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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无所有(三)

两人穿过中院,绕出围墙,过街进了佳佳轩。毕竟是腊月天,在室外走动着还不觉显,进到空调房间里,才感到逼人的凉意。思雨点了一壶普洱,两人抱着杯子,一口一口地啜着,待到续了一回水,身上觉出暖了,才敢除去外衣。

思雨先关心地问家燕姐,天印公司那边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乔家燕说,好像没有新情况。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么,眼看就要过年,这时该不会再生事。公司里的业务,家炳不过问,龚良材更不过问,全推在秋鸿身上。家凤坚持不让股份,他们也没有再追。就算还会出什么花招,也该是过年以后的事了。

思雨想,无论乔家炳还是龚良材,都不至于想把天印公司搞垮。从稳定的角度考虑,暂时维持这个局面,无疑是最有利的。就算乔家炳有什么宏图伟略,也要待到他熟悉公司业务之后,才可能提出具体的实施方案。倘若乔家炳在公司发展上拿不出什么新道道,那他们闹的这一场,就纯粹是争权丑剧。不过,龚良材固然心狠手辣,也确是家燕姐仓促应对、反应过激,帮了他的忙。

现在讨论天印公司的问题,已经没有什么现实意义。她说,既然如此,那边的事,也只能先放一放,过了年再说吧。倒是乔家大院这边,有桩迫在眉睫的大事,家燕姐有可能多操点心才好。

乔家燕疑惑地问,是资金的问题?

思雨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是关于乔家大院的,一个传说。

我小时候,听老辈人讲过不少,大院里发生的故事。有一个传说,我想,家燕姐也会听讲过的,就是太平天国的藏宝。

乔家燕笑了,说,让你猜到了。我奶、我爸都讲过的,太平天国把一批宝贝藏在乔家大院里了。我爸还逗我们,长大了,去把那些宝贝挖出来,就发财了!

思雨看了她一眼,问,所以你会决定投资乔家大院?

那倒不是。乔家燕坦然回答,我爸只拿这当个故事讲,哄娃娃的吧,他从来就没相信过。我们就更不会朝这上面想。我和家凤决定投资,一方面,是相信你们能把这事做好,是个有前景的项目;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我爸的心愿。我爸在最后几个月,身体不行了,头脑特别清楚。他不止一回说起,印西镇乔家,是北门桥乔家的支脉。从曾祖下来,几辈子了,都有叶落归根的心。又不是隔着十万八千里,又不是有着什么无法消弭的障碍,他们就是想得有个出息,再回头认这个亲,不要让人说乡下人高攀。天印公司做到这个份上,也算说得过去了。正好遇上这个维修祖宅的机会,不管我们是不是能搬得回来,为祖宗基业尽一份力,总是该做的。

思雨暗想,如此说来,乔继堪是不是北门桥乔家的嫡亲,真不值得深究。她和家燕姐就该是一对好姊妹。她感慨地说,你们父女这样心胸坦荡,真是令人佩服。不过,太平天国藏宝的事,倒不是哄娃娃那么简单。一百几十年来,一直有专家在研究,大规模的发掘也有过好几回。尽管至今还没有发现,但是没发现不等于就不存在,只能说没找到正确的方向。传说中的藏宝地点有十来处,多数已经被否定掉了。乔家大院这个藏宝地点,当时就比较隐秘,晓得的人很少,在社会上的影响不大。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而且坚持不懈地研究了几十年,终于有了重要的发现。

乔家燕立刻想到乔家炜身上,冷笑道,他挖那条地道,就是冲着藏宝去的吧?

像乔家炜那样蛮干,不是办法。思雨也笑了,就把东院胡金保、胡玉成父子,如何发现李秀成的藏宝隐语,两代人潜心探究,最终破解出藏宝的地点,就是在乔家中院,思雨楼下那个天井,都一一说给家燕姐听了。

这个地点,同隐语所指完全吻合,无可怀疑。

乔家燕听得疑疑惑惑。依她的想法,就是没有什么玄虚的隐语,要在乔家大院里找个藏东西的地方,她也会想到那个天井,前后左右都有房屋遮掩,外边的人很难发现。她不想扫思雨的兴头,静静地听她的下文。思雨见家燕姐居然毫不惊讶,想她并不是能沉得住气的人,多半还是不肯轻信的了。可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她也就非说到底不可了。

这个秘密,胡玉成原本没打算告诉别人,可是他自己又无从发掘,眼看年纪老大,带到棺材里去总不甘心。正巧,我们要维修乔家大院,他认为遇上了个好机会,才提出合作的意向。对我们来讲,在维修祖宅的同时,又能破解一个百年谜案,何乐而不为?真能把这批珍宝挖出来,上交给国家也是贡献,国家表彰奖励不说,最重要的是,这无疑会大大提升乔家大院的知名度。就像大报恩寺塔地宫里挖出佛祖顶骨舍利一样,也能有轰动全球的效果,对于将来的开发利用,可是太有好处了。

她不愿让家燕姐感觉到,她们策划维修乔家大院,就是为了发掘这批珍宝,所以特别强调这个因果关系。

乔家燕倒是相信,思雨会把维修祖宅看得比挖宝更重。也确如思雨所说,果真有这样一举数得的好事,她何不乐观其成?便问思雨,需要她做点什么。

思雨告诉她,因为挖地道的事,胡玉成同乔家炜相识在先。胡玉成最初的打算,是想让乔家炜继续挖地道。可是挖地道的难度太大,而且维修工程动工在即,他们已经没有充分的运作时间,两人这才改变主意,决定邀我们合作,结合维修工程一起做。我们选择乔家炜的公司承接维修工程,也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个背景,所以当时,没顾得上征求家燕姐的意见。思雨顺便又把这事做了个合理的解释。现在的问题是,施工交给乔家炜,民工队伍是他带来的,都听他的号令,挖出藏宝之后,怎么能保证不受损失?

乔家燕想都没想,就说,既然藏宝决定上交国家,何不干脆现在就报告文物局,让他们去挖,岂不省心?

