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都山城，一派南宋临安的悲凉。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当汴州。
“直把杭州当汴州。”黄满江坐在竹轿上，反复吟着这句诗。
由于献宝有功，黄满江如愿以偿当上了陆军少将，并且远离前线，来到了民国政府统治区里最安全的地方。
他现在的身份是西南水陆交通运输管理委员会副主任，统管大后方的交通命脉，是个货真价实的肥差。
当然，再大的官职也比不过他献给何将军的无价之宝。
好在黄满江是个很想得开的人，他知道即便宝物留在自己手里，也无福消受。与其整日担惊受怕，不如献给贵人，还能给自己投个好前程。
他看着身旁的周柳柳，心中泛起一阵涟漪。
这么多年了，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他还是爱不够这个眉目间总有一股淡淡纠结的小女人。
然后他想起了周妈，不由得叹了口气。
自从被蛤蟆关霸占以后，周妈就再也没走出过马厩旁边的那间陋室。
每到晚间，蛤蟆关就借着酒劲玩弄周妈，整个院子里都能听到周妈断断续续的哀叫。
黄满江知道这是蛤蟆关使的手段，这个相貌奇丑的无耻之徒已经在他身上捞了足够多的钱，现在想远走高飞了。
而且他在离开之前，和黄满江说要带着周妈一起走。
虽然有些过去的情份让黄满江多少有些难受，但他还是立刻同意了蛤蟆关带走周妈的请求。
眼下黄满江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蛤蟆关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正是分道扬镳最好的时候。
俩人临走之前，周妈跪在院子里等着自己的干儿子，可是她跪了一上午，到最后也没见着。
周德顺早就躲到新认识的相好儿家里吞云吐雾去了，而周柳柳还得伺候着黄满江。
他们都没有时间见这个可怜的女人最后一面。
就连追随黄满江多年的马夫头老孙都看不下去了，他摇着头，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啥世道，人心恁硬嘞？”
不知道周妈为了享受虚荣离家出走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如今的下场。
不知道周妈为了挣钱，用针扎、鞭子抽来调教手下的丫头时，有没有想到如今的下场。
不知道周妈为了靠着大树好乘凉，推着未满十五岁的周柳柳走进黄满江房间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如今的下场。
她为了自己，无情地抛弃了所有人，现在轮到她自己了。
周德顺回来知道自己的干妈被蛤蟆关带走了，第一个反应是冲到她的房间里翻箱倒柜，看看还有没有留下什么财物。
周柳柳从始至终表情如常，似乎眼前的一切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这个女人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件工具，一件专门用来取悦黄满江的工具。
她只有二十岁出头，而命运已经向她亮出了残酷的答案，这样的惩罚未免太重了。
黄满江正在发呆，这时周德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长期纵欲酒色和大烟的侵蚀，使得这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成为白蚁侵蚀的堤坝，虽然外表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但身体已经完全毁掉了。
“老爷，黄柏寺的主持已经在等您了。”周德顺说道。
自从周妈跟着蛤蟆关离开后，周德顺便称呼黄满江为老爷了。
他似乎已经看到，由周妈一个人勉力维持的这张脆弱的关系网，从黄满江挥挥手那一刻，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其实他心里什么都知道，只不过他的骨气和品德已经随着身体一起毁掉了。
“嗯。”黄满江闭上眼，点了点头。
周德顺立刻命令轿夫起轿，在这座上上下下的山城，竹轿是最好的交通工具。
大雄宝殿庄严肃静，身披袈裟的主持毕恭毕敬地站在下首，等待着黄满江的光临。
这个掌管水路交通的高级官员，虽然不像国民党元老高官那样位高权重，但在地方上也绝对算是个重要人物了。
尤其是这种半大不小的地方，县官不如现管，谁能带着大家一起挣钱，谁就是财神爷。
反而那些抗日救亡的爱国将领，只能带着大家上前线送死，因此就被敬而远之了。
