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陈仓暗度
秦素芬打电话跟前夫说了俩孙宝贝的事,方振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在这个面临自己即将上任的关口上,会钻出这么一个问题来。如果这事万一有谁捅出去,他知道对他本人可能会有点负面影响。既然小武愿意把妻室儿女带走,也是解决怕影响不好的唯一途径。
早俩天听到前妻在约见他时提到孩子的妈只怕是块烫手山茹的话,他便私自请原来的老部下夏长福后来调至文教局搞人事,他在部队时在方振华手下任参谋长,方振华被打倒后,夏长福曾带头组织红卫兵保老首长,他一度被定为铁杆保皇派。他因最终没能保住老首长而曾专程去农场看过他,所以如今方振华平反昭雪重新出山最信任的老战友就是夏长福,以私人的名义请他去江城二中去作有关调查。
夏长福将琼子的情况在秘密综合调查中发现,叫上官琼慧的女青年是市立二中英语教师林露娜的私生女,林露娜在上海读大学时与一青年教师相识相恋,怀孕后被校方劝退保留学籍,生下女儿后后跟父亲林祖德回老家南昌,后又经朋友帮助来江城任教。
五七年上官飞达被划成右派在劳改农场后又被岳父找人纠正继续任教,与林露娜末再有联系。一直曾苦苦等着上官的林露娜为了女儿一直未嫁,因为林露娜有海外关系,七年前被轰轰烈烈的运动将她作为堕落腐化特务分子揪出隔离审查中忽然失踪,她的问题始终搁至成一悬案。而上官琼慧因母亲的缘故受其影响,犯了自闭症,饭都不肯吃,被自称表舅的农民从工宣队负责人手中接走。因为工宣队处理上官琼惠的问题很草率,没有登记表舅的地址姓名,当时学校领导机构处于瘫痪状态,可以说是乱糟糟的,工宣队怕出人命,有人接走也就省事了,所以至今下落不明。后来校革会成立后还怀疑是特务化妆的表舅。林露娜有一套私产房子,是其父留下的,一直被封存至今。
闻此情况,方振华又去医院找着正在忙工作的前妻说了一阵这事。
闻知琼子如此曲折而模糊的背景,秦素芬可真是平生第一次有些黔驴技穷!她既恨武儿放浪形骸做出这等荒唐事,又怕文儿跟年前那样一副失魂落魄的烦躁样子。秦素芬为了迅速与前夫商量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只好下班后又专程去了一趟前夫的住处。
秦素芬第一次走进前夫刚搬来的宿舍,她带去了一瓶药酒和刚包好的饺子,因正值春节期间,白天虽已正常上班,但晚上这栋市委宿舍楼内还比较冷清。她敲了三下门,门就似乎迫不及待地被打开,方振华笑眯眯地接过秦素芬手里的东西。“怎么看你好像知道我来似的,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吗?”
方振华把食物放在桌上说:“我当然惊喜!你终于启动了大驾,肯亲自上门来慰劳我,素芬,我预料你为儿子的事总会要找我来商量的。”
秦素芬找了张凳子坐下说道:“我与你毕竟还没向亲友宣布复婚,再说文儿又不顾一切地去了天津芙儿那,很可能有些你是没瞧见,前几天我们医院那位叫董娜和他下车间锻炼学车床的那位小刘师傅,都在我们家吃饭,长得蛮漂亮的,可以肯定还都对文儿有意思,可文儿偏不上心。”
“素芬,既然武儿承认了孩子是他的,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秦素芬接过前夫泡的一杯热腾腾的茶,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说道:“老方,我真不知道前世作了什么孽,两个儿子竟那样阴差阳错。”
“素芬,琼惠的事,的确很棘手。小夏帮着找了二中的案卷查看了,她母亲林露娜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二中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全城三天戒严搜查过,当时有人怀疑除非是被外国潜伏下来的特务救走了。”
“她母亲的问题如果完全是运动中造出的属冤假错案,肯定会重新搞过外调查清,我们医院也有几个有污点的同志在等待重新下结论。”
“素芬,琼惠的失忆到底是不是真的,你们医院先把她这病查清楚,她母亲失踪应该跟她的自闭与失忆有关系。”
“那好吧?你把饺子趁热吃,我先走了,我明天把她脑病变的结果告诉你。”
方振华一边喝酒一边吃饺子,这时忽然笑如秋花,露出一口特别整齐洁白的牙齿说:“老伙计,一个新的春天才来到人间,你我不打算在这样好的时节重续……青春吗?”