思雨连连摇头,说,快刀斩乱麻,当然最好不过。我们不是没想到这一层,就是也有顾虑。虽说胡家父子的研究成果确凿无疑,可是这宝藏埋下地,毕竟已经过了一百几十年。万一发生意外,到时候挖不出来,岂不是又像乔家炜那条地道一样,成了笑柄?这对乔家大院的开发难免不产生负面影响。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确是不能不考虑的。

所以,在宝藏没挖出之前,这事不宜张扬。而单靠白毛和胡玉成两人守在现场,只怕到时候,顾前顾不了后。老话说,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所以我们想,家燕姐和姐夫有空的话,能不能帮着到现场照应照应。

乔家炜需要严加监督,是用不着解释的。可乔家燕不愿直接同他打交道,便说,如果时间不长,让秋鸿过来几天也行。就怕公司里有事要找他。

思雨问,公司过年不是要放假吗?

那倒是,每年都要放半个月。整个正月里,一般也不会有什么正经事。

那好,我们就安排在过年的假期里。那天井你看到的,也没多大,估计挖不了几天。思雨正中下怀,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电话联系。

两人又说了会闲话。思雨要留家燕姐吃晚饭,让她把家凤也约过来,她来约韩老师,提前聚一聚,免得过年那几天,各人都有事,反而会不齐。家燕姐被她说得心动,正待给家凤打电话,却有电话打了进来,她一看号码,脸色就变了,可又不能不接。思雨听她开口先叫了一声妈,也就屏住气,在一旁听着。

乔妈妈的嗓门一向就大,此时似乎又带着几分气恼,越发高亢,她说,你还晓得有个妈呀,今天送灶,你妈等到现在,也没看见你的影子。你有多少天没归家了?

家燕说,我有事。

你有事,你尽管忙。一年忙到头,三十晚上这顿团圆饭,总要来家吃的吧!总不能等你妈忙逸当了,你来吃个现成的吧?你自己看着办。任你本事大到飞天,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只要你妈还有一口气,三十晚上都得给我归家,大年初一这个头,你要给我磕。哪天你妈死了,你这个当大姐的还办不办,那就是你的事了。

家燕冷着脸,一声不吭。她妈就越说越来劲:你不应声,你心里怨着你妈。你不要心里抹不直,你妈心里更抹不直!我既生了你养了你,是你的个亲妈,就算委屈了你,你还能跟你妈计较?不要以为你妈拿了你的,夺了你的,没有你妈哪来的你。你有的,都是你妈给你的。你给我想清楚了。

电话挂断了。

就是好话,也不能是这样说法。思雨听得出,乔妈妈是想借过年的机会,跟女儿和好的意思,可如此强词夺理,以势压人,让女儿情何以堪。

家燕姐苦着脸说,我们家,就是这规矩。

思雨暗想,家燕姐支撑偌大一片产业,上上下下的应酬亦非易事,怎么到了她妈妈这里,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呢。她叹了口气,说,这恐怕不止是你们一家的规矩,她才能这么理直气壮。为了择定开工吉日,乔家炜特为上鸡鸣寺烧了高香,在观音殿舍了一百块钱,求得一枝灵签,竟是上上大吉。按号取了签纸,兴冲冲地去请法师解签,只见法师口中念念有词,可他什么都没听懂,再问时,法师便不开口,提笔在签纸上批了四个字:鸡鸣宜早。这几个字,说明白也明白,说不明白还是不明白。他拿回来,给曾宪章夫妇和胡玉成看。胡玉成一看就乐开了,说,真没有这么巧法的。今年是猴年,已经到了尾巴梢子,来年就是鸡年,初一又当鸡日。鸡鸣宜早,我们就定下鸡年鸡日,鸡叫吉时开工。

曾宪章笑道,雄鸡一唱天下白。

乔家炜也接了一句,白花花的元宝滚进来。

思雨暗想,这法师会作怪,无论你想办什么大事,今年都是来不及了,叫你明年赶早,总不会太错。可她不敢作声,碍着观音菩萨的面子呢。

乔家炜在他的东山老弟兄里,挑选了六六三十六个精壮汉子。这些人跟随他多年,干活不用说了,而且一切行动听指挥,从来不用他多操心,事后也不会到别处去多嘴多舌。政策他也宣布了,春节加班,别处三倍工资,乔老板给五倍,别处只认三天法定假,乔老板是长假里有一天算一天。再者,乔家大院是富贵人家老宅,地底下不定会埋着什么宝贝,大家带眼望着挖到宝物,以宝物价值百分之三作为奖励,有一件算一件。

为了不误吉时,乔老板决定,大年三十晚上各人就要集中。可是这顿团圆饭不让大家在家吃,也有些不近人情,乔老板有主意,包了辆大客车,约定八点半在东山镇上接人。反正冬日里天黑得早,大家早早地烧纸放炮,早些开席喝酒吃肉,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看个开场锣鼓算了,“难忘今宵”就不要在家唱了。被挑中的人心里都有数,每回乔老板点将,都会有大动作,也就会有高报酬,从来没亏待过他们。放在二十年前,难得过年才能吃顿鱼肉,喝口老酒,穿件新衣裳,没老没少都巴着过年;如今日子宽裕了,天天都像过年,过年也就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只要钱给到位就行。况且也就是日常活计,又不是要上刀山下火海。众人准时集合登车,一路上风驰电掣,不过半个小时,就进了乔家大院。“九十九间半”,空房有的是,各人自去安置了休息。

曾宪章随思雨回娘家吃了年夜饭,因为离得近,先已到了。胡玉成则连儿女家都没肯去,一步不离在乔家大院里守着。他早先已备好了几大张红纸,搜肠刮肚,撰了十几副春联,句句不离招财进宝,笔酣墨饱地写出来,将中院前后各进堂屋和房门上都贴了,天井两边的月洞门上也贴了,讨个喜头。曾宪章则在中院后进楼下堂屋里,中规中矩地摆布了一桌供品,从猪头三牲,干鲜果品到红烛炉香,清水鲜花,中堂上悬着大轴祖师神像,画的是个古装人物。乔家炜看见,说是不像鲁班。曾宪章说,本来就不是鲁班。鲁班是木匠的祖师爷,我们这一行,供奉的是越国的范蠡,人称陶朱公,有化土为金的本事。你没见过吧?

