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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秋雁行旅

戊辰七月既望,秋光烂漫,携子有美东之行。我虽北人而长于南地,萍漂四海已久。中年以后,每行旅辄有孤雁随风,纵一苇而凌万顷之茫然感。飞鸿所至,雪泥鸿爪,早不计东南西北。此度归来,漫为记事,亦兼抒感怀。

纽约的蚂蚁

我们到达“石园”的时候,正好看见西沉的太阳做出当天最后的布施——点树叶成钱,镶花镀草,都给敷上一层金色。“谢啦!谢啦!”的蝉唱也就此扬彼落了起来。

“好久没听见蝉叫了。”我说,就在登了才一半的石级上歇下来。驻足望去,路两旁枫木稠茂,静静的,看不见什么。而叫鸣倏止,大人们似乎已失去兴味,只有生于斯长于斯从加州来的诚儿落在后边,亢奋地站立树下,闪烁的眼睛仍在枝叶间追寻。

“三叔,这儿的蝉有多大?什么颜色?”他问。

迈踏上了最后一阶,石园主人这才反转身来,立于石级顶端,居高临下淡淡着墨地说:

“不太大,好像并不是全黑的就是了。”

我二度停步,微喘着,心里却暗笑喆弟艺术家不着边际迂阔的回答。再仰望时,屹立在他身后整块大岩石上方五十余年的红砖老屋,闲适地正做着日光浴,一身疲弛暗滞的皮肤,一脸通达又复慎独的孤傲。

“看呀,这么大的蚂蚁!”

循着诚儿比蝉鸣尚且高昂的嗓门俯身看去,才发现地上疏疏落落爬行的小动物,仿佛撒落的一小把葵花子。

这些蚂蚁的躯体较之在加州所见过如芝麻大小的,确实大出极多,恐怕有数十倍了,也应该算是我在美国二十余年中所仅见的吧。我曾在市场食品部见过一种有巧克力风味的糖衣蚂蚁罐头,虽无打开一试的欲念,猜想蚁粒当也有葡萄干或状如jelly bean 那样的东西大小。纽约所见,不知是否便属该种“肉蚁”。如系肉蚁,理应像猪、牛、鸡、鱼、牡蛎,甚至蚯蚓(近一两年在报上读到台湾饲养蚯蚓业者大批出口法国赚取外汇的新闻)等一样,受到特殊照顾。养尊处优,饱食终日而无忧无患?在死前享有一段至少可称小康的日子,断无四下奔忙营生的道理。看来,纽约的蚂蚁,往好处说,是自讨生活的黔首黎民;往坏处看,就难免类似谋图不轨,打家劫舍的强人了。蚂蚁在地上疾走奔窜,一如散兵游勇,全无队形阵势之可言,有时数步一匐,确乎颇有强人出没的机警。

打家劫舍当然是为取得文字效果稍嫌夸大的形容。不过,打劫的事,在纽约倒非鲜有。石园所在的洋客市(Yonkers)虽不隶辖纽约市,就在“蛮汉滩”(Manhattan)最北端,两城不过一界之隔,地理上其实是一体不分的。那里与布朗克什附近路边上,常见四轮皆无,内腹空空的“车尸”,就是车主离开抛锚的汽车求援期间,而遭谋财害命的。喆弟的车命大,只有音响系统被盗两次的记录。从洋客市乘坐地铁去纽约工作的com muters(上班族),惯常停车在地铁起站附近道旁,命运如何,全凭车主的八字造化了。有的车主索性在挡风玻璃或车窗上留下字条,申明“本车并无音响之设”,以免无妄意外。

纽约居大不易是实。也许正因这样,生存在这个弱肉强食纷乱的环境里的动物,人和蚁都需要具有一点竞争的本事,表现得蛮强一些。人说纽约客冷漠粗糙,或即指此。

是夕石园把盏欢叙,夜话至更深,自然无暇及此话题。但是,纽约的大蚂蚁形象却整宿在我梦中明灭。次晨朦胧醒来,旭日迎窗,听见楼上有扑打地板的声音。揽衣起视,看见女主人手执叠卷的报纸,站在厨房中向地上昨日所见的大蚂蚁展开扫荡。放眼望去,陈尸已有十数具,而在垃圾袋旁恋栈不为所动的仍存数只,竟毫无团结一心同仇敌忾的自保意识,仍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风流气概,各作营算,未几便被歼灭一尽了。

