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包成年之前，死去父母的记忆已经逐渐模糊，十六岁离开村子在工地轧钢筋，两只手粘着锈迹永远洗不干净，长期劳动体格健壮，每天迫不及待地等着开饭。他的才华是抒情，像一名贫穷流离的诗人，对一切都充满着爱，精神生活丰富，有着工棚里他人所不具备的忧伤和遐想。租书一天一毛钱，老包情窦初开，想入非非，喜欢言情小说读过琼瑶，偏爱她的《月朦胧鸟朦胧》，觉得爱情之日已经指日可待，在墙壁写下了人生的第一首诗：烙红的太阳跳出，/烛火应声而落。/光彩永恒夺目，/还没有产生新的英雄。可惜的是又被自己顺手擦掉了，从来没有遇到过诗人，所以无法意识到自己可以成为一个诗人。不轧钢筋的时候，他就像只猴一样往工地几十米的塔吊上爬，坐在副驾驶上面俯瞰大地远眺空气，希望把手里的钢筋轧钩赶紧扔掉，尽快成为趾高气扬的塔吊司机。
老包不剃头，头发每个月生长一厘米，时刻用剪刀去掉分叉，用防止脱发的猪鬃刷子梳头。床头上贴着一张爱慕有加的女明星并插着一朵塑料人造花，花色艳丽，这是一个意义明确的表意符号，在老包和女人之间起了桥梁的作用，他常常盯着这朵花发呆。愉快的自渎是最廉价的纵欲方式，猥亵的笑话是最廉价的娱乐方式，可惜的是，两种方式都需要配合想象才能达到理想的状态。长发少年正处于思春期，没有过女人，想象的内容天真烂漫朴素浅薄，感受的内容不太具体不太精致。
老包有个朋友，同吃饭同劳动，住在同一个工棚干砌筑活儿的老头。这老头头发灰白，吊着眼睛，下巴长着稀疏的胡子，他格外赞许老包，觉得这孩子干活肯卖力气，又肯动脑筋爱看书，文武双全。见老包三下五除二，几个馒头就成了腹中之物，老头就说胃口不好，把菜汤里的肥肉拨给他，两个人渐渐亲热起来，空闲了在一起热烈地交谈并畅想未来。老包填饱肚子想的是能歇一天，跑出工地到大街上惬意地望着姑娘就好了，在人多的街上乱碰她们的奶子。老头想的是快捷地弄到钱，临死之前拿到大把的钱。
老头有些神秘。他有个保留了很久的习惯，晚上只要唱歌就是要出门，翻着眼皮，嘴里的唱词是：党教儿做一个刚强铁汉，不屈不挠斗敌顽。儿受刑不怕浑身的筋骨断，儿坐牢不怕把牢底来坐穿。伴随着响亮的音节，行踪流向不确定，直到后半夜才全身泛着白光回来，没有人对老头的行踪表示出过多的兴趣。只有老包不同，想要知道老头朝踏露水夜踏霜都去了哪里，他觉得这不但影响了自己对老头的理解，进而影响了自己对周围人的理解。
老包问老头，你晚上都是去哪里？老头左手拎起一块砖右手抹上一铲砌浆，轻轻揉压挤出一排砌浆，反手刮掉，不时用楔形塞尺检查一下平整度，对站在砖堆边的老包说，砌墙一天只能砌两米，砌高了就得倒。人生却不是这样的，一个人进步的速度越快越好。我已经老了要老有所养，就得存下些钱才行。你怎么打算自己的，想娶媳妇吗？老包说，谈恋爱娶媳妇是一定要的，人生若是没有了爱情有什么意思，我要在爱情上发展一下自己。老头说，别痴想女人了，有女人让你倒胃口的一天。男人要建功立业，建功立业就是发财，有了钱不但能早点娶上媳妇还能为所欲为。老包说，还没想过这些，我能干什么呢？老头说，你难道要在工地上干一辈子？你在犯一个跟别人一样的错误，一个比较普遍的错误，就是胆子太小又容易满足。只要不怕辛苦总能翻身，人可以自救，打不赢穷愁悲苦不如去死。想不想干点别的营生？说这话的时候，老头的眼睛里有一种隐晦的含义。老包说，我浑身是劲干什么都行，只要吃饱饭就力气使不完，但我不知道能干什么？老头说，你会找到机会大干一场的。要想富，险上做，年轻的时候我是翻墙的好手，不过老了手脚就不那么利索了。
老头是个励志老手，或者说是个成功学老师，善于动用个人的人生哲学告诫他人。他说，事事充满变数，总有改变人生的方法，哪怕掉进陷阱也值得一闯，每个人的胜利都是付出了昂贵的代价换来的。老头的历史复杂神秘不可捉摸，老包觉得这位大年纪朋友见多识广可敬又可亲，一辈子见世面，经风雨，爬高山过大河，几次蹉跌人生看得非常透亮，好似已经掌握全部的人生真相。这个年轻人相信老头的人生道理。老头说，要不是我吃官司刚坐了几年牢出来，怎么会在工地上认识你，看见你就觉得见到了我的儿子。
