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本俊男终于争取到了铁路车场的项目，他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
白文弱和钱怀恩却乐不起来，前者担心大兴土木会给本县造成巨大的负担，单就这千十来号人的粮食供给，就是一道难以解决的难题。
钱怀恩担心的就多了，铁路车场的修建势必引来大批日本兵驻防，且不说这些无法无天的禽兽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就说西山里的那帮人，他们肯定抱着欲除之而后快的心态，准备和日本人大干一场。
可是眼前这个日本年轻人是这座县城的最高统治者，掌握着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
松本俊男高兴够了，这才想起来问钱怀恩保安团扩充兵力的进度如何了。
钱怀恩沉着脸，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就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钱司令，你是否遇到了麻烦？”松本俊男说道，“如有需要皇军帮助的，应尽早提出来。”
“松本先生，眼下我们遇到的最大麻烦就是没人愿意当兵。”钱怀恩说道。
“为什么？”
”眼下战乱初定，百业待兴。老百姓都在拼命劳作生产，恢复生机。”钱怀恩不紧不慢道，“这个时候征兵，恐怕没人愿意来吧。”
“可是保护皇军的铁路线，也是他的义务。”松本俊男辩解道。
“松本先生说得没错，可中国有句老话，叫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想请问松本先生，您是想让老百姓从事生产呢，还是要让他们为皇军看守铁路线呢？”钱怀恩反问道。
“这两者根本没有可比性，当然是后者！”松本俊男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既然如此，咱们不妨推算一下之后的情形。”钱怀恩说道，“老百姓过来当兵，虽然征募的数量不大，但这些人都是壮年劳力，是从事生产的主要力量。这些人离开了村庄，生产交给谁？生产搞不上去，老百姓没饭吃，必然祸乱丛生。到时候再用这些人的亲友去镇乱，您觉得效果会好吗？”
“这……”松本俊男一时接不上话来。
在松本俊男的内心深处，百姓造反是一条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
钱、白二人的经历何其复杂，他们阅人无数，自然早已瞧得一清二楚。
因此钱怀恩一上来就用百姓造反来堵松本俊男的嘴巴，果然，后者一下子乱了阵脚。
“钱司令未雨绸缪，深谋远虑，我也同意。”白文弱表态道。
“可是铁路车场已经决定在安成县修建了，我们总要解决这个问题。”松本俊男说道。
“如果我们手上有一笔钱，可以从邻县购买粮食，这样就能抽出劳力修建铁路，然后将这些工人编成护路队，平时为工，急时为兵。”白文弱说道，“到时工人用钱买粮食，我们再用这个钱去到邻县买粮食，如此反复，又回过头解决了钱的问题。”
“白先生，这个主意真好！”松本俊男听闻之后，也是眼前一亮。
“问题是没有钱啊。”白文弱垂头丧气地说道。
“钱……钱……”松本俊男又开始转圈，然后忽然定住，高声说道：“或许可以贷款！”
“贷款？”白文弱问道。
“是啊。”松本俊男兴奋地说道，“我去找东京银行的原田一郎，让他来运作此事。”
“怎么贷款呢？”白文弱问道。
“用铁路车场作为抵押，以安成县的名义从东京银行借出钱，用以采购粮食和招募工人。等工程款审批完成后，直接汇入东京银行，算是还了贷款。”松本俊男解释道。
“好！”白文弱和钱怀恩同时答道。
原田一郎再次回到安成县，钱怀恩已经从阶下囚变成了守备司令。
跟着他前来的还有一个中国人，此人年纪不大，体量胖硕，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乍一看像是个教书先生。
“这位是常先生，日后的业务执行，都由他来完成。”原田一郎介绍道。
“各位好，我叫常安，以后请各位多多关照。”他站起身来说道。
“等我们签署了贷款协议，常先生将为安成县提供一整套金融服务，包括建立贵县的信用体系和异地结算业务。”原田一郎笑着说，“到时候几十万、上百万的大宗货物发到这里，各位只需要拍一个电报确认收货，其它的事情就都由我们东京银行集中处理了。”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白文弱问道，“我们买了东西，就不用付钱吗？”