在我的记忆里,通常见到的中国(包括台湾省在内)蚂蚁有黑、黄两色,体如芝麻粒大小。它们只有外出猎食的时候是单枪匹马四处游方,一旦打探到或猎取到食物之后,立即速返通报,于是倾巢而出,浩浩荡荡,乃将猎物凯歌抬回。对于体积过大的,也都肢解了回巢共享,并无美国蚂蚁就地朵颐大啖一快的现象(加州的小蚂蚁虽也大举出师长征,还是就地野餐)。感觉上似乎也有一些以家为重的儒家色彩,基本上还是关门过日子,天高皇帝远的生活哲学。而美国蚂蚁,尤其是纽约所见,却充分显露个人主义作风及自由进取精神。地理景观绝对构成人文因素,反之,地物也展呈某地的文化特色。区区纽约蚂蚁,应该贵尊为文化使节,却道是打家劫舍强人,真冤枉了它们。

民铁吾印象

现今的纽约市分为四区,Manhattan 是最靠西、最繁华热闹、最气派、最精彩,也是最有文化、最足以代表纽约特色的首善之区。对一般的中国人来说,它约定俗成的译名是“曼哈顿”。

我的业已过世的忘年之交王光逖(司马桑敦)先生,为了音义兼顾,把它叫做“蛮汉滩”。主要是缘于东格林威治村反传统的、他认为“过激”而实系前卫的艺术家的“大胆”程度,加上接近百老汇的四十二街一带那些春宫影院,以及专售春宫书刊、图片、录影、道具的店铺,令他觉得太凶蛮、太堕落。质言之,这完全是他道德观主导下批判性的译名。其实,如果不从道德角度着眼,而纯粹自其人和地两方面来看的话,王先生的译名倒是颇不错的。

Manhattan 实际上是一个长岛。东边有东河把它与昆士及布鲁克林二区分开;西有赫德逊河,隔岸与新泽西州呼应;南是纽约湾;北为哈林河,将它跟布朗克什区隔离。总之,四面环水,名其为滩,孰云不可。又因为人文荟萃鼎盛;大规模的图书馆、博物馆、美术馆、大天主教堂,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大学、朱丽亚音乐学院等著名学府,林肯艺术中心、著名百货公司及大餐馆、世界金融股市中心、联合国、密集壮观的石笋式高楼巨厦,全都在此。于是特殊的文化氤氲,久而久之就把这区的人熏陶成为与众不同的“纽约客”,于是他们就不免有一种自以为是的优越感,于是在外地人心目中就成了言行上不太讲道理的“蛮汉”了。我有一位朋友认为“蛮汉”系指该区黑人,显然是以偏概全有歧视的说法,不足取。

“民铁吾”是早年老华侨依广东四邑方言对Manhattan 的音译,顺手拈来,没有特别含义。我因为本区既是纽约老城,便用了这个最老的中文名字,而对于下文涉及唐人街部分似也不无关系。

这次因为住在洋客市,每回进城到民铁吾去,不论坐汽车或搭乘地铁,都是先上城(uptown),次中城(mdtown),再直落下城(downtown)的顺序。带诚儿去看自由女神像的那一天,搭乘一路地铁从起站坐到终站,更是自北而南,贯穿全岛。中城是民铁吾的精华所在,此度纽约之旅,大半以上活动都在这里。