乔家炜说,曾总不愧是寻宝的行家。我甘拜下风。

胡老说,供范蠡就对了。五路财神,文、武、义、富、偏,文财神就是范蠡,正合我们的身份。

乔家炜又觉新鲜,老听人讲五路财神,只当是东南西北中五路,原来却是五个人。遂向胡老讨教,究竟是哪五位。胡老便一一分解给他听,武财神赵公明,也就是民间常说的赵公元帅,这不用多讲。义财神是家喻户晓的三国名将,关公关云长,为人义字当头。富财神你该晓得,是明太祖朱元璋开国时,富可敌国的沈万三。当其时京城修城墙,皇帝修一半,沈万三修一半,南门连塌三回,后来是把他家聚宝盆埋下去,才算站住了,所以中华门早先叫聚宝门。偏财神苏福禄,是最早到东南亚经商致富的华侨,不是说他得了偏财,是说他偏处外国。

乔家炜笑道,偏财又怎么样,老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现在发大财的,哪个没有点偏路。就说我们挖这个宝吧,算正财还是偏财?

曾宪章说,财本身无所谓正偏,关键在于取财之道。取财总是要用心机的,不像在街上捡钱包全靠运气,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就是了。所以古人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胡老说,曾总这个要算是正解。天生万物,为人所用,金银珍宝埋在地底下,就是暴殄天物。我们把它挖出来,让它发挥作用,就是功德。

思雨另准备了几样果点,沏了壶铁观音,让他们宵夜。四人围坐闲谈。曾宪章又回到方才的话题,说范蠡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吴王夫差灭了越国,他帮着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反过来灭了吴国。中华门外的越城,据说就是范蠡建的。范蠡功成身退,泛舟五湖,经商几年,又成了大富豪;越国离了范蠡就走下坡路,没多久被楚威王灭掉了。楚威王埋金镇王气,才留下了金陵这个名。

思雨说,金陵地底下埋的宝贝还真不少,有楚威王埋的金,有沈万三埋的聚宝盆,又有太平天国埋下的珍宝。

曾宪章自豪地说,楚人跟金陵好像特别有缘分。太平天国祸害金陵十来年,最后亏得有湘军解救。

乔家炜问,湘军也算楚人?

胡玉成顺着曾宪章的话说,当然要算。你没见长沙岳麓书院门上的对联:唯楚有材,于斯为盛。口气何其大也,普天下人,却不能不服。

白毛说,中国近代史上,有无湘不成军之说。灭长毛是湘军,辛亥革命成功离不了黄兴;共产党最重要的领袖,毛泽东,刘少奇;改革开放少不了胡耀邦。

乔家炜凑趣道,我们这还有个曾宪章。

白毛说,曾宪章算不得个人物。不过近代史上这几个湖南人,曾国藩也好,毛泽东也好,胡耀邦也好,无论你如何评价他,你所面对的这个国家,已经被他打上了太深的烙印,谁也无从回避。正是因为不能无视的缘故,对他们的议论才会特别多。

思雨问,秦始皇对中国的影响也够大,一统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焚书坑儒。可大家谈起秦始皇,就心平气和多了。

白毛解释,那是因为,秦始皇离我们已经够远,不再影响现实社会的利益关系,成了一个单纯的文化象征。人心中不再有恨有痛,就算他恶贯满盈,也会给予客观评价。

所以有人说,流芳千古,遗臭万年,实际效果是一样的,都是让后人无法忘记。胡玉成点头赞成。

乔家炜感慨,千古万年,谁等得到那一天啊。难怪现在的人,都是只顾眼前。

思雨笑道,我们就不要替古人担忧了,也顾一顾眼前吧。

几个人把来日要做的事情,要注意的地方,重又盘算了一回。乔家炜说,工人那里他交代好了,维修工程先从这二层楼房的地基加固做起,所以要从眼前这个天井开挖,一直挖到生土,再向楼下掘进。如果宝藏埋在天井地下,事情就简单多了。如果不在,就不得不朝楼底下开槽。

思雨不禁有些担心,说,在楼底下开挖,不要再地基塌陷,把个楼弄倒下来,那就没法交代了。

乔家炜解释,这不用担心。承重墙和柱脚下都会留土墩。挖完后不耽搁,马上轧钢筋,灌沙石水泥回填。

安全第一。建筑安全也一定要有保证。白毛也坠了一句。他说这话,自没有阻拦乔家炜开挖的意思,是要把自己撇清。万一真出了什么意外,他曾提醒过,可以推卸责任。况且有乔玉清那半间房在,完全可以证明,他是坚持修旧如旧的。

乔家炜大包大揽地拍了胸脯:你别看这楼已有一百几十年,当初建造规格很高,墙中夹柱,梁柱直径都在半米以上,用料做工十分考究,不腐不蛀不变形,再过一百年都不会有问题。乔家炜话锋一转,说,不过,东面的院墙,我看还是要打开,不然挖出的渣土没有去处。从南面穿堂入室绕出去,当然也可以,就是太费工。

思雨记得,这事乔家炜曾提过,白毛从安全角度考虑,认为不打开院墙,多一重防护。现在权衡利弊,当然以打开为宜。这就又让乔家炜占了一个上风。虽然乔家炜当时只说到方便施工机械进出,没有说渣土,以致白毛误判;但这也怨不得乔家炜,想不到渣土的出路,只能说白毛缺少施工实践的经验。

曾宪章想了想,只好说,院墙开个通道不是不可以。尽可能开小一些,不能影响到前后房山墙的安全。这也是没话找话,院墙和前后房山墙虽然相接,并没有依存关系。他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便也翻出桩旧事来,笑着问乔家炜,有件事,今天你该说实话了。当时你挖那条地道,恐怕并没发现什么线索,却正好拿它做了话把儿,来向我们讨这个工程,对吧?