秦素芬本想啐他一声,可一旦停住风风火火欲走的步,瞅着方振华眼底那抹浓浓的情,她沉默无语,进退两难,一为儿子的事忧烦生不起激情,二是她传统观念还比较根深蒂固,加上两人都是领导人的身份,总觉得缺了名正言顺就不够光明正大。
“素芬,为了两个那么可爱的孙孙,我当不当一把手也别太在乎,有得就有失嘛!其实无官一身轻也好啊!”
这个老方再复杂棘手的事一到他面前,总会三言两语淡而化之,简单得像一道普通数学方程式。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老方,要不是琼惠因为武儿的放荡生出一双儿女,我真怕连累你,这非常时期,万一被二中校革委查到琼惠与我们有瓜葛,那只怕连同她母亲的失踪都会牵连进来。”
“难哪!这件事左右都是难事!”秦素芬忽然一声长叹!方振华心疼地瞅着她笑了笑说:“芬……我们先不谈这件事,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吧?”她见腕上的手表指向晚八点正,她是走是留?犹豫不决,眼下的确是重温旧梦的良时美辰,整个筒子宿舍楼不见一盏灯光,难道只有老方一个无家可归的单身汉吗?
深藏多年的愧疚,悔恨与情欲交织在半老徐娘的心间。在这静得出奇的筒子楼留下来,就意味着陈仓暗度了啊!
怎么办?难于取舍间,她忽然看见前夫的被褥还是离婚时,他背着走出家门的那一套,他在农场这么多年,自己从未对他有过一点关顾,一抹酸楚从喉间冲了上来,眼眶里满是潮湿。
“振华……”一声又轻又软的呢喃,不由自主地从她口里呼之即出,像是在茫然无措中弹奏出一串没有乐谱的音符,恰又撞击在男人心潮澎湃的那根紧蹦的弦,立刻发出撼动身体的回音。年将五十的方振华张开手臂,像当年迎娶美丽的新娘,冲动地喊道:“芬,我舍不得你走,今晚多陪我一会好吗?”他的脸上焕发出隐退多年的青春光彩。
秦素芬不再矜持,她忘形地扑了过去,将前夫的头紧紧抱往胸口,方振华紧贴着她的乳峰略带哽咽地说:“芬,我的芬,我还是那么爱你,要你,这五六年来每年的这几天闲下来时,总是会想你想得心好痛。可我不知这些年你到底想我不?当年你就那么狠心要离这个婚?你知道当时如果不离,你也舍下工作,我们可以争取到乡下去当农民,过我挑水来你浇园的日子!”
秦素芬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爱这个男人了,有些在文革中春风得意的中年男子疯狂地追求她,有几回都快坚持不住差点就答应人家,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负心人了。如今面对前夫一往情深的表白,她都有点汗颜。她主动地脱去外套毛衣,任随前夫迅速地抱起她,走向那张行军床,方振华迫不及待地对她保养得当的容颜肌肤展露欣赏的笑容,“我的芬一点也没见老!”
“我们的孙宝贝都牙牙学语了呢!老方,”当窗外淅沥春雨响成一片时,便淹没了老夫老妻合二为一的滔滔热潮。
重温旧梦,干柴烈火,秦素芬的心情发生了无与伦比的变化。当曙色初露,她还被方振华紧搂在怀时,她闭着眼睛对他说:“振华,我想武儿能够重新正视那事,那才是男子汉敢作敢当的德行。
“我的儿子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嘛!”方振华一边吻前妻,一边含糊不清地又接着说:“芬,幸亏你胸襟宽阔心理素质强,不过琼惠的背景那么复杂,你还得承受一番被牵连的可能,只是你要是在乎我的职务,那我就只能暂时置身事外!”
“那我们暂时别提复婚的事?”
“那我们也还是要经常像现在这样聚首,不然我为儿孙作出的牺牲太大了!”
依偎在男人怀中的女人尽管独立自主性强,可这时她温柔如水地回答说:“嗯,别的都听你的!大领导,这事吗下不为例!”
方振华把她紧紧拥在怀中说:“你还是如当年那样倔强吗?我就说文儿像你执傲得很,武儿像我多一点,遇事还有个转环的余地。”
秦素芬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臀部说:“哼,子不教,父之过,你儿子惹下这等风流债你还得意呀?”
“夫人批得对,你难道不知道为夫是个大老粗,摸枪杆子出身的人!”
秦素芬把头埋在他怀里说:“别忘了我还不是你名正言顺的夫人呀!”