第一次到纽约是二十年前。跟史大的系中同事去参加一年一度的全美亚洲研究学会年会,就住在中城一个名为“林肯”的一般旅馆里。抵埠当晚十时左右,我们打算去唐人街吃消夜,跟柜台内的人询问乘坐地铁的情形。事为经理所知,正颜相劝时间已晚,以勿去为宜。后见我们去意甚坚,乃肃容半带强迫地要我们把皮夹子、手表交他保管,只许身怀十元钞票出门。正半信半疑踌躇未决之际,忽闻大门外对街一声凄厉惨叫。循声望去,只见两名黑人大汉抓住一名白人女子,并不抢随身钱财,而是用嘴中尚未吸尽的香烟在被害者手臂上烙印。路人疾步走避,不敢营救。那是早春三月,却顿似酷寒隆冬,让我心中悸颤不已。二十年前的黑白矛盾情结,今日仍未化解。我更相信,如果没有政策上突破性的大改变,黑人只要一天不能脱离穷困,只要一天无法受到良好教育,只要一天生活的质量不能改善提升,只要一天得不到大多数白人绝对的真正的尊重,二十年前我所目击的一幕,随时可以重现。就以这一次我三访民铁吾来说,某晚我们在城中吃罢夜饭,漫步格林威治村,在一个十字路口绿灯亮起已经走了两步的时候,一辆满载黑人的轿车不但硬抢在我们前面右转,还集体向我们嚣骂淫言秽语。

可是,民铁吾的中城毕竟仍是那么诱人。当然,拔地媚云的高楼不断出新,真的就如蛮勇的汉子争着挤着出人头地那样,看了自不免有又爱又憎的矛盾心理。仿佛纽约客的粗糙无礼,最后仍以“他们就是这样,纽约客嘛!”的仁心加以宽谅了。

纽约到底是纽约。像麦迪逊大道跟五十七街处的洛克菲勒中心大厦所设计的闹市中如幽谷丛竹的庭园,恐怕也只有财大气粗势强的老美才办得到。那一带的著名大百货公司,这次仍然进去逛逛,不买什么,就为了感觉一下世界上那里独有的气氛。而我最大的发现,也是最深的印象,是名贵物品的买主多属日本人。这不但二十年前未有,即使八年前我再访民铁吾时也罕见。那里的黄金地段,被日商所拥有的店面已随处可见。八年的时间就这么轻轻易易地起了变化,仿佛是弹指反掌的事,却显衬出浴血抗战的苦悲岁月竟如一世那么久长。

我的地主朋友跟我走在夕阳绚和的麦迪逊大道上,望着穿着亮丽入时、神采焕爽的行人与游客,近乎喟叹地说:“这就是世界上多少人向往一游的地方,纽约也就是现代化强民富国的标准蓝图——至少对大多国家如此。谁又顾到臻达此一目的代价竟是把世界推向败毁的天涯!”

我说:“此话固然,我仍愿意看到在世界毁败之前,有中国来的游客,就像今天的日本人一样,从容地昂首阔步在麦迪逊大道上,毫无负担地豪买奢购。‘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那是几世纪前苏大学士的醉语。当今之世,天地之间,有主各物尽被民强国富现代化的国家享用了,空余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江上清风和山间明月,能富国强民吗?”

我友无语。我们望着夕照、人影、尘埃纠缠浑茫的麦迪逊大道远处,真有“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感受。

到纽约来的游客,去博物馆和美术馆一看的,如果跟逛麦迪逊大道及在民铁吾南端乘船去岛上瞻仰自由女神像的人潮比起来,就少得太多了。中国游客亦不例外。可是,我在大都会美术馆和现代美术馆里,却看见颇不少的日本青年,带了笔和小记事簿,全神贯注在艺术品上,沉思理解吸收,认真地做着笔记。点缀在麦迪逊大道上的日本人,只不过强势文化复合层次的一面罢了。现代美术馆中的广告设计特藏室,满壁琳琅,设计的艺术家虽几为欧美占尽,也还有数张日本人的作品参差其中,却没有一张中国艺术家的。我仔细地观察了那几件之后,觉悟到图案内容及彩色的设计运用都微妙、细腻地陈现了东方的特色及日本文化的精致。这跟我们的现代美术总是搞出龙、凤、兰、竹及杏眼桃腮的假美人来点缀打底子,实在无法相提并论。我觉得中、日两个民族在近百年中最大的不同,是人家把自己传统的文化菁华不但善加保存,尚且光大;同时吸取了西方文化的精髓。我们呢?不但不重视而且轻视自己的精致传统文化(所谓的复兴并发扬传统文化有时只是华而不实的空谈,或粉饰表面),而且自认固守坚持的传统,百分之七十以上竟是糟粕。效法西方的也非精致文化,何况一拿回到中国就变成了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的“假洋鬼子”,在我们社会文化各层面清楚地展示出来。

