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41年,九月,西鄙之战,秦孝公遣公孙鞅攻魏河东。
魏惠王焦急的在殿内来回踱步,没有了平时的威严,脸上略显颓败。
“报……”身着破损的铠甲战服,浑身灌满了泥土、污血,整张脸上脏兮兮的分辨不出面容的人,急急的直冲了进来。
魏惠王听闻猛地转身,迫不及待地几步扑到来人面前,紧紧地捏着他手腕,仿佛虚脱的只能靠着他才能支撑起整个身子,声音几不可查的轻颤,却又强打起一丝镇定:“怎么样?败了……还是胜了?”
来人紧张地望着他,神色犹豫,看向他的眼神极为慌乱,面对着这样的王上,张了张嘴却又无从说起。
“快说!”魏惠王盛怒,双眼猩红,声音不由自主的变得尖锐。
“败……败了,就连魏将军也被俘了。”他的脸上爬满了惊恐,目光绝望。
魏惠王闻言僵在原地,脸色苍白,眉头不由自主的锁紧,惶恐的目光渐渐变为深深地恨意,捏着他手腕的力道不断地减小,最终如一纸蝶般轻飘飘的滑落。
“败了,呵……就连公子卬都败了?”魏惠王如痴傻般的喃喃自语,疯狂的怒笑。
公叔痤,还是汝赢了,放走了一个公孙鞅,难道就要用孤的整个江山赔么?
他忍不住捏拳,狠狠地在案几上垂了几下,愤怒的将物什一件不留的扫空。
要恨自己么?不,他只是不想让众人认为,他们的国君是一个什么需要有人指点的傀儡,可是,如今造成这样的局面,到底还是痛恨自己不听劝谏。
倔强,只会败的更快。
他痛苦地用双臂抱着头,就好像浑身被饥渴的巨兽缠绕,无力挣扎。
只是,现在多说一句,都显得苍白无力。
瑰丽巍峨的咸阳宫殿中,峨冠博带的士大夫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咬着耳朵。
公孙鞅脊背挺得笔直,一言不发,静静地望着空无一人的主座,刻意的忽视了周围对他这次大胜魏军,议论纷纷的声音。
“王上到……”内监拖长的声音,照旧般的响起。
秦孝公一袭华丽的衣衫,纹理精致,做工定是出自这天下一等一的能工巧匠之手。他奔逸绝尘的走到主座前,行云流水般的坐了下来。
“王上……”群臣俯首作揖,整齐嘹亮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上。
他高高在上的望着对着他俯首的臣子,轻笑,气势磅礴的伸手,语气自然淡漠的说:“都起来吧!”
“诺”
“西鄙之战,公孙爱卿可是立了大功,这有功就得奖,孤决定,获封爱卿于商十五邑,赐姓于商。”孝公沉声淡淡道,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决。
公孙鞅:“……”
他一脸淡定的皱了皱眉,心里边真不是滋味,并没有开口阻止的意思,既然阻止不了他的一意孤行,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倒也可以图个清静。他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已经看到了待会退朝之后的情景,不由自主的伸手挠了挠鼻梁,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群臣听闻面面相觑,内心泪流满面的开启了狂拽的吐槽模式,都已经是宰相了,还封十五邑?这是要叼炸天的节奏?还让不让人活了?
