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菊香打算去生产队的麦场偷麦。娘病了,病得很重,眼看着没几天活头了。菊香想给娘做顿面条,娘也很想吃面条,吃菊香擀的面条。可面缸里没面了,麦圈也见了底,连一捧麦也没有了。生产队的麦还没入仓,半月后才有可能分家到户。爹也求过队长,想借几十斤新麦,队长愣是没有吐口。气得爹背地里把队长的祖宗八代都骂了几回。
菊香知道,那天晚上是宝贵看场。在宝贵的前面,曾有两任看场的,一个是因为损公肥私被队长撸了,一个是因为铁面无私被人暗地打伤了腿。队长经过深思熟虑,征求大伙儿的意见,把看场的重任交给了宝贵。宝贵孤儿一个,也没有什么七妗子八大姨的亲戚。宝贵虽说憨厚实在,但不偷懒,不藏奸耍滑。
爹得知菊香准备去偷麦,立马黑丧着脸,说不中,不能去。菊香脖子一梗,说爹,咋不能去?爹吧嗒了一下嘴里的旱烟,说要是被宝贵发现,他脑子一热,当真不当假地把你抓起来,我和你娘跟着丢人不说,你一个姑娘家以后咋在村子里混下去?菊香说爹,没那么严重吧?话虽如此说,但菊香心虚了不少。爹说,宝贵或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你打坏一件子,就更不划算了……菊香你就别去了。菊香说爹,我见机行事,不会出事的。爹把烟袋在鞋帮上磕了两下,说谁知道宝贵是啥人?假如他发现是你,同意你偷麦,你咋办?菊香愣怔了一下,扑棱着眼睛,说那我、我就装麦呗。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你真傻。菊香不明白爹的意思,说爹我咋傻了?爹无力地说,菊香,宝贵若是让你答应他一件事,你同意吗?菊香说啥事儿?爹剜了菊香一眼,没好气地说,黑更半夜,孤男寡女,能有啥好事?菊香终于明白过来,脸一下子红了。菊香想了半天,觉得这事儿真是危险,便答应爹不去偷麦。
菊香服侍娘喝了药,安顿娘睡下后,趁爹也去歇息了,她就吹灭油灯,悄悄溜出家门。菊香心想,娘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无论如何得给娘擀顿面条喝,不能让娘带着遗憾离去。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菊香轻手蹑脚地来到了麦场,一股清新的麦香味直往鼻孔里钻。菊香贪婪地呼吸着,随后暗暗咽了下口水。月亮也躲藏在了云彩后面,给生产队的麦场平添了一份神秘感。一个个麦堆黑糊糊的,像一座座小山似的,又像漂浮在大海里的岛屿。
菊香四下打量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当然,她也没发现看场人宝贵藏在哪儿。她想,说不定,宝贵这会儿在哪个旮旯睡得正香呢。谁知道,当菊香弯下腰刚把布袋口张开,只听到一声咳嗽。菊香吓得一屁股墩到地上,好半天没回过神来。这时候,又传来一声咳嗽,声音重重的--是宝贵!菊香忙连滚带爬手忙脚乱地跑走了。
菊香回到家,早已是香汗淋漓气喘吁吁,心一直“嗵嗵”跳个不停。幸亏,宝贵并没在后面撵她,否则,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菊香又想,说不定宝贵并没有发现,只是随意地咳嗽两下。等菊香定下神来,才发现布袋丢在了麦场!她刚刚放下的心又给提起来。布袋上写有爹的名字,宝贵要是把布袋交给队长,不就网兜装猪娃蹄爪都漏出来了?这可咋办?菊香一夜没睡。
第二天,菊香想把夜里的事情告诉爹,可她又不敢。她忐忑不安地等了一天,队长也没找上门来兴师问罪。
半个月后,生产队分粮了。分罢粮的第二天早上,爹发现门口有半袋子新麦,袋子正是自己家的。爹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向菊香打听,菊香支支吾吾,说她也不清楚是咋回事儿。
后来,宝贵托媒人来家里提亲,菊香羞羞答答地同意了。爹这才隐约明白,但他也没再细究。
结婚好多天。宝贵和菊香才提起那一夜的事儿。
菊香说,你当时知道有人偷麦?宝贵说我要是不知道,我咳嗽啥?菊香说,你知道是我吗?宝贵说黑灯瞎火的,我哪能知道是谁?捡到你家的布袋才知道。菊香说你当时为啥要咳嗽呢?咋不上前捉我?宝贵咧着嘴嘿嘿一笑,说我当时要把你抓住,后果你想了没有?菊香摇了摇头。宝贵说不敢想啊。菊香说我正是因为你那两声咳嗽,才让媒人先去找你的。宝贵不自然地挠了挠头,说我不该把你丢失在麦场的布袋交给队长……交给队长后我也后悔了,幸亏队长啥也没说,他也叮嘱我别声张出去。菊香这才知道,那半袋子麦子是队长背去的。
这辈子让菊香感到唯一遗憾的是,娘临死没能吃上那年的新麦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