当然,最好的、活生生的例子,就是民铁吾下城的唐人街(或称中国城)。

从澳洲的墨尔本(新金山),到三藩市(旧金山),到纽约,我所见的唐人街,二十余年完全不变,仍是一模一样:永远脏乱、永远陋简、永远庸俗、永远喧杂、永远人口过多、永远空气浊滞、永远没有革新。战乱、专制政治迫害、民不聊生的贫困,在这里全看不见。可是,唐人街的中国人,不论老华侨或新移民,却永远争先恐后、永远大惊小怪,也永远患得患失。我看不见一分从容优雅,更窥不到一寸宽和厚重。中国人在那里画地为牢,作为活动的中心。不是吗?朵颐称快在那里,办喜庆大典在那里;遭受了种族歧视和文化羞辱要找回自尊在那里;为解乡愁听广东大戏看功夫拳脚电影在那里;购买台湾纯西洋大嚷乱叫或哼哼唧唧音乐卡带,以及租借软绵绵、亮光光、假兮兮的台湾电视肥皂剧在那里;带着下一代去认同传统中国文化、去寻根在那里,搞政治斗争自相残杀也在那里。

“民铁吾”,这个老辈华侨的音译,正如对待其他的译名诸如:“三藩市”(San Francisco)、“孖结”(market)、“燕梳”(insurance)等一样,原文的某些音节都被义无反顾、痛痛快快一刀斩掉,而唯独对他们生活上那条由文化陋习编织的辫子,说什么都不愿意割舍。这个音译的地名如果真也实有含义的话,皇天在上,希望千万不会是“中国人民的特性就由我们代表,铁一般的坚强,永远不变”这样的解释才好。

公园路和阳关大道

作客石园,如果离洋客市却又不往红尘十丈的纽约城区的话,不妨驰车四去,把自己交给秋迟前的无限绿畴。享受醇和成熟的情意最好。宽广的野地原郊,一似裸曝于煦阳下舒息着的女体,条条绿荫夹道的公园路(Parkway),静静地,在腴润柔匀的肤肌下川流,感受得到温暖跳动的生命和喜悦的音符。只有滥情、绝情、无情和不解情的人才会不痴、不醉和不狂。

公园路,这名字本身便是一种美。它绝对予人平和、坦荡、惬适的快意。该是意境与现实两者结合得十分细腻完整的艺术。在台湾的时候,所居住过时间最长情感最重的两个城——台中和台北,也都有一条公园路,那是因为路经公园而得名。台中的公园路,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静爽得还似姑娘梳编丽好的辫子,媚绕在娴雅含羞的肩项上。那时台北的公园路,本就大不如台中的清静,车辆行人已颇忙杂,园内景观饾饤散芜恶俗,再加上路另侧栉比参差的小吃店铺,显得十分蹇伧烦乱。我初至的印象就颇不佳,到六十年代离台远行时,便更其不堪了。总之,台中和台北的公园路可算是空博虚名,说是名不副实亦未尝不可。

纽约的公园路则全然另是一番风光气派。它不是既短又单调的市区街段,在地图上是绿色的粗线,实际上就似穿原越野蜿蜒的青龙草蛇。中秋前后,燠热已退,路旁茂盛得几乎无间的草木绿色,浓稠得让人眼睛紧胀、呼吸迫促。由于单线来往行车,路面宽而不裕,从窗口伸手出去,好像可以抚到一草一叶。小时候远足郊外,走在草丛里,用手披草开路;若走在乡野小路或阡陌上,探手轻拂草叶稻作时,都有握抓一把绿情的美感。而四十余年后华发天涯,那叫人激情难抑的绿,又将青春还给了我,依然有着纯稚的冲动。感时溅泪,我却要强留忍起了喜悦,有朝一日重返故乡,走在那些熟稔的地方,也好恣意洒泪,去润慰萎败了的、枯老了的草和木。