乔家炜微微摇头,说,曾总,我们现在是按照胡老指引的方向走。不过,珍宝没挖出之前,什么都还不能下定论,难保就没有变数啊。

胡玉成赶紧呸了一口,不悦地说,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哪还来什么变数。

思雨打圆场,说,但愿没有变数。时候也不早了,大家还是休息一会儿吧,明天这一天,不得轻松呢。

乔家炜便问曾宪章,这个拜祖师爷的仪式,是今晚,还是明早。曾宪章看看时间,说这会还是猴年,鸡鸣宜早,当然是明早啦。于是说定了不等天亮,准六点集中,先拜祖师爷,再吃早饭。几个人这才散了。

胡玉成和乔家炜就在中院住着,思雨和曾宪章回家去。出了大院,就听到满街的鞭炮声,炸成一锅粥,适才在房里,竟一点没觉得。古人设计出这庭院深深,不是没有道理啊。

曾宪章不无忧虑地说,你看出来了吧,乔家炜,是处处都有主意。

思雨点头,问,明天要不要叫孙秋鸿过来?

曾宪章说,过一天吧。他们家那本经也不好念,娘儿俩都不省事,他在还多个缓冲。再说了,东西也不至于埋得那么浅,明天肯定挖不出来。

二月九日,乙酉年正月初一,是乔家大院历史上,一个值得记住的日子。

天不亮,曾宪章和思雨就赶到了乔家大院。乔家炜已经把民工都招呼起来。准六点,几十个人聚齐了,曾宪章特意穿了一套唐装,充当司仪,胡玉成、乔家炜、乔思雨净了手,上前拈香行礼,众人都规规矩矩,五体投地,朝祖师爷磕了三个响头。

乔家炜又点起了一盘大鞭,炸得山崩地裂,纸花飞溅,天井里落红一片。胡玉成有些担心被外人听见,曾宪章凑近耳边大声告诉他,外面的鞭炮声里面听不清,里面的鞭炮声,外面自然也听不清。

听见了也无所谓。此时此刻,满世界都是鞭炮响,谁还会在意哪里放鞭炮。

工人们拆开了东院的院墙,打开了东院与中院之间被封死的月洞门,然后就三人一组,在中院天井里破土动工,挖的挖,抬的抬,井然有序。天井里最初铺的是青砖地面,青砖破碎后,又铺过水泥,所以破土这一层颇费力气,几乎用了半天功夫。下面的熟土就好对付得多,可是不时有人捡到瓷片铜钱,破镜断钗,甚至箭镞甲片,心有旁骛,动作不免就慢了半拍。乔家炜搬了张椅子,就坐在第三进堂屋的后门边,随时调度。民工捡到东西交给他,他就拿个本子记上账,然后递给曾宪章和胡老鉴定。这两个人在古物上都有些见识,可看来看去,铜钱多是乾隆通宝和嘉庆通宝,最值钱的就是一个小银元宝;瓷片则是晚明到清初的,想来该是乔家大院建造之前就落下了。

直到天黑,挖下去有一米来深,还都是黑黝黝的熟土。曾宪章曾问过韩云霈,晓得金陵城里,文化土层一般是二到三米。乔家大院靠近杨吴城濠,古代可能是低地沼泽,应该会更深一些。即便如此,第二天也该是关键的一天了。当天晚上,思雨打电话给家燕姐,算是给她拜个年,听出她的情绪还算好,便提出请孙秋鸿明天过来,帮着照应。

大年初二一早,秋鸿开车从印西镇赶来,到围墙门口,被门卫挡了驾,只好给思雨打电话。思雨和曾宪章本来约好,今天她就不进去了,以防万一。她正打算回家看看父母,接了电话,便赶到门口,陪孙秋鸿进去。胡玉成见思雨带个生人来,并不在意,反正这里几十个民工他也都不认识。乔家炜看见孙秋鸿,很感意外。思雨解释说,秋鸿来拜年,听说这里已经动工,顺便过来看看。

说起来孙秋鸿既是亲戚,天印公司又是投资大户,真要不让人家看,反倒显着自己心虚。乔家炜虽然不大痛快,也不好说什么。就在这档口,有民工一锹刨下去,不知凿在什么硬物上,一声脆响,铁锹弹起老高,几乎将虎口震裂。

人们的眼光一齐转了过去。

乔家炜跳下土坑,接过民工手中的铁锨,将那一片泥土轻轻铲去,底下露出块青石板来,有二尺来宽,看不出多长。乔家炜不动声色,退在一旁,吩咐民工顺着青石板取土。很快就看出,青石板有五尺来长,而且不是一块,一溜排平铺五六块,斜穿过天井,一头插向第四进楼底下,一头通往第三进房地下。石板面上斑驳嶙峋,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

胡玉成头一个欢呼起来,嘴里咕哝着“东山西山,天井地井”,奋身一跃,跳进土坑里。亏得有民工眼快,接住了他那把老骨头。他挣扎着扑过去,伏在青石板上,又是拍又是摸,像搂着心爱的小孙子。忽然间,他又想起了什么,冲到对面坑沿朝上爬,蹿了几蹿都上不去,还是两个民工笑着,托着他的屁股,将他推了上去。胡玉成一脚跨进堂屋,扑通一声,跪倒在祖师神像前,磕一个响头,诵一声多谢祖师保佑。

民工们看这架势,料想底下不定埋藏着什么好东西,他们这份奖励是跑不掉的了,自然也很高兴,个个攥足了劲,只等乔家炜的号令。

孙秋鸿疑惑地问思雨,这么巧法,我一进门,真就挖出东西来了。

思雨笑道,要不人总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被这份热闹劲鼓着,她把白毛的担心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连白毛也忘了对思雨的叮嘱。每个人心里想的,都是如何见证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临到大事,就显出曾宪章的大将风度来了。只见他气静神闲,走近坑沿,先请乔家炜安排民工们暂且停工,稍事休息。然后,他领着一干人等,绕过土坑,进了楼下堂屋,在祖师像前,重演了一番拈香祭拜仪式;又许以事毕之后,为祖师兴建祀庙,重塑金身。这才号令民工,棍撬绳缚,将青石板一块一块揭起,抬到院外去。

