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日苍白的冬日的天空,光秃秃的树枝,枝头瑟缩着抖动翅膀的小鸟,还有随风流动的淡淡的雾气,这就是他一早打开门看到的情景。本想多看几眼,再操起扫帚把门口打扫一下,但那些早起的邻居在巷子里远远近近地注视着他,他只好退回屋里,关上门。
他沉沉地坐在木椅上。椅子跟他一样老,嘎吱几声,就歪斜了。他用力支撑着右腿,以减轻椅子的负担,不过他晓得,即使不帮椅子的忙,它暂时还是垮不了的。他伸出青筋凸起的右手,摩挲一下木纹清晰的椅子腿,感觉它跟他的手一样冰凉。桌上,那个双铃闹钟孜孜不倦地走着,嗒嗒的声响一个不漏地落进他的脑子里,他眯起双眼觑着指针,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它看清。
现在是早上七时三十二分。油饼和豆浆的香味随风而来。褪色的蓝色窗帘紧闭着,但玻璃窗开着一扇,所以能听见远处嘈杂的人声。只是那些声音似乎来自另一世界,跟他毫无关系。苇席钉成的天花板嘭嘭嘭一阵响,掉下几串灰尘来。他眨眨眼睛,仰头望去。屋里光线还黯淡得很,但那黑糊糊的苇席上美丽的人字形花纹还是隐约可见。在屋顶和天花板之间,是老鼠们的天堂,它们不分昼夜地在上面跑来跑去。老鼠屁事没有,它们这么早就爬起来干什么呢?他默默地想着。
“蔡伯,你吃早饭了么?”
有个声音在门外很小心地问。他挪了挪屁股,不作声,他没想到还有吃早饭这么一件事要做。门外那个人一动不动,在等待他的回答,他感到那个人紧贴着门,嘴里呵出的热气把倒贴在门上的福字都濡湿了。那个人显然太年轻,等了片刻就没有耐心了,走到窗前,伸手拨开了窗帘。一片冷冽炫目的晨光泻进屋里,刺酸了他的眼球。一张熟悉的脸嵌在窗口,但他叫不出那人的名字,只好茫然地坐着,任晨光冷水般兜头浇下来。他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蔡伯,要不要我帮你买份早点来?”
他不知道那个人说的什么。他有些困窘,用力地站起来,关上窗户,又把窗帘拉严实。那个人在外面叹息了一声,脚步沓沓地远去了。他从胸腔深处吐出一口气,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再瞥一眼闹钟,已经是早上八时二十七分了。
远处的嘈杂声潮水一样,忽儿向他涌来,忽儿又退落下去,令他心神恍惚。他张开十个粗糙瘦硬的手指,交叉捏在一起,弄得关节喀喀作响。他茫然不知所措,僵硬地站起来,摸摸桌子的边缘……门忽然被叩响了,他去开门。不,不要去开,他对自己说。可是他还是开了,他奇怪地发现,门外是漆黑的夜,两个穿制服的人站在门口,其中一个说,明天就要执行了,你去看看他吧。他脑壳里潮声大作,把他所听到的事湮没了。我不去!他大吼了一声,却没有声音。那两个人要进门,被他横蛮地推了出去……他手忙脚乱地去关门,却发现那门本来就是关着的,从门缝里可以看见,外面是个白天。他懵懵懂懂,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于是摸了一下那扇油漆剥落的门。熟识的门很真实地竖在那里,一副无可置疑的样子。
突然门又被叩响了,他惊得倒退了两步。
“老蔡,我陪你去体育场吧。以后,你见不到他了……老蔡,你在屋里吗?”