可是,纽约的公园路景色毕竟太美,尤其那绿色,逼我作出对敛情决定的让步。故乡都已经在流浪,华发载酒行歌,捡拾逝岁青春于天涯,片刻的浪漫感受也相当苍凉了。欲待还酹江月的这一杯浓情秋意,就在行旅中临风饮下,直至水穷处天边梦涯倒头酣睡去吧。真的,就是那天上午,愁予自康州开车到石园,我们便同去吃北方小馆的韭菜合子和家常饼,小饮半瓶大曲,然后告别石园主人,我随愁予放车而去。一路秋雨潇潇,公园路在白昼间泪眼前竟倏化作了巴山雨夜窗前的秋池,路两旁整片整片的绿乃被雨剑斩成斑斑点点浮萍,纷乱漂散。七年前,愁予跟我确曾走进了青城山下的那片绿中,在川西,距巴山已不甚远。我们自成都到重庆坐的是火车,但我相信川西川东间必然有公路,只是有否纽约公园路这般的景色,我不知道,也不敢想。我听说某些省份地区道旁的榆树,浩劫期间民生厄困,人都变成饥饿的蝗虫,先从榆钱吃起。当枝干被剥去皮肉的时候,要透露盎然绿意和无限生机,大约很是不易的了。榆犹如此,槐、桑又何以堪!

我想,在我的血液中,自小就必然或多或少流着对一些形容词有强烈感受的因子。比方说:小人、贪官、污吏、恶霸、肥缺和美德、赤诚、善行、义举,以及大汉、大唐、大宋、大明等。想着的时候,便有一种震撼的情绪,“阳关大道”也是我喜欢的一个。想想看,大汉盛世,城出玉门,阳关大道西行如入无人之境,原郊辽阔天低,疾风偃草,该是何等壮观图画。

所谓阳关大道,意指无阻通衢,现今称做公路,大衢通都,靠它衔接最多。在美国,战后由于民生殷富,购买力大增,汽车工业突飞猛进,五十年代的中产阶级,几乎每户一车。交通量的激增,相对的就有更宽广可以容纳更多汽车并以高速行驶的公路的需要,设关卡收费的叫做Turnpike,不收费的车畅其行的叫做Freeway。后者我名之为阳关大道。

一般说,美国的中部西部各州,因为地广域阔,人口不稠,底子厚,经得起像施大手术般的建设阳关大道。尤其加州,民富物丰,阳关大道平行交叉,经纬密布网结,其路面之厚、之宽、之平,独步全国。比方说,南北大干线之一的五十号大道,汽车流量并不大,一路行去,数十英里不见人烟是寻常普遍的景况。有时路面数里笔直,只要抓牢驾驶盘,闭上眼睛都可以开上几分钟。

阳关大道本身,的确是显示财大气粗的一种事实。有人说它是现代化社会的大动脉,没有了便仿佛呼吸短促、心跳减缓、手脚僵麻那般困难,倒也并非夸张之言。不过,若自美感的角度来看,至少我觉得它是相当不够赏心悦目的东西。它是开山拓地,硬破坏了完整的自然生态,蛮横地占领着动人的景观。我对它的感觉,就好像一幅美好的山水风景,被有财有势的阔家子弟平铺在地上,画上数条墨线,玩着假想的实地赛车游戏一般,十分倒胃。

阳关大道令我不能赏心悦目的原因之一,是道旁的景物俱不足观。这跟公园路极不相若,没有宜人诗意不说,各类大小不一颜色恶俗的广告触目皆是,更其“杀风景”到了极点。可是,话虽如此,生活在这个世界、这个世纪,阳关大道已经是为输送高级物质生活享受给养,所不可能废弃的了。多数人是仰仗它的,爱护它的。将其视为“苦闷的象征”,似也不算过分。