温暖的夜晚，月光照在头顶，照亮了脸庞。老头让老包跟着自己，两人顺着一条偏僻的巷子走。老包说夜色很美呀。老头不苟言笑，一言不发。走到四下无人的地方，老头让老包停下来。他伸头简单地窥测了一下墙内的住家状况，说了一句，在这儿呆着。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舒猿臂翻墙而过，轻巧得跟换了个人似的，一切轻车熟路。老头这一连串行为没有什么征兆，留老包一个人伫立在凝重的月光下，粗大的影子印在地上像被风吹了一样抖了起来，想跑掉又觉得这个节骨眼上走了是不仗义的，站到了一根电线柱子身后左右观望，还没等他怎么迟疑，老头就猫腰跳出来了，没事似的对老包笑逐颜开，笑容仿佛在说这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呀。一挥手，就走出巷口。走了很远，老包脸上还留着难以消除的紧张表情。
老头带老包进了百货公司，手指摆满柜台的皮鞋，说你要哪一双，说话。没等他回话，老头就擅自做了主说，就要最亮的那一双，现在就穿上。
老包换下快磨破洞的胶鞋，两人出了百货公司，径直进了馆子。钱到手，饭到口。老头扬扬得意地喊道，点菜，把菜单拿来，我们要点几个好菜。声音由高转入低，说皮鞋穿在脚上，腰杆就硬了。这皮鞋可真亮呀，以后记得要用天津金鸡牌鞋油，时刻保持光亮如新。
菜上了，老包手里捏着一根孜然烤骨头，嘴里接连不断地吐出骨头，他听得懂这些话，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感到有些泄气，穷人难道只有做了贼才能翻身。老包说，穷死不做贼，我再不想干这个了。老头挑起一根晃晃悠悠的大肠说，孩子，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穷人活在阴沟里，走到哪儿都是瞧不起的眼光，我知道你好多事想不明白，年轻人不要畏首畏尾。现在我们多劳多得，合情合理嘛。筷子上这根红烧大肠，又嫩又香，你到底想不想天天下馆子。
老包身穷志不穷，一直是个为自己的品行感到骄傲的人，想到这一切他就很悲哀，想到自己的悲哀就变得更加悲哀，一切的悲哀都压在脑袋上一连几天都抬不起头，连准备都没有就做了一回贼。老包盯着锃亮的皮鞋心绪不宁，一会儿耻辱，一会儿愤怒，一会儿憎恨，最终这些情绪又被皮鞋细腻光滑的表面减弱了，心想这皮鞋真是款式新颖质地优良。
偷东西是不能禁绝的病，一旦染上了总是顽固地时不时发作。老头身轻如燕谨小慎微，只拿能放进贴身兜里的人民币和首饰，每次纵身而出都不忘拍拍伙伴的肩膀赞扬几句，老包也开始觉得快活又刺激。望风很简单来回走动几次就行了，自己一直没有发挥效用，哪怕一次作为提示的咳嗽都没用上，几次之后就有些着急。
老头说，有人讲贼越偷越胆大，但我们要一次比一次更谨慎，四下的位置要弄清楚，弄不清位置就得出事。贼有贼计，官有官计。干这行需要提防几点，一是进去之后发现里面有人，迅速撤离撒腿就跑，咱们绝不干杀人越货的勾当。另一个就是进去之后半路来人，望风的要死活拦下来，支应里面的人能出来，这叫“护脱”。老包说，我一定多学习多进步，站好岗放好哨。老头说，态度正确，共产主义天堂没有知识不能上。
老包有钱了，不但拥有了皮鞋还拥有了人生的第一套中山装。为了这套衣冠整齐的行头，老包跑遍了附近裁缝街才定做到一身，胸前五个纽扣袖口三个纽扣四个贴袋每个一个纽扣，肩缝顺直、袖缝平服，换上裤线笔直的裤子，他成了个体面又有教养的小伙子。
老包一只手插在裤子兜里，边望风边用另一只手梳理起长发，有路过的姑娘扭过脸冲摩登先生礼貌地微笑。老包说，我就喜欢这中山装的直翻硬领，还有这四个贴袋。老头说，不错，标准的摩登先生。老包说，你看这袖扣的三颗扣子，这代表三民主义，你看这胸前的五颗扣子，这代表五权宪法。为什么叫中山装？中山装就是孙中山穿的衣服。老头说，你现在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文化人了。老包说，还差一块手表，还要再有一块手表才算。
