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这个人，不客气地说，蛮有写作天分的。读初中的时候，我就有文章在《少年文艺》上发表过。后来考进了复旦大学中文系，就更觉得如鱼得水了。在大学期间，我写诗、写小说，还参加校刊的编辑工作，很活跃的。大二的时候，我的一个两万多字的小中篇在《上海文学》发表后，更是一下子成了校园里的风云人物。我的自信心得到了空前的膨胀，功成名就仿佛就在眼前。想象着自己跻身于文坛名家之列的情景，我浑身充满了激情，笔下的文字就像破了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大三和大四的整整两年时间里，我几乎没有好好地上过一堂课，也谢绝了所有的课外活动，整天呆在寝室里搞我的创作。这两年里我一共写了8个中篇、19个短篇，足有九十多万字。遗憾的是，除了2个短篇得以发表之外，其余投出去的近百万字稿件全部泥牛入海。
父母、老师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们都为我担心，在他们看来，我对写作的痴迷已经有点走火入魔了，与我同寝室的几位同学甚至还在班主任的默许下，偷偷地藏起了我已经写就的书稿，并不断地想办法骚扰我，让我无法废寝忘食地写作下去。为此，我还以寡敌众和同寝室的同学们干了一仗。
其实我知道他们是出于好意，他们怕我这样下去荒废了学业。可是他们似乎都忘了，写作本身就是一门可以谋生的技艺，而我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一块搞写作的料，丢了学业又怎样？只要我努力去写，将来还怕没饭吃？
毕业大考我三门课不及格，更糟糕的是，有两门课的老师以我旷课过多为由，向学校建议取消我的补考资格，让我肄业。对这一结果，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老实说也不怎么在乎。不给补考就算了，我本来就打算放弃毕业证书了。我想，凭着自己在杂志上发表的那几篇小说，找个搞文字的工作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我又不指望什么高薪体面的工作，只要能维持生活，让我能够继续写作就行了。
一天，班主任突然把我叫了去，他关紧了房门，一脸严肃地说：“对于你搞文学创作，我一直是很矛盾的。作为你的老师，我希望你能安心学习；可是从另一个角度讲，你对文学创作的执著态度又让我很感动。所以，对于你现在的大考成绩，我是负有一定责任的。”说着说着，老师激动了起来：“平时你为了写作旷课也就罢了，本以为最起码毕业考试你总认真考的，没想到你会这么自暴自弃，居然连毕业证书都不想要了！你以为就凭你写了几篇小说就可以到社会上混啊？你也太天真了吧？”班主任的话有些难听，却句句说到了我的心里，被他这么狠狠地一通骂，我突然清醒了不少。老师的人生阅历比我丰富，他应该是不会吓唬我，或许社会真的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没有一张毕业文凭真的会寸步难行？“如果你还想要毕业的话，那就给我端正态度，到几位老师那里去认错，我尽量帮你争取最后的补考机会。”说到最后，我才明白了班主任的良苦用心。
在几个同学的辅导下，我恶补了两个礼拜，三门课终于全部通过了补考。后来我才知道，那几个帮我补习的同学都是班主任老师私下里安排的。现在想来，遇到这样的老师实在是我的福分。
二
踏上社会之后，我才发觉老师说得一点没错。社会上大学生比比皆是，会写作的人更是多如牛毛，要找一份合适的工作真的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至于我曾经发表过小说这档子事儿，用人单位根本就不屑一顾。
最后还是在父亲战友的介绍下，我才总算进了一个街道的办公室，专司文字工作，一年整几份总结、汇报之类的“大材料”，平时就写写信息、报道之类的豆腐干文章。
报道搞多了，我的思想开始起了变化。搞报道和写小说之间的反差太大了，写报道我不用怎么费劲，随便涂两笔就能发表，而且还可以拿到稿费，可谓名利双收；而我用尽全身心创作的小说，却被频频退稿，这让我感到很苦恼。
可越是被退稿，我的发表欲望就变得愈加强烈，于是我仍然坚持不断地投稿，期望着有一天遇到伯乐慧眼识珠。就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一家晚报的编辑，他听说我业余在搞小说创作，而且还发表过几篇，就把我的一些稿子要去看了。
几天后，这位编辑约我过去，他说：“小赵，看得出你写小说还是蛮有功底的，不过要想发表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老实说，现在的报刊为了提高自己的影响，一般都喜欢用名家的稿件，即使你写得特别的出色，能够偶尔发出一两篇来就算蛮幸运了。”他的话仿佛当头给了我一盆冷水。就在我有点心灰意冷之际，他又对我说：“我看你不妨转变一下观念，有兴趣的话，你可以写些其他东西。我有个朋友正在编一套关于古代帝皇的丛书，需要人帮他整理写作，我看你的文笔不错，想不想写稿赚钱啊？”怎么不想？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啊！“该怎么写呢？”我兴奋不已，可又觉得心中没底。“资料他都会提供的，你的任务就是通过合理的想象把他给你的资料变成一个个情节曲折生动的故事。每位皇帝写一本，大约十五万字左右。稿酬嘛，每本一万元，不过得在两个月内交稿。怎么样？有兴趣的话可以先写一本试试。”