当然,东南亚洲、南美、非洲,在那些地区的一些小国,人民物质生活至今仍与创世纪后初民相去不多,再由于地理条件太差,经过列国剥削,以及人谋不臧,是不能奢望阳关大道如龙舞凤翔在山川之间的。在欧洲,文化历史发展得相当优越的民族国家,许多对阳关大道之兴设并无热情,他们的锦绣山河依然,人民生活也相当富足,至少他们保持住了既有的不容阳关大道割裂残伤的尊严与完整。数年前,一位朋友去大陆讲学并作游览,回程取道欧洲返美,在奥国一小城有一日盘桓。他说,那小城十分古老,都是砖石建筑,但空气清新,街巷屋宇都整洁无比;人民穿着整洁淳朴,并不奢华;而表情活泼,举止雍容,对自己的文化、社会和生活,表露出自信和自豪。他坐在街边洁净的长凳上,夕阳西下,思起方探访回来,生于斯未长于斯的大陆所见种种,断肠人在天涯,竟“独怆然而泪下”。他还说:就在那一霎时,他冲动地想立即买张去中国的机票,将后半生奉献出来,至少奋力建设出第一条阳关大道,从北京直达上海,然后终老是乡。

阳关大道能令人如此这般的激动慷慨,真让我不得不放弃个人小小私欲的美感观点了。

山乡

九月的新英格兰,处处都是透熟的绿。醇醇浓浓地像是泼洒了一地的佳酿旧醅,空气中浮泛着酒香,无须呷饮已有几分醉意了。有道是,十月秋盛枫红满山时节,方才显现出新英格兰媚艳诱人的容颜来;却怎知,待要倾吐整季的相思,若不刻意酝酿浓绿绵情,又哪儿来的滴不尽的血泪!人间有情,草木山川当亦如是。十月的如火锦灿,便系铸情九月浓绿的燃烧吧。

参观了耶鲁校园后,午间,主人带去新港一家中国小馆吃饭,我们喝了些许啤酒。其实,昨夜盛宴自上灯时分与屋外沥沥连绵秋雨涓滴过了子时余下的酒意,仍在客旅乡心中徘徊。于是,我们就在索漠尚未加重到别绪难堪的时候,离开新港,上了去麻州安默市的阳关大道,向郊原去赏去尝酿熟的绿。

新英格兰透熟的绿代表着雄厚的人文历史传统。至少在美国东北一角的这块土地上,爬着常春藤蔓的学府建筑予我的印象,便和酿制名酒佳醅的厂观极是相似。红黑坚厚的史砖,一块块砌成人文荟萃的殿堂。而耶鲁的石砖建筑,便更凸出了人文精神的磅礴气势。以貌论人固属不当,但君子与小人之别端在于其秉性气质的清浊殆无差错。据此品评学府亦复不爽。深厚传统和遐迩名声,并不在于房舍建筑形式与材料,而系关乎一砖一瓦一木一石所散发之精神。当你参观访问了耶鲁大学的善本图书馆(Beinecke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Library)之后,一切便都有了解答。象牙塔内珍视宝藏典籍是天经地义,但是,像耶鲁善本图书馆那般精心巧构的建筑,无论外观和内设,无不显示出对于历史传统的固守、对人文精神的尊重的大气魄、大格局与大襟抱。我曾走入他们历届校友参加各次战役为国捐躯者的纪念堂,瞻仰镌刻在壁间的烈士芳名,这种长存的士气正义风骨,说明了先驱者(Pioneer)精神之伟大。这也说明了传统的厚实。

汽车轻捷地滑入了麻州的先锋谷(Pioneer Valley)谷口,终于驰进一片浩瀚的绿。时代的快速进步与谷中滞凝潜沉的历史氛围冲撞击擦,产生了奇妙难言的感受,使我魄动神摇,兴奋得呼吸也迫促起来。就在这时,天光暗落,暮色拢垂,我们也已到达目的地——麻州安默市默耕地的“曰可居”了。