“当然还是要付钱。”原田一郎介绍说，“只不过不是当面付钱。您想一想，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巨大金额，相距上百里的路程，这得需要多少人护送才不至于出现危险。单就护送一事，就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我们东京银行把华北所有县市全部纳入到统一的信用体系，交易开始前，双方把交易单发到银行登记，交易完成后，双方再拍个电报确认，我们只需要根据交易单，把这个账号上的金额减掉，再加到那个账号上。”
“那我们县府里面就不用钱了？”白文弱问道。
“还是需要一些，这部分钱是以现金的形式在贵县内部流转的。”原田一郎继续说道，“松本先生向我介绍，安成县将修建铁路车场，到时势必有大量的工人来此务工。这些钱主要就是用来支付工人的工资，然后再通过消费在县城内流转。这些工人全职为工，衣食住行都需要在市场上买，因此这些钱会流向各行各业，最终渗透到每个家庭、每个工人，变成当地居民的个人财富。”
“如此说来，这是件既利公又利民的好事啊！”白文弱点头道。
“这种现代的银行模式在我国已经实行多年，早已完全成熟。”原田一郎说道，“我们现在就是把这套体制完全照搬到中国来，因此决不会在业务层面上出现问题。此外，东京银行作为我国在中国最重要的银行，财产和经营均受皇军保护，关于这两点，请诸位务必放心。”
“这些，我们自然是放心的。”白文弱点了点头。
其实早先曾有私人钱庄的代理找过白文弱，希望在安成县开办钱庄和大宗结算的业务，白文弱就是考虑到这两点，没有答应对方的请求。
由此可见，原田一郎是个非常了解中国国情的日本商人，他大可以凭借日本银行得天独厚的优势推广业务，可是他仍然认真研究了华北地区的金融环境，总结出自己的优势，并以此来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方案。
白文弱已经找不到任何拒绝原田一郎的理由，于是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原田先生，您给我们提供的贷款利息怎么算？”
“这一点，请常先生回答吧。”原田一郎笑着说道。
“按照东京银行的商策，我们为安成县提供的全部贷款，以放贷之日起计算，一年期内免息，二年至三年按公共事业贷款利率的六成计息；四年至五年按公共事业贷款利率的八成计息；五年以上按公共事业贷款的利率计息。”常安一口气说道。
“这个利息可是算公道的。”白文弱和钱怀恩小声嘀咕道。
原田一郎看着两人交头接耳，胸有成竹地笑了。
他深刻地了解中国人，尤其对中国人思维中的劣根性洞悉透彻。
中国人做买卖，讲究好话说在头里，缺点和劣势放到最后说，甚至刻意回避。
等双方建立了感情以后，再说出问题，好面子的中国人通常碍于情面，容忍了小的瑕疵。
同样，如果对方原本没有足够的诚意来谈生意，也会碍于面子顺着自己说。
直到他觉得要下决心是否做这笔生意的时候，抛出他最关心的问题，或者最难解的问题。
倘若无法给对方满意的答案，这次假情假意的谈判就会以此告终。
最重要的是，对方会说，非我不愿与你做生意，实在是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也无能为力。
既不得罪对方，又没有投入不理想的生意，顶多是花费一些时间，听对方说话罢了。
这就是中国人的面子吧，原田一郎想着。
白文弱和钱怀恩在与原田一郎接触前，确实是个有心事。
白文弱担心原田一郎狮子大开口，给出的利率让他无法接受，可是松本俊男在场，他又不好意思断然拒绝。双方谈来谈去的结果就是定下一个白文弱能够承受的最高利率。
钱怀恩则担心随着日本银行的进驻，一些军事人员或准军事人员也一起渗透进来。到时候东有铁路，西有宋飞，再加上日本特务，这日子就热闹了。
可是原田一郎的话说得很明白，人家压根就没打算把银行开在这儿，而且利息也非常公道。
于是两人当即拍板，和东京银行签署金融托管协议。
”我相信随着铁路的开通，假以时日，安成县将从一个偏僻的小县城发展成为人口密集、商业繁华的大城市，到时候我们还可以提供更多的服务。”原田一郎在告别时说道。
钱怀恩、白文弱和松本俊男站在城楼上，看着原田一郎和常安坐着马车驶出城外。
“松本先生，我还没问，这铁路打算从哪儿修？”钱怀恩问道，“我就知道在东边。”
“东边。”松本俊男靠在城墙上，望着远处开阔的平原说道，“我原本想铁路车场挨着县城，但是那样设计最终会局限这里的发展。所以我打算把车场往东推五公里，那里的地理环境也更好。”
“那么远？”钱怀恩皱着眉头道，“那么铁路工人要住在车场附近了？”
“正是，”松本俊男说道，“我计划在车场周围发展一座新兴的城镇。”
“如此一来，我们就得兵分两路了。”钱怀恩说道。
“如果我们在车场和县城之间铺上铁轨，用小型车头驱动，两地之间单程大约只需要二十分钟。”松本俊男说道。
“把铁轨铺到县城？”白文弱说道，“这个主意倒也不错，可是谁来出钱啊？”
“这么短的一段铁路，我们只要从修建主干道的材料中扒掉一点就够了。”松本俊男笑着说，“这不就是你们中国人最喜欢做的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