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十三为了叶展被拘拿入监的事,耽误了不少做活的功夫,也花费了好些个铜子儿,上月的收入锐减。如今又是青黄不接的时节了,家中用度愈发窘迫。是以官府的征役文告一出,就只能厚起脸皮来找叶展打秋风。
叶展这次的无妄之灾,令叶十三犹自心有余悸。进门刚一听说叶展竟是不打算交钱抵役,而是决定代他服役,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死活不愿意。
狗娃掰了只鸡腿塞到他手上,笑嘻嘻的道:“十三叔,不管是抵役还是代役,反正不用你去不就行了?”
叶展给他倒了一碗水酒,笑道:“大伯,我们几个都一般年纪,他们去得,我自然也去得。窝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无聊得紧。”
叶十三看这架势,情知叶展自己也想去。四个毛头小伙自小一起长大,牢牢抱成团的话,想必去哪里都不会吃亏。架不住几个半大小子的哄哄劝劝,半推半就的灌了几碗水酒,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悻悻然去了。
徭役就是官府征发的免费劳工。太平村是一方水旱无忧的福地,与水患频发的白河相距数十里。很难指望几个乡村娃会有什么忧国忧民的崇高思想境界,就如狗娃所说,肯下死力才怪。
四人与一众太平村征发的民夫,都被当做主力青壮打发到了距离新野县城十余里处的上游河段,也是河堤需要重点加固的河段。连日大雨,水位日益上涨,水流湍急,河面日渐宽阔。白河两岸地势平坦,一旦溃堤,万顷良田与万千黎民将陷入一片汪洋,后果不堪设想。
县令大人每日必来巡视,民夫们被分成两班,日夜轮换。险峻的水情,身边舍生忘死加筑河堤的同伴,令叶展等人极为震撼,哪儿还顾得上偷懒使滑?好在四人出身农家,都生得壮健,原本在家中就劳作惯了的,虽然每日散工之后疲累不堪,却都还挺得住。加之叶十三时常带些猪头肉与猪血豆腐汤之类的吃食前来探望犒劳,也不觉得这样的日子太过难熬。
陈县令之所以官声不错,并非一无是处。几次亲身涉险上堤巡查,距离汹涌的河水仅有咫尺之遥。有时也不打伞,如标枪一般挺立在雨中的河堤上,愁容满面的怔怔发愣。叶展不由心生感慨:县太爷是为头上的乌纱帽担忧也好,是为黎民百姓揪心也罢,这官儿都不好当啊!
幸好大雨只连续下了几日,便转成了断断续续的阴雨天气,偶尔还见了几个晴天。新野官民无不松了一口气,但汛期未过,老天爷什么时候翻脸,谁也说不准,是以还是不敢有丝毫懈怠。听说期间下游河段有几处堤坝决口,但因应对得力封堵及时,并未酿成大灾大祸。
这一日是个难得的晴天。
一位葛巾布袍、白须飘飘的老者,带了一个同样白发苍苍的家仆,两个孔武有力的带刀随从,出现在河堤上。连日以来,县太爷、县尉、县丞以及两岸附近乡绅,多有上堤查看水情者。民夫们每日累死累活,官绅也见得多了,都无暇在意。
白须老者在河堤上看了片刻,喟然叹道:“都说新野县令能才平庸,依老夫看来也不尽然。仅凭此段河工,即便授他一个知府也不为过。实心任事便是百姓之福,如今最是难得。”
身旁的老仆劝道:“老爷年事已高,已在此间看了多日,堤上风大,不宜久留。”
白须老者摇了摇手道:“国计民生,国之大事。老夫老而未朽,心中有数,且看看再说。”
主仆四人漫步河堤,且走且看。行至一处,白发老者忽然止步看了片刻,指着堤下工棚边正抱了个窝头在大啃的叶展,双眉紧蹙的问道:“阿四,快来看!那少年是不是像极了一个人?”
名唤阿四的老仆凝神一看,缓缓点头道:“老爷,当年事发之后您也打探找寻许久,这么多年来并无结果。这世间样貌相似者不知凡几,未必就会那么凑巧。”
“未必凑巧?你懂什么?”本来慈眉善目的白发老者,顿时面如严霜的吩咐道:“速去打探那少年姓甚名谁,家世如何。切记,勿要惊动任何人。老夫在堤下茶棚等候,探明之后,速来报我。”
老仆阿四不敢违拗,急忙去了。堤上堤下民夫甚众,来自太平村的也有不少,叶展的身世来历不难打听。
狗娃生性活泼跳脱,是个屁股不怎么沾地的主,不一会儿便来告诉叶展:“阿展,我听说方才有个白胡子老头儿冲你指指点点,还遣了个老仆四处在打听你。我估摸着八成是为了你上回那糊涂官司来的,你要小心点!”
叶展心里咯噔一沉,狗娃的说法多半没错。老子装傻充愣的忍了那么久,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若是一味隐忍,人家反而认为你好欺负。叶展对狗娃冷冷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们尽管放心好了,谁都不能拿我怎么样。”
白发老者在堤下茶棚坐了顿饭功夫之后,老仆阿四前来回报:“那少年名唤叶展,距离新野城北三十余里的太平村人氏。此人年方十六,自幼父母早亡,由祖父养大。祖父叶中为谋生计,少小离家去关外做了参客,十六年前才带了叶展迁居回村认祖归宗,去年冬天已因年老病亡。叶氏在太平村是只有三四户人家的小姓,最近未出五服的一支族亲名叫叶十三,在新野城中屠猪卖肉为业。”
“据说叶展为人憨厚老实,家中略有薄产。原在城中升平货栈帮工做活,上月因做挑夫卷入了白河渡口两船相撞的事件,吃了一场无妄官司,被收监看押多日。无罪开释回家不久,即为族伯叶十三代服徭役至今。”
老仆阿四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汇报清晰客观,简明扼要,显然不是头一回执行这样的调查任务了。
白须老者沉吟半晌,说道:“做挑夫吃了无妄官司?若是老夫没有记错,上月刑部左侍郎谢之运报办的其独子谢润失踪一案,便是发生在这新野渡口。其中涉案一人便叫叶展,无怪乎这名字老夫听着有些耳熟。”
老仆阿四插言道:“老爷,后来谢侍郎不是亲自申报销案了么?”
白须老者冷笑道:“如今朝堂之上暗流涌动,这都是老夫告老致仕惹出来的好戏。谢侍郎原本有望擢升礼部尚书,却突然告病不朝,你不觉得蹊跷么?”
继而皱眉道:“朝堂之事,陛下圣明烛照,老夫既已致仕,自然无须操心。只是这叶展年方十六,未免太过凑巧。”
老仆阿四闻言蓦地一颤,骤然生出几分激动之色:“老爷,当年之事,早已盖棺定论。这叶展身世孤苦,实足堪怜。由农夫而挑夫,因挑夫而身陷牢狱,出牢狱而服徭役在此苦磨。对一个年方十六的少年来说,难道这还不够么?老爷,不管叶展是何身份,老奴都恳请老爷勿要深究了!”
白须老者幽幽叹道:“你的心思,老夫都知道。当年之事,老夫何尝不是愧疚万分?不是老夫非要深究此人,而是任谁都不敢保,这少年会就此不为人知。你可曾想过,不管这少年身份是否如你我心中所想,如若日后假手他人,将会是何结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