青石板底下,混杂着碎砖残瓦的坚实黑土,有明显的夯压痕迹,只是不见宝窟的踪影。乔家炜和曾宪章下到坑底,又是看方位,又是辨阴阳,最后还是不得要领,只能叮嘱民工,下锹时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可是一层层黑土挖下去,底下还是一层层黑土。到后来,连民工都看出来了,这些石板并非想象中的宝窟封顶,其实就是古时候残留的一条断头石板路。曾宪章和胡玉成一直陪着乔家炜,坚守在土坑旁。孙秋鸿总觉得这事有些荒唐,不过依家燕的意思,前来应这个差,上午还看了会热闹,吃罢午饭,便窝在胡玉成房里看电视。乔思雨不过意,进去陪他,顺便问起家燕姐的情况。孙秋鸿说还好。

乔思雨就笑,说,怎么个好法?

孙秋鸿只得据实说给她听。家燕和家凤挨到腊月二十九,才一起回家去。老丈母娘和吴阿姨,已经在家里忙了两天。她把年夜饭安排在印西镇老宅,摆明是就着女儿,就有讲和的意思。家燕是个口直心软的人,只好拉着妹妹下手帮忙。三十晚上,家炳夫妇也过来了。龚可青那个丫头嘴忒甜,没事人似的,一口一个大姐,叫得家燕也不好再拉着个脸。一家老小三代,连吴阿姨正好坐了一桌。老丈母娘端了酒说,你们死鬼老子活着时,还没有牛牛,后来又是家炳出国,再没有人头整齐过。今年子一家人不容易聚齐了,都要高高兴兴过这个年,谁都不准提那些丧气的话。儿子女儿,都是我亲生亲养的,哪一个我能不心痛?吴阿姨在家日子长了,我都拿她当个姊妹待,何况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还认我这个亲妈的,都把这杯团圆酒喝了。

喝了这一杯,家燕和我给妈敬酒。老人又干了一杯,说,我这一辈子,就是个臭嘴,好话讲出来也成了坏话,招人嫌。可我这一颗心,都是为了你们乔家好。我嫁到乔家三十几年,没带过一根草回娘家。说不定哪天双眼一闭,也不过穿一身老衣走。下到阴曹地府,我不怕面对你们死鬼老子。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

小辈们只能点头。到后首,家炳两口子给我们敬酒,说大姐大姐夫这些年吃苦受累,支撑这片家业,多少好听的话。家燕只喝酒,不搭腔。家炳悄悄说,大姐回来,总经理自然还是大姐当。

家燕就回了他一句,说,妈才讲过的,今天过年,不说那些。

这孙秋鸿往日看上去笨嘴拙舌的,倒能把这些事情,条理得清清爽爽。思雨听得直叹气,说,这个人,真是。

真是什么,就没有出口。天井里这批民工,久经阵仗,多少猜着了老板的心思,所谓加固地基只是个借口,其实是想挖着什么东西。尽管没有藏宝的迹象,老板不叫停,他们就一直挖下去,到天黑时分,已经挖下四米来深,挖到了从未扰动过的生土。

再朝深处挖,显然没有意义了。

思雨和曾宪章都有些气馁。孙秋鸿更觉得这事太像儿戏,连晚饭也不肯吃,就要回家去,临走时悄悄问他们,明天还要不要再来。曾宪章不作声。思雨说,你回去看看,家里没事的话,就再来看一天。要不,就等我电话。

送走孙秋鸿,她忍不住发了句牢骚,看来又被七奶奶说中了,偷鸡不着蚀把米。

曾宪章说,也是怪事,北门桥下清淤,能挖出脸盆大的端砚,还被乔传机捡到。我们挖了几天,什么都没挖到。

思雨冷笑道,乔传机,乔传机还在天花板上发现太平天国铜钱,还有那个典圣库木印呢。

曾宪章认真地说,天花板上不吃重,不可能藏太多的东西。而且,这些年来,各家怕都修过房子吧,你听说有什么发现吗?应该还是埋在地下的可能性大。反正乔家大院的维修是要做的。

说到这话,等于是给自己打气了。

思雨说,做维修,那就规规矩矩修房子是正经,不要再做梦。她对胡玉成破解的隐语完全失去信心,就算那隐语真是李秀成留下的,胡玉成对“东山西山,天井地井”的解释也已被证明不成立。

只有胡玉成,依然信心满满,认定天井里这些青石板都是藏宝人使的障眼法,珍宝确定是在楼房的地底下。

明日定可见出分晓。

初三上午,思雨就没去乔家大院。她不招呼,孙秋鸿当然更不会过来。乔家炜安排民工,把天井里土坑清了底,东西两面,院墙的墙根都挖开了,没有发现丝毫埋藏过什么的痕迹。

胡玉成紧催着,要向楼房底下开挖。乔家炜也觉得,一不做二不休,挖开来看看,有没有的,就死心了。曾宪章再次强调,一定要保证建筑的安全。

乔家炜说,曾总尽管放心。他比着楼房墙、柱的位置,东西山墙下,隔间的立柱下,都划定了预留土墩的线,地表土层留下半米,让民工沿着那些青石板,挖地道一样掏进去,挖出的土就用来填天井里的坑。到了傍晚,青石板又取出五块。堂屋里那口老井的井身也挖开了,井砖是清一色的青砖,比常见的墙砖宽而薄,经过多年的水浸,颜色深沉,似有光泽,临水的一面隐然泛绿,而且很少破损。乔家炜让民工把这些井砖小心收拾起来,留作别用。

连胡玉成也不得不承认,楼底下埋藏珍宝的可能性已几近于零。

初四早晨,曾宪章同思雨商量,让她进现场照看一天,他呢,有些地方,也该去拜个年。思雨的意思,看不看都无所谓了,这事注定已是笑柄,幸亏没有让外人晓得,赶紧把那个坑填平了拉倒。曾宪章说,还是去看着点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思雨笑道,万一都不会有,还一万呢。

但她还是去了乔家大院。一眼望见楼房底下掏出的空洞,她就紧张起来,说这样怎么行,赶紧回填,不要弄出大事来。乔家炜笑嘻嘻地说,他也想尽快回填,可是胡老不答应啊。

思雨问,胡老什么意思?