“我是文儿武儿的爸,是金竹玉兰的爷爷,这总没错吧!我想那个琼惠真有点不同凡响,你说她不清白吧?她又坚持让俩孩子姓方。”
“难怪你从骨子里渗出的得意劲藏都藏不住!”方振华轻笑一声,眼眸里溢满着一往情深。
(45)情情纠结
在秦素芬的严厉指责中,方武正已改名叫秦小武的他走进了琼子的病房,见他一脸尴尬与愧悔,琼子的眼角眉梢满是久别重逢的欣慰。她那荡漾在绝世容颜里的笑涡,使秦小武望得久久未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可他这一时分却未曾想到琼子并未识别真假,她把她当成了方文正。她怯怯而小声地说了句:“你听谁说我病了?”
“我妈说的,要不要我来照顾你几天?”小武竟然很真诚地,连他自己都有点吃惊。
“你刚招工别为我请假!”琼子经过这一病来住院,用了中西药,经过一番调理,误打误撞地又恢复了一部分思维能力。尤其将小武当成了他哥方文正。可惜一年前他将与小武相遇过的经历也隐若从记忆中丢失了。
直到这时,秦小武才真正意识到她动人的笑容不是因为他的出现。
秦小武窘迫地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我是小武,金竹玉兰的亲爸!”
“什么?金竹玉兰?我的天哪,你不说我还忘了这俩孩子,我离开他们多久了?”她再也顾不上去分辨文武兄弟俩的因果,她的神情已全部倾注于对孩子的愧疚与思念中。
“他们很好,我妈把他们从山区接来江城过年的。”闻此消息,琼子由衷地笑了,那双迷人的笑涡时隐时现时,小武又情不自禁地望着她,见她忽略他痴望的眼神时,他干脆关上门,一把抱住她吻了起来,琼子挣脱开不让她吻,小武急了,他气急败坏地说:“看样子你真的不爱我啦?别忘了我跟你才是结发夫妻呀!”
“我跟你哪儿做过夫妻嘛?”
“不做夫妻事你怎么怀上宝宝的?”
“是你强迫的对吗?”
“你没忘吧?是你写纸条给我,说感激我的救命之恩。”
琼子忽然一个激灵,像开了闸的水将那段丢失的记忆迅速地涌现于脑海深处,她喃喃地说道:“真是晕了头,我怎么会把那些鬼事也忘了呢?”她神情里有一种分辨不出是恨自己还是恨小武的悔。
因为一念之差的轻率,她有了那么多的不堪回首,眼前的男孩,要是当初能把她留下,她如今就不需要去牵挂他的双胞胎哥哥了。当初她想爱又不能爱的滋味,是她被称为哑姑时记忆里的痛彻心肺的东西啊!
琼子的泪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小武抱住她,一连说了好几遍“对不起”!
“没想到你与文文是双胞兄弟,你这儿的父母到底是当官的通情达理。”
“琼惠,我想问你一件事好不好?你遇到我是在湘南,而遇到我哥是在湘东,那么远你怀着孕,怎么去的?”
琼子一副凝神思索的神情,让小武用体贴的口吻说:“唉呀,别费精神去想,别又想疼了头脑,算我怕了你,我猜你肯定是坐错了车,才会这样阴差阳错是吗?”
琼子认真地点点头:“是坐车,我拿着你给我的路费坐车回江城找我妈,可不知怎么会下车又转车去了湘东那边,从那边一直走了好多村庄。”
小武忽然长叹一声紧紧抱住她说:“是我该死,不该赶你走,你可能一直在流浪,你怀着我们的宝宝在流浪乞讨……”他说不下去了,流下了一串串真诚而忏悔的眼泪。
从窗户透进了一缕早春的阳光正好照射在他们二人的脸上,无形中给气氛添了一层人和景明,虽说其中的纠葛还没明显凹现,但琼子此时对秦小武报以一种浅浅淡淡的了然,这散发温柔可令天下男子倾心的笑容,不禁使小武从这一刻起对她真正地情根深种,忽然间有了一种莫名的后怕,这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不能再失去了。
小武的心灵有过挣扎,这一刻真正地峰回路转,终于决定落实一项行动来赎罪,以此弥补一点自己的过失。他说:“你等等,我马上给你一个惊喜。”他匆匆离开了病房。
