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里比较穷,虽然我读书一直挺棒,但我很清楚父母是没钱供我上大学的,因此初中一毕业,我就放弃继续读高中的念头,考上了潍坊的一所中专。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我开始了一边上学一边赚钱的经历……
那是在潍坊上学到第三年的时候,家里的经济状况越来越差,弟弟、妹妹已经到了失学的边缘。我想,到了我该承担一些责任的时候了。通过一番调查和准备,我决定从淄博的淄川服装城贩衣服到学校里卖。潍坊离淄博有200多里路,乘火车大约两个小时就到了,因为我从未去过淄博,所以先向同学打听了那里的地形地貌,以及一些火车站上的管理特点,还有淄博淄川服装城的一些具体情况。打听这些,一方面是避免遭骗被蒙,另一方面是为了坐火车逃票,说实在的,因为我一个穷学生真的没有多少资金,而火车票对我来说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所以我不得不“免费搭乘”火车,虽然那要冒较大的风险。
通过“侦察”,最终我选定了那趟青岛到武汉的火车,这趟火车凌晨1:58离站,我可以在星期五半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学校,第二天抓紧时间进完货赶回学校,星期天就可以在学校里卖衣服给同学们了。
第一次行动至今难忘。那个星期五晚上,十二点一过,我就赶紧溜出校门骑上破旧不堪的自行车,一路飞奔地赶往17里路之外的火车站。到了车站,我顾不上休息,赶紧找了个偏僻的角落把车子藏起来,因为回来的时候还得靠它驮货回校。然后从立交桥上摸进火车站,躲在一个角落里等着火车到站。
火车终于驶进了车站,我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上。我极力保持着镇静,瞄到一个没有检票员守着的车门口飞速上了车,我早想好了,如果不小心被检到,就装作回头一看,手指远方说:“哎——你咋跑那个门啦?”然后就溜……还好,那次我总算顺利地扒上了火车……
第一次逃票很紧张,一路上,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生怕列车员来查票。不过还算顺利,一直到了淄博站都没人来查票。下车后,我避开出站口往火车后面走,因为那里有一个运货的小门可以出站。刚走了几步,迎面突然过来两个乘警,做贼心虚的我来不及思考,就吓得赶紧一按身边的铁栏杆,跃身跳到了站台的另一个过道。这下可惨了,那两个乘警误以为我是通缉犯,大喊:“抓住他!”刹那间,呼啦一下子围上来十几个人,我无处可逃,只好乖乖停下受罚。真是老天有眼,正当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时,突然车上有乘客因为挤车打起来了,那两个乘警赶紧过去维持秩序。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我撒丫子就往火车后腚方向跑,只听乘警在后面虚张声势地大喊:“站住……”
逃出运货的小门,我还不敢停下来,在黑漆漆的小胡同里乱转了好久,直到转得晕乎乎迷失了方向。这时,肚子开始咕咕乱叫了,我便定下神来,在路边找了个小店,一边买东西吃,一边打听了淄川服装城的方向……当我终于到达服装城门口时,一种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我真想大喊一声“乌拉,我终于到啦……”
进了市场后,我竭力作出一副经商好手的模样,看货,砍价,批发,这一切既新奇又好玩。最重要的,是我对衣服的质地根本就是一窍不通,但又不能被老板看穿,还得挖空心思套老板的话,让老板给分析衣服的质地以及特点,那感觉真的很刺激。就这样,几个摊位下来,我就基本上有了一些可以蒙蒙老板的资本啦。
