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代的商家极重信誉,靠力气吃饭的伙计大多朴素实诚。据说升平货栈经营数十年,罕有货物短少遗失或失信于人而发生纠纷。
平时雇用脚力的大行市是一里两文,从新野到南阳一个来回,说破天也就三百里到顶了。能出到五六百文,已算出手大方。愿意出一贯钱也就是一两银子,等于给了几乎双倍的价钱,足可称出手阔绰!
相处月余,胡管事其实也知道叶展的脾气。他错就错在被那一贯钱轻松打败了,而且深信那一贯钱同样可以轻松打败叶展。万万想不到,这位小爷连眼睛都不眨就一口回绝了!
无奈之下,只得堆出一脸谄笑,与客户商议能否换人。不成想被人家轻轻巧巧一句话就给打发了:“偌大一间货栈,听闻已在新野经营数十年之久。怎么?莫非靠的就是出尔反尔?靠的是失信于人?”
这样的大帽子一扣下来,胡管事是绝对担当不起的。若让东家知道了,唯一的结果就是卷铺盖滚蛋。那位书生摸样的公子哥,也真是瞎了眼,好死不死的看上谁不好,干吗非要看中叶展呀?
天大地大,饭碗最大。胡管事再度老起脸皮,与叶展来磨嘴皮子。看在大慈大悲观音菩萨的份上,看在你家大伯的份上,看在平日我对你多有关照的份上,看在我全家老小都靠我吃饭的份上……。以往口中的阿展,也直接升级成了叶哥儿,求你帮我这一次吧!
一个奇葩客户,碰上了一个更奇葩的货栈伙计。
胡管事连观音菩萨都搬出来了,还上升到了关乎全家老小生存的高度,可愣没半个字说不要抽头提成。在好话说尽的同时,叶家十八辈祖宗以来的所有女性,恐怕胡管事心中暗自问候时,无一幸免。
这就等同于一个毫无威慑力的部门经理,向一个根本不在乎这份工作的下属员工求告。这种感觉令叶展尤其惬意,肚里暗暗好笑,也对那位奇葩客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至今为止,新野县城是叶展见过的最大城市。交情最好的人,是太平村几个发小铁哥。他实在想不起来,除此之外还有谁跟他有什么特别的情谊。想来想去,那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很有几分吃错了药的嫌疑。
狡狯的胡管事可怜兮兮的,南阳府城迟早要去的,去就去吧!
令人意外的是,这年头不管是雇挑夫还是雇马车,竟然都要签合同。口说无凭,为了最大限度的明确双方责任、保证双方权益,有个一式两份的玩意叫做货票。与货栈中诸多目不识丁的文盲伙计们相比,叶展的文化水平,至少称得上是自学成才的本科生。随便瞄了一眼货票,便知道那位奇葩客户名叫谢润。
叶展与这位谢公子非亲非故,素不相识。甫一见面,就大致猜出了谢公子之所以会选中他的因由。
这世上有一种毛病,唤作洁癖。谢公子约二十余岁年纪,中等身材,样貌普通,属于扔个石头到街上打死的十个人里有九个的那一类。就这么个鸟人,发髻梳理得一丝不乱,光可鉴人。一身雪白长衫一尘不染,握有一柄用于装逼的折扇,手指甲修得十分精致光滑。更要命的是,身上还隐隐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两个家仆打扮的随从,穿着服饰也整洁得体,显得颇为精干。
叶展断定,谢公子不是酸不拉几的读书人,就是自命不凡的官宦子弟。两个精干家仆佩有腰刀,莫非是雇来摆谱的保镖?即便是保镖,两手空空,难道就挑不得行李?还雇什么挑夫啊?一言以蔽之:不差钱。我乐意。
货栈里扛活的伙计大多头发蓬乱,衣衫褴褛,满身灰尘,隔了一丈来远就有一股汗馊味。有几个像叶展那么齐整干净的?除了洁癖,那就只能往谢公子性取向是否正常的方面去联想了。
有洁癖的人,出门在外通常换洗衣物会带得比较多,行李确实不重。事实证明,叶展的猜想是对的。次日一早启程,谢公子就没正经与叶展说过一句话,甚至都没正眼瞧过他一眼。两个家仆都是一副扮酷的做派,板着脸不苟言笑,对叶展的吩咐简单明了。叶展挑了行李,傻乎乎的跟在三人后头,也乐得省心:你们不愿搭理我,我还懒得搭理你们呢!
次日天气还算不错,正应了苏轼《定风波》中的一句词:也无风雨也无晴。出了县城,渡过白河,便是通往南阳府城的官道了。
暮春时节的新野,正是草长莺飞,暖风习习。谢公子似乎并不急着赶路,只如踏春出游一般,徐徐悠然前行。到了渡口,谢公子主仆三人到一处茶肆喝茶歇脚,一个家仆命叶展去寻一条渡船来。
春日水位上涨,河面宽阔,渡船并不难找。不过盏茶功夫,叶展就以四十文的价钱找来了一条渡船。一行四人依次上船,尚未渡至河心,叶展便悄然皱起了眉头。
河中上游距离三四十丈处,一条小船正顺流急速而下。撑船的艄公戴了一顶锅盖大的蓑笠,笠檐拉得很低,几乎把整张脸都遮住了。在这无风无雨又无晴的天气,艄公为什么要戴蓑笠?准确的说,应该是系了一顶蓑笠。船行极快,河风扑面,蓑笠若不系紧,肯定戴不稳。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艄公根本就是为了遮掩面目!
叶展目力极佳,远远望见船篷装有苇帘。按常理推测,在河风吹拂下,船篷前的小小苇帘定会随风飘动,若非有人在船舱里生生拽住,为什么会纹丝不动?
就在叶展一闪念间,小船已经往下游急行了近二十丈,船头往渡船方向稍作偏转,苇帘缝隙处隐约有银光闪耀。今天没有太阳啊?什么东西会这么耀眼?船行急速,艄公有意遮掩面目,船舱中暗藏有人,船头偏向渡船方向,苇帘后银光闪耀……,暗藏船舱的人携有刀剑之类的兵器!
此时的谢公子正迎风独立船头,骚包的轻摇折扇,悠然自得的欣赏两岸的青翠春景。
叶展不禁暗暗叫苦:上游的快船突然出现,若非有人专一在此等候,经过精确测算,怎会如此凑巧?十之八九是冲着谢公子来的!这个蠢货都快死到临头了,仍自恍若未觉!对方若有心杀人,必会灭口,想来也不会陡然心生慈悲,放过一个无辜的挑夫。——狗屁的美差啊!
叶展对谢公子既不讨厌,却也绝无好感。精心设计,在河心设伏击杀,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管对方是谁,背后实力由此可见一斑。是莫名其妙的做一回活雷锋,与人在河心舍命搏杀呢?还是赶紧脚底板抹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