主持一见黄满江，立刻快步走上前去，双手合十行礼。
“听说你们这个庙倒是挺灵的？”黄满江连看都没看主持一眼，径直往殿中走去。
“心诚则灵，心诚则灵。”主持点着小碎步，一路跟随着。
“都什么人来过啊？”黄满江问道。
“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主持回答道。
“都有哪些达官贵人？”黄满江站在殿外，回头问道。
“若论官阶品级，倒是有人与黄主任相当，但论福泽圆满，功德无量，您确是第一。”
“哦？”黄满江摘掉白手套，走进大殿。
主持见状，立刻走到了木桌旁，敲起了木鱼。
黄满江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表情肃穆，过了片刻，他磕下头去，一连磕了三个重头。
出了大殿，黄满江掏出一张黄纸交给主持，然后说道：“你为这个人立个牌位。”
主持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女人的名字：黄祁氏。
“是。”主持应道。
“这是一点香火钱。”黄满江从周德顺手里接过一打厚厚的法币，交到主持手里。
“请问，这位女施主，可还在世吗？”主持为难地问道。
“生死未卜啊。”黄满江说罢快步离开了。
黄满江来到重庆后，又培养了一门新的爱好，那就是跳交谊舞。
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人组织舞会，然后逃难到陪都的各方人士从四面八方聚集在一起，用音乐、酒精、烟草和调情打发晚上的时光，麻痹紧张的情绪。
倘若没有交谊舞会，这些人恐怕早就失去了在战争阴云的笼罩中活下去的勇气了。
舞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结交新的朋友。
男人与男人结交，可以解决白天的问题；男人与女人结交，可以解决晚上的问题。
许多寂寞空虚的官太太，也视舞会寻找刺激的乐园，这里有年轻英俊的青年军官，也有斯文讨喜的文职人员。
当然，文艺界的名媛永远是舞会的主角。
李淑平站在二楼回廊的罗马式立柱旁边，一边抽烟一边看着一层大厅里的狂欢。
那些早已麻木的灵魂，只有听见音乐才会扭动身体，看见别人笑才会自己笑。
他看到了何将军，又看到了站在何将军身旁的黄满江，以及黄满江身旁的陈菁菁。
陈菁菁原本只是重庆的名媛，当重庆作为陪都以后，她的身价也随之水涨船高。
像这样在男人堆里混饭吃的女人如过江之鲫，她们盼望着能咬上一支黄金制成的鱼钩，然后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中走向死亡。
此刻，陈菁菁正目不转睛地望着黄满江，她露出钦佩爱慕的神色，这种颇为大胆的示爱和挑逗这让黄满江十分受用。
何将军与大家开着玩笑，只有他的身边没有女人。准确地说，他的女人还没到出场的时候。
作为今晚唯一的男主角，何将军自然是被众人围拢着的明星，而他的女伴，只有在舞会正式拉开帷幕的时候才会登场。
李淑平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连续抽了几根烟，显得有些急躁不安。
“给我点个火儿。”
李淑平先是听到这句话，紧跟着闻到了一股妖艳的香气。
他回过头，看到一位表情冷漠的美女站在他身后。
如果说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位公主的话，那么楼下的陈菁菁只能算是个洗衣女仆。
李淑平咽了下口水，从裤兜里掏出法国打火机递到了女人面前。
“叮！”随着一声悠长的声响，火苗照亮了她的嘴唇。
“谢谢。”女人吸了口烟，露出妩媚的笑容。
“我能有幸得知芳名吗？”李淑平问道。
“马上你就知道了。”说罢她转身走下楼去。
李淑平再次点上一支烟，感觉心里还是怦怦乱跳。
就在这时，舞曲忽然停下了。
主持人站在聚光灯下，高喊道：“有请我们今晚的舞会女王，康－诗－雯－小姐！”
人群中爆发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乐队奏起了欢快的音乐，一个身穿白色晚礼服的美貌女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李淑平笑了，今晚的舞会女王，正是刚刚向他借火的女子。
何将军在众人的掌声中大腹便便的走到康诗雯面前，邀请她跳舞。
康诗雯先是俏皮地回了个礼，然后小鸟依人地搂住何将军。
两人在舞池中翩翩起舞，一首舞曲结束后，众人才纷纷涌进舞池，舞会正式开始。
李淑平始终站在二楼回廊里，双眼始终盯着舞会主角——何将军。
这个权倾天下的男人，正是李淑平和他的组织之所以存在的终极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