主人清茂大师兄出门迎客。皤皤白发,面润气和,谷中默耕韬养,修习得了一副仙风道骨,拘介谦达。默耕地有坡,坡上有林,“曰可居”在林间。师兄出生中国台湾嘉南平原山乡,高中毕业后,升学台北,居于市而乡朴未改。继之负笈海外,学成留美任教,二十年后始落户安城,重得田园之乐。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悠然林下逍遥一叟。

夜宴以兴高始,以尽欢终。子夜甫过,愁予、梅芳先行辞别返康州。余客散去之后,我也归房沐浴歇息。平卧在床,望着窗外隐隐月色,四下静得可以听见落叶坠地的轻叹,竟不能即刻入睡。思忆起此生度过的几段山乡岁月都非清平盛世。静好固然,却是表面,在实存的生活环境里与心灵深处,岁月无惊是谈不上的。

次日午前,主人带我去登高望远。我们走上环绕先锋谷的火榴山(Holyske Range)一高点。下瞰谷地,绿野迢遥,峰峦围抱。一河(Connecticut River)中流,逶迤闪隐于远处一片迷茫紫气中。津渡虽久废,但早期河运繁盛景象仍旧依稀可见。大师兄称,安城十里方圆内有享名高等学府五所,栋梁之材迭出,真是山明水秀,地灵人杰。这等气势我此生仅在虎踞龙蟠的金陵见过。康河自然难比长江,安城亦非自古六朝帝都,但石头城却难逃屠城劫祸,总是兵家争战不休。虽贵为一国之都,实不如安城之地小偏远,岁月无惊了。

可惜我等不到十月天嫉地妒的枫红时节,看那满山盈溢的浓绿熊熊燃烧起来。这样也好,免了隔关山、出瀛海,心驰香山栖霞的客地相思寂寞了。

下山后,途经一农户庭前。庭中一木案上堆放了新收的玉米。标价两元十棒,买者留钱自便。大师兄说,乡居生活清恬,鲜有讼争。居民所关心的,无非是清洁大队每周应收一次或二次垃圾问题;附近飞机航道太近城郊,有扰清宁,理应联名请求有关变更航道等等。这里的山乡居民,真是人在福地仙乡,衣食裕绰,交通便利,而又无都市环境污染喧嚣之苦害。除了爱热闹,需要高度文化活动以调剂生活的人,谁都愿意舒舒服服快快乐乐终老是乡。我离开台湾已久,一九七七年首度重返别后十三年的宝岛,从台中市回雾峰乡探望故居的短短旅程,简直令我骇惊。原来公路两旁的农地、青山和茂竹秀水,全被栉比的楼舍取代,这段公路仿佛变成台中市的一条大街了。这已是十年前的事,如今工商日臻兴达,随着现代化的快速旋律,山乡的自然生态、人口的流动、住民的心态等方面,可以想见定是今非昔比,全不似当年的清和朴美了。大陆呢?一九八一年春天,我自北京乘车北赴八达岭长城,路经昌平,仍见黄土坡上蔽陋人家,门前站立着衣衫褴褛的儿童;在西安前往咸阳秦墓俑坑途中,亦见褴褛农人,褐黑面上满布斑纹。黄土漠漠,山乡之瘠贫艰困可以想见。八年过去,情况如今究竟怎么样了,我一无所悉。既不知从何说起,且来听听那边渐然普及的一首时代新曲——《我热恋的故乡》,由一个既苍凉嘎哑,又极饶讽嘲意味的男中音所传达出的信息吧:

我的故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依恋在小村周围。一片贫瘠的土地上,收获着微薄的希望。住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辈又一辈。

忙不完的黄土地,喝不完的苦井水。男人为你累弯了腰,女人为你锁愁眉。离不了的矮草房,养活了人的苦井水。住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辈又一辈。

啊……故乡!亲不够的故乡土,恋不够的家乡水。我要用真情和汗水,把你变成地也肥呀,水也美呀!地也肥呀,水也美呀,地肥水美!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此话固然。但是,山乡世代的人民,终究也有权利生活得稍好一点,不要再住低矮草房,不要再喝苦井水吧!山乡呀!山乡!故国山乡,什么时候,才能用真情和汗水,把你变成地肥水美,让人民收获着幸福欢笑和无穷希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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