当我驮着大包的新衣服回到潍坊,骑着车子满载而归的时候,心中的酸楚顿时全部消失。吹着口哨,骑着那辆破得不能再破的车子,竟然感觉阳光是如此的灿烂,不知不觉就哼起了欢快的小调。到了学校,我就迫不及待地招呼同班同学到宿舍里看衣服,这才一边洗脸一边介绍衣服的价格、款式,那一刻自己俨然就是一个行家里手,就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
初战告捷。到星期六晚上,就卖出了好多衣服,本钱全部收回,还有了几十块钱的纯利润和一大堆衣服,我的感觉开始越来越好,仿佛看到了父母因贫困紧锁的愁眉舒展开来,看到弟弟妹妹们快乐地背着书包上学去的情景。
二
常走夜路,难免遇“鬼”。那次车上终于查票了,厕所门上了锁,乘警从车厢两头合围过来,我当时眼都直啦。实在没办法,我只得哀求身边的一位老大爷,求他让我躺在了他的座位下面,蜷在里面,他把他的大包堵在外面,我就那样哆嗦着躺在里面,如一只受惊的兔子一般。地上脏兮兮的,臭脚、浓痰、垃圾,都散发着恶臭,熏得我透不过气来,但我只能咬牙忍着,一动也不敢动。当老大爷把我叫出来的时候,我的全身上下已经脏得无法入目了。我脱下外套,擦了擦头上的脏东西,然后把衣服反过来搭在腿上,那时还是阳历三月,而且是晚上,特冷,车厢里都能看到人们呵出的蒸气。
当我坚持着到达服装城后,人几乎快冻僵了。我忍不住花七毛钱买了半斤油条和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稀饭,当冻得麻木的双手抱起那滚热的饭碗时,手一冷一热,胀得有一种血要溅出来的感觉。哆嗦着把那一碗热粥喝了以后,真想再来一碗啊,可我再舍不得花那两毛钱了。摆摊的大嫂看我还在发冷,赶紧倒了点热水在我碗里,我感激得连说谢谢。
达到市场后,我就直奔批发足球衫的摊位。当时学校的足球特别狂热,足球衫非常好卖,一套质量好的足球衫批发价12元,而市场价是24元到30元,我就卖18元;另一种质量差些的足球衫批发价只要10元,市场价一般在20元以上,我只卖15元,利润不薄,生意也不错。就在我与批发商讨价还价的过程中我突然发现,他给另一位客户的批发价竟比我便宜许多,我当时就瞪大了眼睛。为了探个究竟,我没有打扰他们,而是偷偷地跟踪那个拿货并不比我多,价格却比我便宜的家伙。最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进货的时候总是拉着一个小拖车,而且车上是大包小包的服装,让人一看就是大户头,而我却仅仅是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编织袋子,撑死了也就装几十套衣服。于是,我咬咬牙买了辆小拖车,真别说,那玩意儿还真管用,以后他们给我的批发价也降了不少。
由于我是校队守门员,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所以,半年多下来,光足球衫就赚了上千元钱。不过,利润最大的还是女生的衣服,拿最简单的那种袜子来说,一双男袜七毛钱批发,卖一块钱就不好销,但女同学的长筒袜却特好卖,那种批发价5块钱一双的弹力丝袜,可以轻轻松松地卖到10块钱一双,后来我听从了女生们的意见,15块钱两双,于是她们便两双两双地买,我根本不用推销,只要往某个宿舍一放,其他宿舍的人都会呼啦一下子涌过来,这样一来,不仅资金周转快,而且收益也高。当时我在学校属于那种牛哄哄的男生,而女孩子都是比较喜欢带点“英雄气概”的男孩,于是,就连那些高年级的女生也甘心情愿地掏钱塞进我的口袋。
三
没有常胜将军,也没有永远的胜利者。在经历了一次次的成功之后,我终于开始失误了:首先是男袜的滞销。由于球衫和女袜的俏销,使我忽略了对男袜销路应有的估计,当一次次卖剩的男袜积累起来达到了四五百双的时候,我才发现连最起码的成本都收不回来了,虽然亏掉的仅仅不过是一二百元钱,但这却是个不良的开端,暴露出了我在经商预测方面的不成熟。随后,又一次投资失误出现。那时学校里时兴“踏脚裤”,本来完全可以赚一笔的,但由于我贪图小便宜,进了那档价格较便宜,但裤裆很浅的型号,女生们一试,裤子竟然提不到腰身以上,结果只得眼睁睁看着所有的裤子全部成了废品。还有就是裙子的投资也惨遭滑铁卢。因为自己并不了解女生的真正需要,干脆就来了个眉毛胡子一把抓,各种型号的裙子都进了一大堆,但那时候的学生很少买那种拖地的长裙,只有那种“一步裙”勉强卖了出去,但积压的却更多。