我几乎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有人负责出书，还能拿一万元的稿费，这种名利双收的事儿居然也会找上我？简直就是天上掉下馅儿饼嘛！
那位晚报编辑很细心，他不仅给了我一大叠资料，还给了我两本书，让我先熟悉一下丛书的风格，这使我很快掌握了这套丛书的写作技巧。我请了年休假，全身心地投入创作之中。也许是心情好的缘故吧，我写得很顺畅。等我没日没夜地赶完这部长达15.8万字的书稿，时间才过去了42天。我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在编故事方面更有天赋，看来今后的写作方向是得调整一下了。
我把书稿拿给那位编辑，他非常满意。过了几天，他来电话问我有没有兴趣再写一本。说实话这时候我已经累得有点虚脱了，真想好好地休息一阵子。可是人家这么看得起我，把这么好的机会给我，我怎么能轻易地放弃呢？于是我又接了一本，这次我整整花了两个月时间，而且大部分都是晚上赶出来的。
三个月后，那位晚报编辑通知我去取稿酬。从他手里接过厚厚的两万元现金时，我问他：“老师，书出版了吗？”他笑眯眯地说：“刚刚出版，我还没有拿到样书呢，不过听说新华书店已经有卖了。”一出报社，我就立即向书店跑。在新书架上，我果然找到了这套丛书，我迫不及待地找出了我写的那两本，激动地翻了起来。这毕竟是我第一次出书啊！可是，翻遍了整本书，除了主编的名字外，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作者的名字。而主编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晚报的编辑！
我顿时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真想找那位编辑骂一通。后来别人对我说，像这种雇人为自己写作的现象其实蛮普遍的，那位编辑还算是守信用的，两万元的报酬一分没有少我，至于署名嘛，根本就别指望了。
三
想想道理也是有的，虽然没有署名，稿费也不高，但总比过去那样写出来堆在自己家里要强得多吧？
过不了多久，又有人找上了我，问我有没有兴趣帮他操刀写一本都市爱情的故事书。我奇怪地问他：“你怎么会找上我的？”他笑笑说，是某某某编辑介绍的。哦，原来就是那位晚报编辑。这时候我的心情真的是很复杂的。老实说，对于上次的事情，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而这次他又向别人推荐了我，我打内心里对他还是有点感激的，至少他对我的写作能力肯定是认可的，否则也不可能把我推荐给别人。但是对于要不要接这次的业务，我还是犹豫了好久，因为我已经很清楚，他们找我写书，并不是想为我出书，他们只是想找一名枪手，为他们自己出书服务罢了。
有一次我对一位很要好的哥们透露了我的想法，结果他很直爽地对我说：“想当初我在读研究生的时候，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研究课题最后还不都是属了导师的名字？谁叫你还是个新人，还得借着别人的名气才能发表自己的成果呢？所以啊，要想成功，这是必须经历的过程。你就把这事儿当作是一笔生意得了，有生意送上门来岂有不做的道理？既能赚一点钱，还可以练练笔，不管署的是谁的名字，东西总是你写出来的。”被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想通了许多。
从那以后，有人找我写东西，只要时间上安排得过来，我都会尽量接下来，而且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我成了一名相当高产的“枪手”。逐渐地，我的名气在圈子里越来越大，找我写东西的人也越来越多，而且涉猎的内容也越来越广。1997年，我索性辞掉了街道的那份工作，回家专事写作，我印了名片，头衔是“自由撰稿人”，这个称呼在当时还是蛮时髦的，实际上我已经成了一名专职的“枪手”。
作为专业“枪手”，我不可能对写作的内容挑三拣四。为了适应各种类型的写作题材，我必须不断地学习，把自己训练成为“万事通”。因为我的勤奋，在圈子里树立了良好的口碑，找我操刀的人很多，身价也稍许高了一点，平均可以拿到千字一百五十元左右的稿酬。在我辞职后的两年时间里，我一共写了9本书，足有一百七十多万字，内容涉及了爱情、财经、商战、饮食、旅游，等等，其中还有一本是一位二流明星的自传。1999年底，我用稿费买了一套二手房。
在这一行混久了，我也知道自己是必定要受别人盘剥的，比如一本15万字的书稿，正常的稿费起码有2万元，但是我最多只能拿到一万零一点。对此，我已经没有什么不满的心态，毕竟人家忙来忙去地介绍、联系，总不能都是白干的吧？大家都要赚点钱的，所以，受点盘剥虽然让人很无奈，但也是可以接受的。可有的时候遇人不淑，呕心沥血的报酬全被别人算计走了，这种血腥的盘剥实在是让人难以承受。我第一次涉猎电视剧本的写作，就被人这么狠狠地耍了一回。