主座上的秦孝公一言不发,镇定的望着众人变幻多彩,模样丰富的神色,强忍着笑意,誓死守卫着作为王上应有的自若仪容。
“既然众爱卿都同意寡人的做法,没有异议,那就依寡人之意,赏赐公孙……商爱卿。”
二十一年的励精图治,移风易俗,民以殷富,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
可这命运二字,终归都是逃不脱的。
公元前338年,秦国帝都,咸阳,秦孝公梁渠薨,其子嬴驷继位,史称秦惠文王。
夜晚,山风呼啸,天色苍茫,一簇簇鹅毛般的雪花劈头盖脸的坠落,打在脸上生出刺骨的疼痛,皑皑的白雪越积越厚。没头没脑一股劲直冲下来的雪花与白色的骏马仿佛融为一体,苍白的马鬃没有了在风中疾驰时飘逸,被雪水浸透,冻成了一股一股的冰棍,商鞅握着缰绳,原本纤细白皙的指尖冻得发青,他双腿提夹,恨不得它可以跑得再快一点。
厚厚的积雪成堆成叠的冻在一起,滑溜溜的,白色的骏马一脚踩下去,深深地陷了进去,它跑得越来越吃力,鼻翼中喘出的白气渐渐变弱。
商鞅伸手心疼的抚了抚它的脊背,灰色的貂皮风衣被徐徐飓风吹得鼓了起来,发出嗖嗖的声音,雪花飘进眼中,淹的眼睛发疼。
他用冻得又麻又木手指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突然,前方一处微弱的光亮在这皑皑的、一片冰天雪地中显得极为突兀,他兴奋地立刻回头对着身后数十人喊道:“大家在坚持一时半刻,前面火光,到了那儿就好了。”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微微俯了俯身,跟它偎依在一起,摸了摸它,声音温柔的喃喃自语:“在坚持会吧,就快到了。”
众人听闻,顾不得欢呼,硬着头皮迎着白压压的大雪,徐徐前进。
奔到了微光不远的位置,才看清原来是门匾下在风中被吹得晃荡不止的两盏灯笼,借着微弱的光芒,商鞅看见上面用史籀文写着‘客栈’二字,笔锋不够苍劲,显然是依葫芦画瓢写的。
如今,这种局面他们还能跟随自己,他定是要打点好一切。
他疾步下马,缓缓地走到门扉前,极有规律的扣了几声,过了片刻,里面窸窸窣窣的传来动静,开门的是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老人。
“汝要住店还是打尖?”老人将手中的油灯往他面前晃了晃,熟练地开口说。
“住店”
“几位呀?”
“十二人。”
“凭证都拿出来。”说着伸出手,理所当然的想他索要。
商鞅被问得愣了片刻,过了片刻,才朝着那老人尴尬的笑了笑,语气有些激动:“老人家,吾等出门过急,并没带凭证,汝看是否可以让吾等借住一宿。”说着,急忙掏出一锭银子,讨好的说:“吾会掏钱的。”
老人看了看他,又将视线落到了微弱的光线下,仍旧夺目的银子上,伸手拿了过去。眯着眼睛仔细的瞄了两眼,又放在嘴里咬了咬,确定是真货后,心情显然极好的将它塞进衣袖中,方才抬头望向一脸希翼的商鞅。
“老人家带路吧,吾等跟着就行。”
“带什么路?没有凭证还想进去,汝不要命,吾的命可金贵这呢,这要是让人知道了……”他伸手在脖子上做了个‘咔’的动作,“要命的事谁敢做?这兵慌马乱的,有钱还能不要?”
商鞅不可思议的盯着他,愣了愣,絮絮叨叨的说了大半天,原来要说的就四个字‘想进没门’。
‘砰’的一声,原本在风中摇曳的门扇,被他大力推的看起来更加摇摇欲坠,好像有声的控诉着令他不满的法令。
商鞅被那一声吓得本能的缩了下,等他回过神来,望着紧闭的门扉,无奈的微微摇头笑了笑。
“秦相。”有人询问的喊了一声,声音羸弱。
他缓缓地回过身来,深深地望着在这白茫茫一片大地中,显得斑斑驳驳几个身影。
满脸的歉疚,他的嘴角牵强的勾起一抹笑意,声音低沉的说:“汝等还是不要再跟着吾了。”抬头望了望黑压压一片的苍穹,长长地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道:“吾再也不是当日的商鞅了,汝等跟着吾,再也得不到汝等想要的,牺牲掉的却不止是自己,还有……”他顿了片刻,咬了咬牙关,方才缓缓道:“家人……”
暗夜里,众人面面相觑,几乎只是一刹那,就有人姿态诚恳、忠实的道。
“不,吾等曾经约定过,誓死追随秦相的,若是在这危难之际,独留先生一人,而不能共患难,那汝等与蝼蚁又有何区别?”
众人相互附和,慷锵有力。
商鞅望着一脸坚定的他们,掩藏了那一抹忧虑的情绪,抛却了内心的挣扎,温和的笑了笑,郑重的说句:“好”
就在万籁俱静,商鞅准备动作迅速的上马之际,从围墙内冷不丁的扔出一个白色的布袋,他上前缓缓的弯腰,默默地将它捡起来,打开看了看,望着久远失修的围墙笑了笑,又将它封好,挂在了马鞍里。
呼啸嘶吼的烈风中,远远地还能听到那略显苍老的声音:“吾是收了银子,心里边过意不去,汝可别多想啊……”
“秦相,刚才那人扔的是什么?”