胡玉成一本正经地说,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们不能半途而废。

思雨说,要不,分一半人给胡老指挥,另一半人来做回填?

乔家炜何尝看不透,胡玉成指的这条路,算是走到尽头了,可他偏耐着性子,客客气气地请胡老指点,再向哪里挖。胡老说东道西,指南向北,分明心里已是一盆稀浆糊,还煞有介事地硬着一张嘴。结果又折腾了大半天,让民工将前面第三进房下的几块青石板都掏了出来,充分证明那就是早年的一条石板路。

乔家炜吩咐把青石板都抬到院外堆好,笑道,这不是宋代也是明代的,过天找个专家来鉴定鉴定,没准它就是个宝物呢。

到了傍晚,乔家炜请思雨打电话,把曾总约过来,一起吃晚饭。附近饭店都要到初五才开张,他就叫民工队的伙夫炒了几个菜,酒倒是开了瓶好酒。除了胡老,三个人都是海量,推杯换盏,没费事就把一瓶酒干掉了。乔家炜摇摇空酒瓶,笑道,胡老,酒喝完了,我们的梦也该醒醒了。

胡玉成才悟出,这该是顿散伙饭。他弓起手指擦擦鼻子,说,乔老板,太平天国藏宝,肯定是有在哪块的。而且,非常有可能就在乔家大院里。中院没找到,还有东院啊,还有西院啊。我们不能,一遇挫折就灰心,有志者事竟成嘛。

话不是这么说。乔家炜脸上的笑容收起来了,当初我们决定三方合作,条件是,你提供藏宝地点的线索,我负责组织挖掘,曾总统筹。现在情况已经很清楚,你提供的那个线索是错误的。换句话说,你并没有提供藏宝线索,合作的基础也就不存在了。当然,我们轻信你的误导,也有一定的责任,因此而造成的经济损失,就不要你承担了。

胡玉成仿佛不认识乔家炜了,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脑筋才转过弯来,字斟句酌地说道,曾总,乔总,大过年的,大家说话做事,都要凭良心。人在做,天在看,是不是?当初我们三方,出于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寻找太平天国的藏宝,才会聚到一起。合作的前提,是大家开诚布公,各尽所能,共图大计。我有关于藏宝地点的线索,我就先贡献出来了;曾总有发掘藏宝的经验,曾总也没有保守;乔总有实施发掘的能力,这几天大家有目共睹。乔家大院九十九间半,三条轴线十二进房,我们这才挖了两进,怎么能就算了结?乔总你去年挖地道,也说发现了藏宝的线索,到现在你可是一点风都没透。这,这……他很想给乔家炜戴一顶帽子,可这顶帽子轻不得重不得,一时难以措辞,灵机一动,便推到了曾宪章头上:曾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曾总似乎有点左右为难。乔家炜这么直截了当地同胡玉成摊牌,未免伤感情;尤其是事先连个招呼都没跟他打,显然是太拿自己当主人了。但胡玉成提供的线索已被证明不成立,寻宝的事确实也该告一段落,总不能他想当然地一比画,就劳民伤财地蛮干。天国藏宝,他当然不会放弃,以后还可以结合维修,留意探测。权衡利弊,既然乔家炜丑话已经说出口了,当断则断,他也不宜再往后退,便说,胡老是不是误会了。市政府委托给文正公司的,是文保单位乔家大院维修项目。乔老板承担的,也是古建筑维修工程。因为胡老表示,可以提供天国藏宝的确切线索,我们才决定携手合作,利用维修施工的机会,顺便为国家发掘这一批珍宝。现在挖掘工作已经结束,我们自然应该转入正常的维修工作。如果胡老能提供可信的新线索,我们可以考虑再次合作。

胡玉成傻眼了,无可奈何地说,你们的意思我懂了。你就直说吧,打算让我做什么?

曾宪章望望乔家炜,乔家炜说,也不需要胡老再做什么,只是出于施工安全的考虑,还请胡老回那半间房过渡。胡老没有意见的话,待会我安排人,帮胡老把铺盖抱过去。

胡老沉重地点了点头,忽然双手捂脸,伏在桌上抽泣起来。思雨有些不忍心,白了两个男人一眼,宽慰胡老说,胡老,你不要伤心。你实在想住在这里,就再住几天好了。

胡老只是摇头。好一会儿,他才止住了抽泣,说不清是向思雨解释,还是自言自语,含含糊糊地咕哝,我伤心,是我们胡家,两代人,几十年心血,只落了一场空、空欢喜。

曾宪章长叹一声,说:胡老,世界上的事情,谁都不知道,最后会是个什么结果,但事情总会有一个结果。我们都希望,那会是我们所想要的结果;而现实是,不管我们想不想要,我们都必须接受这个结果。

思雨呸了他一口,说,你还不是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会碰个空门。

曾宪章没理她。胜败乃兵家常事,碰个空门算什么。况且这乔家大院,工程刚刚开始,还未必就是个空门呢。

第二天年初五,是接财神的日子。思雨说,我们都给文财神磕过几回头了,财神爷要关照早该关照了。白毛还是不能免俗,准备了一挂八百八十八响的浏阳产大地红。思雨取笑道,我们小时候,都晓得湖南有个浏阳河,“浏阳河啊,弯过了几道弯,几十里水路到湘江”;现在的年轻人大概只晓得浏阳出炮仗了。