这一次，老头刚翻进去，就有人回来了，一个宽脸男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包的心开始狂蹦乱跳，毕竟是头一回碰到状况，在紧张的高峰时刻，嗓子也被紧张给噎住了，咳了几声只发出了一种轻微的嘎巴嘎巴的声音。宽脸男人似乎注意到了身边这个穿戴整齐的男人，回头看了一眼。
老包情急智生显出了一点狡猾，煞有介事地晃了晃手腕说，几点了？我没有表。
宽脸说，什么？你说什么？能不能稍微大点声。
老包说，几点了，告诉我几点了。我等的人刚才说十分钟就回来。
宽脸说，我不知道几点了，我没有表。
老包说，你只要出了巷口就能看到百货公司楼顶那只塔钟，身子稍一挪动就能看到的，劳驾帮一下嘛。现在还不回来，真急人。
宽脸说，自己去看，你又不是没有眼睛。
老包眯着眼睛说，我眼睛近视需要靠得很近才能看得到，我不能离开这个地方，等的人回来找不到我就麻烦了。帮个忙吧。
宽脸说，你等的人去哪里了？
老包说，去拿点东西，说马上就回来的。毛主席说向雷锋同志学习。宽脸有些犹豫，这种请求的确构成了考验品格的契机。雷锋是人民的勤务员，人走到哪里，好事就做到哪里。
宽脸说，好吧。
老包满意地说，谢谢呀。
宽脸动作缓慢地走出了两步，突然回过头瞧着老包眼睛，说我觉得你面熟，我好像认识你的长头发。
老包说，别人都说我的长头发像陆小凤，跟他一个样子。
我这个人就是爱多管闲事，谁叫我是陆小凤呢！嘿嘿。宽脸说了一句陆小凤的口头禅。老包焦躁地打断了对方想要继续的欲望，说对了对了，就是那个陆小凤。赶紧快去吧。
老包就要成功了，宽脸刚要迈步老头跳了出来，不能怪老头，这么久了还没有支开宽脸。一下子跳进宽脸直愣愣的目光里，三个人面对面，这个场面大概只维持了五秒多。老包想只能快速出击先发制人了，还没等人说话就冲上去出击了。他的手像一只钢筋轧钩，轻快地将对方一只手臂这么一缠，哎呦一声就将宽脸撂倒了。宽脸两只手死命揪住对方裤腿，老包很怕扯坏了他的裤子，说快放手，妈的快放手。不得不用另一只穿着白色棉袜的黑皮鞋连续踢打他的肚子，一直把他踢到热泪盈眶，趴着起不来。老包看着被撕破的裤脚，心情不快地摇了几次脑袋，说不就是帮个忙吗？啰嗦半天，你没读过《雷锋日记》吧。
老头喊了声，快走！宽脸在背后不停地呼救，一声又比一声高，路人们却什么也没听见。刮风天，空喊不顶用，风太大把高音都刮走了，颇具实力的高音发声，飘到空中浑厚低沉模糊不清。两个人跑出胡同，连续跨过了两道马路栏杆，向左拐之后就脱了身，一共没用上三分钟，很多人和车在他们身后穿梭而过。
老头说，这次表现不错，临危不惧胆识过人。不过露相了，说不定有人会找到我们，暂且另谋出路吧。老包说，这个活计干不下去了？工地也不干了？我们这不成了丧家犬。老头说，犬不就是狗吗？我们可不是狗了。我们有钱了，有钱就什么不怕了。去工地收拾东西，就说你娘病了快不行了，顺便把工资也支出来，跟我回家，人哪有百天不打破饭碗的，早晚有这么一天。老包说，可我已经学会吊车定点移位，差点就要坐上正驾驶的位子，自己能开塔吊了。老头说，涝不死的黄瓜，旱不死的葱，以后的事情不用想太多，没什么好担心的。老包说，当了塔吊司机就不用再轧钢筋了，现在什么也当不成了。老头说，起风了，少不了要下点雨，走喽。
两个人顶着风去了工地。临走之前，老包最后一次爬上塔吊，这次发现其实驾驶间里虽然看得远，却什么也看不清，朦朦胧胧一片空旷，风争先恐后地撞到身上。风天中，老包在工地塔吊尾部站立，身后无数根长发作为背景飞扬起来，飒飒发响，这是一个象征性的场景，多年以后，浩繁的日子都已淡薄，回忆起自己的青春仍然是这一幕，除去了这些便是空的。老包对此的解释是，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有多少女人，无论有多少钱，心里最留恋的还是工地还是塔吊还是他的钢筋轧钩，自己是个念旧的人，不过以前的事情不值得回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