他分神望了侍者一眼,失笑道:“干粮”
昨晚疯狂肆虐的风雪的精力已经消磨殆尽,流光晚霞,温暖、和煦的晨曦照在皑皑白雪上,反射的光芒有些刺眼。
前方,就是魏国的国界了。
若是这次的事情解决了,留在魏国,这也是何尝不可?毕竟是救命之恩,若是能有施展才能的机会,哪里都是一样的,不是么?他想。
士兵接受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扭头看见苍茫的雪山中,数十人骑马奔驰而来,急切地摆出手中的武器,一副抵御的姿势。
“来者何人?”为首的军官道。
商鞅提了提缰绳,骏马止住了前跨的步子停了下来,厚实的积雪使马蹄向前滑了一段距离。
他望着趾高气昂的军官,温和有礼的道:“鄙人……商鞅。”
“呵呵……呵呵……”
虬髯军官一脸不屑的笑着,斜着头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怒火,语气阴森森的:“汝说,汝还有何脸面再来魏国?哦……”军官一脸无辜的拍了拍脑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吾想起来了,秦惠王已经下了逮扑令……”
“今天就是吾就是放阿猫阿狗入关,汝都别想靠近魏国地界一分一毫。”军官一脸激动,色厉内荏的说。
“欺骗公子卬将他战俘,算什么英雄……”
“汝……”商鞅身后有人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怒意,皱了皱眉,咬牙喝道。
他微微地抬手制止。
商鞅静静地坐在马背上,缓缓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中蕴上了一层水雾,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么?他抬手遮挡住了刺眼的光线,维持着一贯文雅的姿态,嘴角挤出一丝讽刺的笑意。
缓缓地低下头,渐渐地脸上浮现一丝丝的恍惚,虬髯军官吼着嗓子骂骂咧咧的声音,仍旧萦绕在耳边,肆无忌惮地嘲笑着他讽刺的一生,好像一条巨蟒,蜿蜒的爬到他的脖子上,紧紧地扼住他的咽喉,呼吸急促,脸色苍白。
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郑国,绳池。
浮尸遍野,血流成河,积怨悲痛于天地。
公孙鞅头发散乱,满脸的污垢,铠甲上溅满了血渍,好像一副用鲜血泼墨出来的画集。
他一言不发的望着眼前尸如山积,神情越来越恍惚,脑子里面一片空白,猝然,一道亮光一闪而过。
他动作迟缓的抬手捂着胸口,缓缓地低头望着不断顺着箭口冒出来的鲜血,他摇摇晃晃的站直了身体,将视线落在马背上的公子虔身上,他拼尽全力,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量,朝着公子虔大笑了几声。
他讥讽的不只是无知的以为杀了他,就保得住那千万富贵的公子虔,还有他自己。
如果没有公子虔,他想,那秦王也是不会让他活下来吧。
公子虔一脸茫然地望着疯狂大笑的商鞅,一本正经的想到他肯定是疯了。
蓦然,笑声戛然而止,他的身体如失去重力般,缓缓滑落。
南门刑场,人群相互簇拥,围着刑台站了好几圈,他们脸上的神色各异,事不关己、惊异、绝望、悲愤。
刑台上五个不同的方向分别五个长相魁梧,满脸络腮胡的刽子手牵着,商鞅尸体的五肢分别被束缚在马身上,衣着邋遢狼狈。
主座上的秦惠王斜眼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天上耀眼的太阳,悠然的站了起来,挥手斩钉截铁的道:“行刑。”
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那五匹苍白色骏马的嘶鸣声消弭。
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腥甜味,皑皑的积雪触碰到柔暖的阳光,融化为涟漪,乌黑的血渍浸到了雪水中,沿着狭小缝隙蔓延了出来。
被蹂躏过的尸体,变得伤痕累累,满目疮痍。五马分尸,唯有右腿还颤颤巍巍的挂在身体上。
秦惠文王站在主座上,姿态高傲的扫视了一眼默默垂头众人,眯了眯眼严肃的高喊:“商鞅企图谋逆,现已被孤正法,诛灭全族,若是还有谁想要叛乱,便是此等下场。”
众人掩藏了原本的情绪,忍不住轻颤了一下,眼底流露出不满,这王座换得了人,可是,生活在痛苦中确实永远改变不了的。
拥挤的人群中,一身玄衣的卞和一脸苍白的站着,远远地。
“汝不会甘心吧!”明朗的凤眸中溢出了一丝泪渍,他低头,闭了闭眼,将手中的那块羊皮紧紧地攥着,喃喃自语。
心中充满了难以欲言的酸涩与绝望。
想要保护的人,却没有一个保护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