不到一个钟头后,小武代琼子向护士长请了假,借了一部轮椅,又帮琼子穿上外套,裹上围巾,愣是把她推出病室,尽管琼子一脸惊愕,盯着他好半天没出声,可还是温顺地任随他推出医院大门。大病初俞的琼子,思绪终究显得有些迟钝,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这样推着走,还招来不少路人的眼光。要知道这年头有资格坐这种轮椅的只有老革命和高干或是离休老人以及荣誉军人。
“你推我去哪儿?”春风拂面,阳光暖人,琼子望着熙攘的人流,心情有点激动,日渐变好的脸色洋溢着一层光彩。她的心款上曾经朦胧过的屈辱早已风流云散,唯有对方文正的思念铭刻在心,风吹不散,雨打不去。对人世间肤浅的阅历间接给予过她的启迪,但智障过的脑海也多少影响了她对世事的正确思维,她对小武尽管有点疑惑,却还是相信这张脸凋刻着对她的情爱。
走进一条巷内进到一座小院内,只见俩孩子正在洒满阳光的小小坪地玩耍嬉戏,走起路来的样子像可爱的毛毛熊一样摇摇摆摆,笑起来露出两颗小白牙衬得粉凋玉琢的胖脸蛋有味极了。这几天小武逐渐生出父爱之心,不仅协助桂嫂帮着料理孩子的吃喝拉撒,还买来了一大堆鸡蛋瘦肉面条苹果等营养食品,孩子在杨梅岭时多半是吃点米汤或菜汤绊饭,营养很是单调了,来江城后慢慢就长好了。小家伙没吃过多少城市白面细粮以及丰富的各类食物,也没玩过精美的玩具,童稚的心灵似乎也知道这位叔叔疼爱他们。两个孩子这时见到小武都不约而同地扑了过来,口齿不清地喊着“叔爸”“叔爸,”以前桂嫂教他们喊方文正“叔叔”,这几天小武又教他们喊他爸,结果喊成了“叔爸。”小武越来越喜欢上了他们,抱着他们亲了又亲,举在头顶逗起孩子咯咯地笑。
坐在轮椅上的琼子,望着这一幕,呆愣地忘记了前因后果,更没注意桂嫂在欣喜地望着她,桂嫂己完全能分辨出小武与他哥哥的不同之处。桂嫂一返回江城,秦素芬就忙不迭地辞掉了谢嫂,她很怕儿子小武又去招惹谢天凡,只是答应帮谢嫂去找一份工资更高的事情。
琼子终于从呆愣中回过神来,迷惑的双目清澈起来,她走下轮椅,奔向孩子,一手抱住一个,泪珠像断线的珠子。许是母子连心,孩子也扁起嘴哭了,而且小武去抱也不要他了,都紧紧依偎着琼子。
正在这时,秦素芬约了前夫来看未见过面的孙子,刚好看到母子相逢这一情景,他很高兴与孩子的亲妈不期而遇。方振华含笑地打量着,欣喜溢于言表。当小武上前喊爸时,方振华没应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声骂了句:“小畜生欠揍!”小武吓得一激灵,在这个身为原市长身份的父亲面前,小武一张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红,再也不敢望父亲。
桂嫂热情地让座泡茶,方振华接过琼子手中的两个孩子,秦素芬忙接过玉兰。夫妻俩都表情复杂地逗弄起孩子,既有含饴弄孙的欣慰,又有某种难以表露的欲语还休。
一对老夫妻离异尚未复婚,一双小年青也不曾明确关系,其中父母儿子又心知肚明方文正是那么爱恋着孩子的妈,大家的尴尬都心知肚明。
“老方,这非常时期,万一被二中校革委查到,我觉得她终究是一块烫手的山茹。”秦素芬低声对前夫说。
方振华却毫不介意地回答说:“这小家伙,真是太像他们兄弟小时候的模样,好爱煞人的。”
琼子忽然惠至心灵,她对桂嫂说:“桂婶,我被丁超带走后,罗婶一会儿就听见了宝宝的哭声吗?”
桂嫂说:“是的,她赶到放孩子的路边看见那辆载着你走的车。唉呀,天老爷有眼相助你逃出来了。又幸亏秦主任把孩子接来这儿,我们都享福些。”
秦素芬与老方都听到了琼子与桂嫂的对话,尤其小武看到琼子与他当初跟她相处了几天的有残障的流浪女判若两人似的,他于是走到父母面前吞吞吐吐地说道:“爸、妈我……我想等琼惠出院后我……还是干脆带他们娘儿仨回湘南去,在这儿要妈操心……我……我也不安!”
方振华再次嗔责地瞪了儿子一眼,秦素芬眼波向前夫流转,老方接住她的千言万语,二人稍作对视又同时以一丝赞许的目光望着儿子,秦素芬说:“老方啊,你儿子在教训面前也学会懂点做人的良知了!”
可没想到小武又冒出一句令二老语塞的话来:“琼惠起先还没想起我,只把我当成我哥!后来记起了我就不太很接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