民间迷信,接财神的鞭炮,越抢早越好;所以有的地方,索性把接财神的日子提前到了年初四。但大多数中国人还是认定,初五才是财神光临的正日,初四放了的鞭炮,是不作数的。到了半夜交零点,鞭炮声比大年初一迎新年还要壮烈。思雨被鞭炮声炸醒,推白毛去放鞭炮。白毛怕冷,说这会儿放也白放,财神爷只怕都给炸糊涂了,哪分得清谁是谁?不如到天亮些放还清爽。

这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果然四下一片静寂。白毛披了衣裳,把鞭炮捧到窗口,一头系在晾衣架上,另一头点着了,朝外一扔,那一片脆响破空而起,真有惊天动地之势。有趣的是,噼噼啪啪的声响乍停,竟奏出一串清亮的音乐声。白毛惊奇道,这是个新品种呢。思雨好笑道,什么新品种,是你手机响。

白毛打开电话,就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张皇地叫:倒了!倒掉了!楼倒掉了!

这才是触霉头。白毛不悦地说,你谁呀?打错了吧?

曾总啊,没打错,我老胡。乔家大院的楼,倒掉了,快来看!

白毛一惊,茫然地问,倒了?怎么会倒呢?

我就在这,我看见了。

他昨天受了点刺激,不要是脑子进水吧?思雨说,真有事,乔家炜怎么不响?

曾宪章反应过来,忙给乔家炜打电话,可乔家炜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他也有点慌了,催思雨,你快起来,还是去看看。

相隔不过一箭之地,两人出了大明花园城,就看出乔家大院有些异样。

原来高出围墙之上的楼房,真的看不见了。

思雨就咬住了嘴唇朝前奔。

围墙门敞开着,曾宪章一进门,就看见辆警车。两个警察正在东院墙缺口处张望,乔家炜在一边指点着什么。民工们都出来了,远远地散立在空地上。转过警车,却见胡玉成冲车门跪着,两手抱着头,脸上老泪纵横,口中喃喃有声:我有罪,我有罪,我有罪啊。

曾宪章上前,想把他扶起来,老人顽强地抗拒,他只好放弃了。思雨已经跑到了天井里。昨天端严规整的二层楼,如今已经完全坍塌,成为一片废墟,只剩邻西院的山墙,还有一半立着。房倒墙塌时扬起的尘灰,还没有完全散净,积年的陈腐气息令人掩鼻。尽管已有思想准备,两人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警察跟过来,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乔家炜介绍,这是文正公司曾总,乔家大院维修项目的负责人。警察便把刚才问乔家炜的问题又问了他一遍,最关心的是房里有没有人。曾宪章说应该不会有人,居民早就搬走了。警察不满地说,不要说应该不应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曾宪章只好说,现场是乔总负责的。乔家炜说,肯定没有。

警察说,没有人员伤亡,这个文物建筑倒掉也是重大事故。你们要赶快向文物局报告。

曾宪章和乔家炜都应下了。

警察上车要走,胡玉成扒住车门,定要警察逮捕他。警察跟他说什么也没用,问了乔家炜,听说他就一个孤人住在这,看他年纪老大了,跪在寒风里也不是事,就把他拉上车带走了。

曾宪章问,警察怎么来得这么快?房子倒下来,响动很大吗?

乔家炜告诉他们,是胡玉成报了警。他大概一早就朝这边跑,看见出事就嘘起来了。

他也打了电话给我,不知道还会打给谁。曾宪章说,向文物局报告前,我们该把情况弄清楚。

乔家炜点头说是。他说,他几乎是看着楼房倒下来的。那时天已经亮了,他睡在前面指挥部办公室里,听到后院有吱吱嘎嘎的响声,不像放鞭炮,探头朝后窗一望,后进的二楼屋脊,已经凹成了马鞍形,吓得他赶紧从床上跳下来。他一边套衣服,一边眼睁睁看着那一进楼房,就像站得太久、疲惫不堪的老人,软软地瘫了下去,发出的声响宛如人临死时的叹息。东院的楼房是被中院这边带倒的。因为梁柱结构间卯榫咬合十分紧密,这边一塌,那边就硬被拉歪下来了。

经他这一说,曾宪章和乔思雨还能大致看出,中院的房子先倒在下面,东院的房子是斜倾过来,叠压在了上面。

思雨呆呆地问,怎么会就倒下来?怎么就倒下来了呢?

曾宪章追问,下面到底会不会有人?

乔家炜说,胡玉成在外面,还有哪个会在里面?民工都住在前面几进的。说到民工,他忽然有些紧张,忙把民工召集起来点人数,点了两遍,都只有三十四个。

六六大顺,怎么少了两个?

有人已经报出名来,少的是杨大治、杨小平弟兄俩。乔家炜忙打他们的手机,都是关机。去他们俩住的房里看,晚上睡觉的被子都没叠,可两人用的工具,锹镐都不见了。

十有八九,这弟兄俩被砸在楼房底下了。

曾宪章着急了:赶快去扒呀,救人呀。

乔家炜摇头,真要砸在里面,扒出来也没用了。不过,我看这两个人,怕是刨到什么东西,跑路了。他翻了翻枕头边散乱的内衣杂物,说他们都有个行李包的,包腾空装东西带走了。他又打杨家兄弟的手机,仍然关机,就给两个人都发了短信,让他们赶快回来上工。

曾宪章冷静下来,说,人如果不在里面,这个现场最好不随便动,等文物局来看怎么说吧。一边打电话,向文物局值班人员做了汇报,一边吩咐伙夫做早饭,让民工吃饱了,一会说不定就要干活。

转过脸,他悄悄跟思雨说,你看,是不是找一找韩主任?