随着积压货的增多,资金就开始紧张起来了。没办法,在学校里卖不出去干脆拉到跳蚤市场上去卖。当时潍坊市为了鼓励市民经商,特地开设了夜市和跳蚤市场,在那里,我卖掉了一百多双男袜,总算收回了一点老本。可怜那两种紧身裤,仅仅卖出了一条,而且只卖了一元钱,我清楚地记得那个买裤子的女人盛气凌人地对我说:“只给你一块钱,卖不卖?”我当时气极了,就说:“干脆我白送给你吧!”,她却说:“我可不敢白拿,我还怕我拿着一转身走你就喊抓贼呢!”,没办法,我只能老老实实收下一元钱卖掉那条裤子,其他的179元本钱都打了水漂。总的算起来,共亏了将近四百块钱。
那一次,当我从淄博回来以后,有一种身心疲惫、心灰意冷的感觉,我简单清点了衣服后,不知咋的就有了在学校里摆摊“跳楼大甩卖”的念头,那是个星期六,我早早起床,把所有衣服和袜子全部拿到宿舍楼下,用一根绳子把衣服都挂了起来。我用半截拖把棍敲打着脸盆,顿时全校轰动,高年级的低年级的,全都过来看看摸摸,老师也过来了。我正在紧张地卖着衣服点着钱,有人喊了一声“校长来了!”,大家全都让开一条道,只见负责教务的副校长神情严肃地走了过来,她左右看了看,然后简单问了一些情况,又问我为什么会有这种经商的想法,我一一回答她,最后可能她被我感动了吧,她说:“中专校园里出现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我现在也说不上到底应该鼓励还是应该取缔,不过你这种为家庭分担责任的心却值得提倡,你这种经商的意识值得每个在校学生提倡!”哈哈,这已经说得很透了,分明就是在鼓励嘛。这下子我的信心倍增,而且全校同学一看这种事儿竟然是主管教务的校长支持鼓励的,就都过来抢购衣服啦。从那以后,我们学校的各种“勤工俭学小组”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有无线电维修小组,有计算机培训小组,还有包场电影在食堂大厅里放映的,九一级十班的同学还在班主任的带头下买了洗衣机成立了洗衣小组……
四
那一年,当校园里的经商火势越烧越旺的时候,我却遭受了最大的一次打击。由于我的“事迹”被同学们广为传播,有一位同学也想体会一下这种感觉,就找到我,希望和我一起到即墨去进服装,随便去青岛散散心,看望一下他在青岛商校读书的弟弟。因为他也是我们学校球队的主力,在一次比赛中伤到了腿脚,行动不便,于是我就答应陪他同去。
为了节省费用,我们还是选择逃票。起先,我们很容易地扒上了去青岛方向的火车,但到了沧口区车站的时候,列车员例行锁上厕所门时,我因为有了那一次的查票经历,犹如惊弓之鸟,背着我同学便仓惶逃下火车。当我意识到自己判断失误的时候,却为时已晚,火车门已经关上就要启动了。当时天刚蒙蒙亮,在火车站边上有一家炸油条的小摊,我们走过去问路,老板热心地告诉我们,车站外就有21路电车,坐1块钱的电车就可以直接到青岛市区。
到了青岛市里,我们决定先找到他弟弟,然后再想其他的事儿。我们不舍得打出租车,只好一路走一路打听。走累了我就背着我那位弟兄走,走走停停,从凌晨一直走到中午近十二点,总算踏进了青岛商校的大门,看到校园里走来走去的同学们端着饭菜,我们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他弟弟看到两个乞丐模样的人走进去找他,足足愣了好久,这才带我们到食堂。我们狼吞虎咽吃过饭,倒下便睡,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上午。第二天,我们又恢复了活力,吃过早饭我们去中山公园转了转,又去了海边,在海边我像在自己老家那样砸了一块生牡蛎吃。这一吃注定了后来我的身体终于倒下。