他不敢吱声,屏住了气息。他感到对方在窥探,于是慢慢地缩小身子,蹲在地上。一股寒意从水泥地面上升起,沿着他的后背爬遍了全身。外面的人又叫了几声,见无回应,才慢慢吞吞地离去。他头皮发麻,死死咬着嘴唇,生怕自己会应出声来。他抱紧屈拢的双膝,聆听窗外传来的各种声音,感受着人世的纷繁复杂。他睁大双眼,环视着这个昏暗的窠,它的摆设如旧,十余年来没多大改变。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地打量它。床上的被子还未来得及叠,皱巴巴的一堆,散发着他身体的气息。床下黑咕隆咚的,但他还是瞥见了那只瘪了的足球,还有那双散了架的旱冰鞋。他把目光移到墙上,妻子的遗像反射出一片淡淡的幽光,他心里抽动一下,赶紧垂下眼帘。已经有很久,他不敢正视妻子的眼睛了。只要他在这间屋里,不管他处在什么角度,他都感觉妻子在盯着他,躲也躲不开。下身不知不觉已经麻木,他想站起来,身子不太听指挥,猛地一晃,他赶紧扶住椅子。与此同时,他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片黑暗……他费力地摸索着坐到椅子上,喘了两口气,睁眼一看,一个背书包的小男孩牵着他的衣襟,抽抽噎噎地哭。他捉住男孩一只了,孩子,你哭什么呢?男孩用另一只手去揩泪,结果把脸揩得一塌糊涂,他的手太脏了!爸爸,同学们都戴红领巾了,老师就不让我一个人戴……男孩边说边哭,泪珠儿噗噗往下落。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莫哭了,我帮你找老师去。他用那只翻砂工的巴掌去擦男孩的脸,男孩的脸就被遮住不见了。他提了一网兜水果,轻飘飘地走在布满夜色的路上……回转时,一条红领巾像一缕红色火苗在他手中飘曳。他喜滋滋地回到屋里,手里的红领巾却消失不见了。他张皇地四顾,灰色的地面上什么也没有。在一片沉寂之中,闹钟不慌不忙地走着,九时只差五分了。
他急切地打开了大衣柜,胡乱地翻那些旧衣服,一股陈年的气息笼罩了他。由于他的慌乱,一些衣物落到了地上。所有东西都被抖开了,没有他要找的东西。他想了想,拉开了五斗柜的抽屉。终于,在一堆破布里,他寻到了那条沾了不少蓝墨水的红领巾。他吁出一口气,跌坐到椅子上,然后把红领巾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它的气味。他似乎因此而平静下来了,慢慢地把红领巾塞进裤兜里,微闭双眼,陷入一无所思的状态之中。
高音喇叭的喧嚣和人声的吵闹涌到了窗外,似乎伸手可触,它们经久不息,令人昏昏入睡。他双肘撑在膝盖上,然后将头垂落下去,把脸埋在两只皴裂粗黑的巴掌里。于是他觉出,那些人世的纷扰之声落到了他弯曲的背上,使他不堪重负。他迷糊了,沉重的头颅直往下坠,真想一睡不醒呵……突然,桌上闹钟尖厉地震响,惊得他一个激愣,倏地抬起头来。九时半了!他诧异不已,它怎么会在九时半闹呢?它从来都是早上六时半闹的呀。而且,它响得这么长久,这也是从未有过的事。他起身,抖抖索索地拿过闹钟看了看,似乎不相信这是真的。当他把钟放回去的时候,手抽搐了一下,心里一阵锐疼,脸也霎时间苍白了。
眨眼之间,他变了一个人,腰直了,眼大了,手脚格外利索。他迅速地换上一件带帽子的旧羽绒衣,又穿上一双翻毛皮鞋,戴上一副大口罩。皮鞋和口罩都是几年前工厂发的劳保用品,他没舍得用,如今,工厂工资都发不出,就遑论劳不劳保了。他戴好帽子后,一张脸就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面。他朝镜子里看一眼,几乎认不出那里面是谁。他对自己的模样感到满意,于是打开后门,钻了出去,然后将门轻轻拉上。
屋后是一条狭窄潮湿而阴暗的走廊,屋檐矮矮地遮蔽着它。沿着一堵布满青苔的墙,这条通道七弯八拐,不经过巷子,直接通到街上去。他依稀地记得,巷子里那群喜欢干坏事的年轻人曾把它叫做“胡志明小道”,有个偷他家腊肉的小偷,就是从这里逃掉的。他缩紧身子,埋着头,很顺利地钻到了街上。没有碰见任何熟悉的眼睛,这让他稍许轻松了一些。他袖着手,混迹于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感到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是谁,这使他有一种模糊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