思雨愣在那儿,好一会儿才领悟曾宪章的心思,是想让韩云霈在文物局长李国强面前为他缓颊。可她晓得韩云霈的脾性,跟她一样,是拿乔家大院当心肝宝贝的;他们这事从头到尾又瞒着他,现在弄到这样房倒屋塌,他不火上添油才怪。

曾宪章说,我们可以先做点工作啊。

思雨没好气地说,要做你做,我没本事做。

曾宪章看她丢了魂似的,只好自己给韩云霈打电话,先向他拜个年,又说有桩重要的事情,请他到乔家大院来一趟。韩云霈一个年假闲在家里,连电话都没接上几个,听曾宪章说有事,还重要,来得倒是够快,可一看到现场的惨状就呆掉了。

虽然这几年,他一直在呼吁,说乔家大院再不抢救,就有倒掉的危险,可从来没想过,乔家大院会真的倒下来。

曾宪章急急解释,他们是打算做楼房的地基加固,结果出了意外。现在只好盘算,怎么弥补损失。他把临时凑出的设想,一一讲给韩云霈听。

终于,韩云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说话间,李国强带着文物局一班人到了。他连招呼都没打,就沿着倒掉的楼房四周查看,最后停在天井里填了一半的大坑边,紫棠脸上像结了层严霜,把曾宪章和乔家炜叫过去,冷冷地问,你们,哪天动工的?

乔家炜说年初一。

动工前,有没有通报文物局?

乔家炜摇头。

施工方案,有没有报给文物局?

乔家炜又摇头。

那你今天叫我来干什么?李国强手一挥,转身就要上车。

曾宪章抢上一步拦住他,说,李局长,事故已经出了,责任该谁承担谁承担,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现在要请您指示,怎么采取措施补救,尽量挽回损失。

现在要请我指示了?我又不是火葬场,专门为你们料理后事。李国强气得骂人了。你们有措施,尽管补救啊。

我们有点想法,正在向韩主任请教。曾宪章赶紧把韩云霈推出来,韩主任是专家,考虑很周到。

韩云霈只得上前同李国强打招呼。

李国强扫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也有你一份?

韩云霈忙摇头,说明是楼倒了他们才找的他,刚了解了点情况。

李国强便不好对他发火,听他怎么说。韩云霈看到刚才那一幕,暗想李国强如果一走了之,这里就真的不可收拾了,亡羊补牢,现在断不能错过时机,忙说,房子倒下来,损失肯定难以弥补,谁都很痛心。而且,这一进楼房是乔家大院最精华的部分,如不能原样恢复,整个建筑群将大为失色。不幸中的万幸,是乔家炜在动工前,曾对建筑数据做过测量,也拍下了资料照片。房子现在是整体垮塌,木构件应该损失不大;就有毁损的,也可以按照原样仿制。这样就有可能,在原址,以原材料、原工艺恢复原面貌。如果做得好,可以相当于落架大修的效果吧。当务之急,是在专家指导下清理现场,万一下起雨雪,就更不可收拾了。

眼看李国强的脸色稍有缓和,曾宪章跟着补充,说当务之急,是清理现场时,要请文物局的专家指导,尽可能保持建筑构件的位置次序,东院归东院,中院归中院,二楼归二楼,一楼归一楼,分门别类,按部就班,把损失降到最低限度。

李国强听罢,重回现场察看。乔家炜又分析了倒塌和叠压的情况。李国强同局里几个人商量了一下,说了四点意见:第一,清理现场时,要注意安全第一,决不能再发生意外;第二,建筑构件,包括砖瓦,都要保存好,不准流失,能判定原位置的,当场标明,有疑问的说明疑问,再作查考;第三,制定复建方案,上报文物局批准后施工;第四,对事故发生的经过,原因,责任人,如实写出书面报告,报文物局和市政府,等候处理。

曾宪章和乔家炜一一答应了。李国强留了两个专家下来,同其他人先回去了。

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乔家炜悄悄问曾宪章,李局长要向市里报,我们要不要先向曾市长汇报一下。

曾宪章想了想,说,过完年上班再说吧。就请专家和韩云霈一起商量,调度民工,安排清理现场。

哪知刚理开个头绪,就听外面警笛呼啸,十来个警察应声而入,封锁住各处通道。早晨来过的两位警官,直奔曾宪章和乔家炜,请他们到外面去说话。两人出了围墙门,就被分别拉上了警车。乔思雨不知出了什么事,跟到门边,只见一溜排四五辆警车,却看不到白毛,慌了,忙招呼韩云霈。

韩云霈刚想出门,就被拦住了,盘问他的身份。韩云霈谎说他是跟文物局李局长过来,正在做现场采访,文物局的两位专家可以证明。警官道,案情还没弄清楚,不能报道,做什么采访。韩云霈只好厚着脸皮,说我跟你们张所长是朋友,不晓得这是什么案子?警官大约看他确有些面熟,才悄悄告诉他,是涉嫌盗挖地下文物、破坏重要文物,所以要把责任人带回局里,配合调查。

两项罪名都不轻。韩云霈退回院里,问思雨,怎么还有盗挖地下文物?

思雨料想是胡玉成说漏了真相,事情越搞越复杂了,嘴里却大叫冤枉,这地下哪有什么文物!

韩云霈劝她不要急,既然没有这回事,曾宪章他们都是伶俐人,把事情说清楚就会回来的。这时警察已把民工召集到一起,简单问话后,要求他们出示身份证,一一做了登记,并说明必要时会请他们做证人。

警察一离开,民工们便都去收拾衣物,打算回家,还赶得上度半截年假。树倒猢狲散,眼看这回纰漏出得大了,乔家炜又被警察带走,他们的工钱还不晓得能不能讨得到,何苦在这块白耽误工夫。思雨忙把他们拦住,恳切地请他们留下来,跟着文物局的专家继续清理现场。工资不用担心,她来担保,乔家炜不付有她付,决不会少他们一分钱。

文物局的专家也跟着劝说,民工们总算都留了下来。

你能帮我撑几天吗?思雨期盼地望着韩云霈,不管我有多少对不起你,看在乔家大院的分上,帮帮我!

见韩云霈点了头,她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哽咽地说,我们的西厢,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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