来,参与某个病症的处理,给我非常合理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