那是2001年的夏天，经朋友的介绍我结识了一位姓汪的影视制作公司老板。汪老板以前曾运作过多部电视剧，其中有几部还在全国小有影响。他的公司刚刚成立不久，据说有实力雄厚的财团做后盾，打算筹拍一部古装武打连续剧，已邀请到一位腕级的编剧挂帅，并在物色枪手准备组建班底创作剧本。汪老板起先对我还有点犹豫，担心我不懂写剧本的套路，其实在与他见面之前，我早已经研究过剧本的写作手法了。我按照他简述给我的情节当场写了一小段剧本给他过目后，他立即拍板让我加入了剧本创作组。
创作组里还有几位也是小有名气的写手，第一次涉猎剧本创作，我感觉很兴奋。整部连续剧一共40集，我承担了其中的10集，工作量刚好相当于创作一部书稿，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夜以继日地坐在电脑前写啊写。写剧本对于我来说毕竟不像写书那么顺手，一开始经常是写写改改，弄得非常疲惫。后来总算进入状态了，我却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烧。可是时间不等人啊，我只有咬紧牙关坚持下去，按时交出剧本之后，我就直接去医院打点滴了。
剧本的稿酬比书稿高多了，按照我们事前约定的标准，每一集的报酬是八千元，也就是说我可以拿到八万元的稿费。可是除了最初给的两千元定金外，剩余的钱却迟迟拿不到手。汪老板的说法是必须等到剧本开拍，投资方才会把钱打过来。这一等就是三个月。有一天汪老板突然通知我们，由于资金运作方面出了点问题，原先的投资者撤回了投资意向。所以公司不得不自行解决筹资问题，为了节省开支使剧本能尽早开拍，他要求我们全部将应得的报酬折成股份。这么一来，实打实的八万元钱转眼就变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八万元股本。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必须等开拍才能拿到报酬，这也是我们事前讲好的。已经到这份上，也只有指望早点投拍、早点产生效益，早点收回我那笔稿酬了。
又过了几个月，终于等到了剧本开拍的消息，我兴冲冲地赶到那家影视公司，却震惊地发现，公司的主人早已不是汪老板了。新的老板得知我是来要稿费的，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个劲地说：“以前的事情我不管的，你要稿费就找前面的老板，我反正已经把所有的版权都买过来了。”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得灰溜溜地走人。现在已经过去两年了，汪老板也不知去了哪里，要拿回这八万元钱的可能已经越来越渺茫了。
四
不过话说回来，哪个行业都免不了有个别败类的。总的来说，来找我写东西的人都还是比较讲信用的，所以有时候报酬低一点，只要有时间我也会接下来的。毕竟我现在是依靠写作为生，太挑剔的话是吃不开的。因为像我这样的枪手在社会上其实并不少，竞争也是蛮激烈的。所以，我们做枪手的就像做生意一样，来找我写东西的人都是我的衣食父母，都是我的上帝，即使他们有时候有点苛刻、有点抠门，但我都应该感激他们。
自从第一次写剧本上当后，我也慢慢学精了不少。从那以后，不管是多要好的朋友介绍的业务，我都会暗中先了解一下对方的信誉和实力，一旦谈妥后，必须要签一份书面的协议，以防以后一旦产生纠纷说不清楚。
也不能说那次写电视剧本一无所获，虽然除了那两千元定金，其余的报酬我都没有拿到，但是我却在不知不觉中跨入了一个新的领域，那就是影视剧本的写作。对于一名枪手来说，这是一个更有作为的领域，因为在影视界好的剧本是非常紧缺的，因此只要你有实力，就不怕没人来找你写。而且写剧本的报酬要远远高于写书，作为以赚钱为第一目的的枪手来说，这无疑是极具吸引力的。而正是因为那次古装武侠剧本的写作，使一些文化经纪人注意到了我，后来就陆续有其他影视制作单位和剧组找上了我，当然也都是让我去当他们事先物色好的名编剧的枪手。对此，我的心态已经是十分的平和了，只要有业务，我肯定要接的。还是那位曾经说我不开窍的哥们儿，说我现在比以前成熟多了，不过也现实多了，现实得连志向都没有了。
是的，如今的我的确现实多了，因为生活就是非常现实的。但是说我现实得连志向都没有了，这我可不敢苟同。其实对于未来，我还是充满信心，并有着自己一番长远计划的。目前的我正处于蛰伏阶段，通过替名家当枪手，不断地磨炼自己的创作水平，等到时机成熟后，我就会拿出署自己名字的作品。
你问我什么时候才算时机成熟？也就是影视圈里的人头混熟了，有人愿意让我出头露面正儿八经地当编剧，而不是当幕后英雄的时候吧。这一天会来到的，而且应该不会太遥远了，毕竟，现在我已经为五部电视剧当过枪手了，而且这五部剧本反映都不错，其中有一部还杀入了金鹰奖的候选剧目。当然，如果获奖的话，与我也是没有关系的。
总而言之，我相信自己会有出头的那一天，到那时，你就等着欣赏我赵某某的作品吧！
（口述人/赵卓，男，27岁，枪手，安徽黄山人。采访时间：2003年10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