第二天我们终于坐上了去即墨的汽车,由于司机不熟悉路况,一直折腾到下午将近三点的时候才到即墨车站。当我们赶到小商品批发城的时候,已经开始有人收摊了,可我们没办法,肯定不能在即墨住一晚上的,因为我们住不起旅馆。我们匆匆批了几套衣服,然后就踏上了回程,我们坐公共汽车直奔蓝村火车站,希望在那里能扒上火车。
到了蓝村已经是晚上了,天下起了雨,而我们只穿了一件衬衣,冷得够呛。实在挺不过,我们就奢侈了一次,去饭店花了12块钱买了两个菜,四个热馒头,吃完了又在店里磨蹭到人家打烊。将近十点钟的时候,我们摸进了火车站,火车已经停在那儿,要命的是,站台上人特少,根本无法混上火车。第二天就要开学了,我们必须在当天晚上上车才能按时赶回学校。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沿着火车跑步前进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一个车窗开得挺大。我同学腿不灵便,我赶紧扶着他凑过去,准备从车窗爬进去。但当我努力把他顶进车窗的时候,里面一个家伙却呼地把我同学硬生生推了出来,我和我同学都摔倒在地,触痛了他那条伤腿,我认识他几年来从没见他落泪,但这一次却看到了他的泪水和着汗水雨水淌满了脸。我又气又急,指着车窗就骂,那些家伙在车窗里也指着我回骂,让我“滚上去”。我气极了,随手抓起地上一块砖头,呼地一下子就扔了过去。火车玻璃“哗拉”碎落一地,我又抓起一块砖头冲向了车窗,那些人呼拉一下子全作鸟兽散,没有一个人敢再享受砖头的滋味。车站上卖小百货的那位好心的大嫂提醒我:“还不快走,一会儿列车员要过来啦”。我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于是我背起同学一路颠簸地逃出了车站。
跑到车站外,我已紧张得没有一点劲儿了,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我的眼前开始发花,嘴唇发白脱皮,肚子阵阵绞痛。我意识到自己吃坏肚子了,但我不敢停不敢倒下,我必须坚持住!我扶着同学在一个公共汽车站的站牌下席地而坐,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们就这样无助地坐着。
到了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我已经快站不起来了,汹涌而来的疾病已将我击打得溃不成军。这时来了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他父亲在后面送他,我主动跟他们搭讪,并老老实实把自己的来历和经历说了出来,并请他们帮忙。在看过我们的学生证后,那男孩的父亲终于相信了我们。最后我咬牙支撑着,用那男生的车票买了两张站台票,然后我和我同学就帮那个男孩提着行李送他上车,我们总算在凌晨两点按计划坐上了回潍坊的车。
回到学校,我终于坚持不住,当时就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开始呕吐,同学们都要送我去医院,但我惨惨地笑笑告诉他们没什么事儿。我的肚子还是不停地绞痛,实在疼不过,就在走廊里打起倒立,更多的时候是翻滚。同学们都吓坏了,不由我再挣扎,用车子送我去了医院,医生说我得了急性痢疾,很严重,但我仅仅要了几片痢特灵打了一针青链霉素就回了学校。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时间我没吃一点饭,只靠水维持。当我病愈下楼,看到万物青青,看到艳阳高照,真的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就这样,我结束了在中专期间的经商过程。虽然这段经商并没有带给我多少财富,但却帮助我走出了经济上最困难的时期,因此我永远都会珍藏这段难以忘怀的经历。
(口述人/李永强,男,21岁,中专生,山东泰安人。采访时间:200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