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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4岁的瓦刀

14岁,我将一把瓦刀别在腰上,像电影里的侠客,神气活现。我对村里的小伙伴们说,刀哥我去闯荡江湖啦。我妈在那几天一个劲儿地哭,见到我这样子,边抹眼泪边笑了。其实也不是闯什么江湖,我是去一个叫驻马店的城市打工。第一次听他们说驻马店的时候,我还以为是猪马店呢。在开往驻马店的汽车上,我说,我们是去养猪喂马么?全车人都笑了。

驻马店是一座城市。我们一群人背着大包小包从汽车站走到工地整整花了两个多小时,一路上我东张西望,一会儿数路边的高楼有多少层,一会儿又数马路上有多少小汽车,偶尔还抽出瓦刀在空中挥舞。可惜大街上没有强盗调戏良家少女,不然我可以拔刀相助来一曲英雄救美。

工地很破,地上到处都是烂砖头,还有一些方木横七竖八乱糟糟地堆着。一左一右立着两幢楼,一幢由我们湖北包工头承包,另一幢由河南包工头承包。老板姓赵,由于赵老板资金不怎么雄厚,两个工地共用一台搅拌机。包工头李进说,去年经常因为搅拌机的事跟河南人打架。

工棚更破。墙是用红砖码起来的,赵老板舍不得水泥,没在墙壁上抹水泥灰,所以显得千疮百孔的样子。为了挡风,墙壁的缝隙里塞满了破报纸和臭袜子。工棚里有两排通铺,所谓通铺,就是两张以上的床摆成一排,一排通铺能睡十几个人。床上方横七竖八地扯了一些铁丝,上面挂着又脏又破的衣服和像丝瓜一样的毛巾。屋里迷漫着一股脚臭汗臭味,能把人给熏死,简直不像人住的地方,比家里的牛栏猪圈好不到哪去。

我的瓦刀没派上用场。李进让我开吊栏,他说我屁大一点儿个人,一块砖头都搬不动,还做瓦匠?我说搬得动,还特意跑去工地一口气搬了五块砖进来。可是这五块砖改变不了我的命运。做不了泥瓦匠,我的瓦刀也没闲着,成天别在腰上,我跟工友们说,我是带刀民工。

早上天没亮,李进就拿着一个破铁盆敲起来,说还有谁不起床,就把你被窝给端掉。驻马店的初春,天气有些冷。早上用冷水洗脸,大伙都冻得像条眼镜蛇,嘴巴里发出咝咝的响声。

李小江说他是我师傅。我说,你也就比我大一岁,神气个屁呀。李小江说,我是这个工地第一任吊栏操作员,你是第二任,现在由我来教你开吊栏,你说我是不是你师傅?我说屁,你请我下馆子,我就叫你师傅。李小江说,屁,徒弟请师傅下馆子还差不多。我说屁,那我请你下馆子,你叫我师傅成吧?李小江说那算了,还是我请你吧。

开吊栏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我一天就学会了。晚上李小江带我去吃馆子。我说洗完澡换身衣服再去吧?李小江说,换个屁,穿破点脏点安全些,那些地痞流氓一看就知道我们没钱,也不会为难我们。我说咱不怕,我带着瓦刀,让他们晓得我瓦刀的厉害。李小江鼻孔里发出一阵笑声,比划着说,就你这破瓦刀?人家有这么长的砍刀,你这么短一点,斗得过人家么?李小江接着说,把你瓦刀收起来,拿出去也不怕江湖朋友笑话。

来到工地外面,李小江说,小刀,你等等,我去买点粮草。没一会儿李小江就回来了,嘴里还叼着根烟,神气活现的。李小江说,要不要来根?我摇了摇头,说,不搞,吸烟有害健康。李小江说,不会抽烟,会让江湖朋友笑话的。我说屁,你叔知道了,肯定让你屁股开花。李小江一下急了,小刀,你可别跟我叔说啊。我一声奸笑。

李小江请我吃刀削面。那碗真大,像个小盆似的。一碗还没吃完,我们的肚子就胀得不行了。吃完面,我们跑去路边商店看电视。电视里放的是《神雕侠侣》。李小江说,如果去晚了,就不能站前排了,我们个子矮站后排是看不到的。

包工头李进是李小江的叔叔,李小江还有个堂哥,叫李海洋,在工地做大厨。李海洋做饭还可以,但经常把饭给煮糊了,原因是他做饭的时候老看书。有一次,我开吊栏的时候,闻见厨房飘来一阵焦糊味,便跑去看。李海洋边津津有味地看着书,边将柴禾往灶炕里添,那样子把我笑死了。

中午,李海洋边吃饭边看书。李进扒了两口饭,问李海洋,怎么又烧糊了?李海洋看书很入迷,没听见。李进一把抢过李海洋手中的书,说,看个屁书,书能当饭吃啊?老子不读书,不照样接工程?说完,便准备把李海洋的书往灶炕里扔。李海洋急了,把饭碗一扔,便操起一把菜刀,作势往李进身上砍去。李进吓得扔下书落荒而逃。整个工棚的人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李海洋平常斯斯文文的,还戴着副眼镜,竟然还敢砍人,砍的人还是包工头。还好,包工头李进是他叔叔,不然事情不知道闹到什么田地。

书就是李海洋的命。李海洋很小气,表现在他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不过买书倒很大方,每次去书店,至少得买两本。但他的书却从来不外借。他做了个木箱,书都装在箱子里,还上了把大锁。如果不把这些书锁上,很有可能会被一些工友撕了当手纸用。

李海洋的书是《平凡的世界》《家春秋》《红楼梦》之类的。我觉得这书肯定不好看,哪有《射雕英雄传》好看呀。我小学六年级的同桌,家里有很多书,都是武侠小说,他经常带到学校来看。他看完就给我看,我看完,他再带回家。我就是因为上课看小说多了,除了作文写得好外,其他几门功课全都不及格。

因为李海洋,我们湖北和河南两帮民工打了一架。那天,李海洋边看书边往厨房走,在拐角处,撞到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河南帮的,二十来岁,因为脸上有个刀疤,大伙叫他刀疤刘。刀疤刘正拿着根胡萝卜边啃边往外走,与李海洋撞上了。

刀疤刘把李海洋推到在地,捡起李海洋的书便撕。李海洋爬起来,便跟刀疤刘扭打在一起。李海洋当然打不过人家了,他被刀疤刘按在地上。这时不知道谁吼了一声,打架了。接着李进冲出来,见刀疤刘把李海洋按倒在地上,怒气冲天,跑过去,一脚踢在刀疤刘屁股上。刀疤刘来了个狗吃屎。

接着,两帮人操着钢管铁锨,对打起来。河南帮的工头姓徐,大家叫他徐光头。他也不是好惹的,一马当先,便往湖北阵营里冲过来。这时有人喊了声,警察来啦。两帮人扔下武器,作鸟兽散。

说警察来了的,就是我。没想到这招真管用。如果我不用这招,后果肯定不堪设想。事情过去了,两方也没再追究,反正大家都没占到便宜。如果哪一方占了便宜,另一方就不会善罢甘休。

这一架打了后,春雨连绵而来,一直下了十几天。我跟李小江最喜欢雨天了,因为雨天工地不得不歇工。歇工时我便也买来一些武侠小说,在工棚看。李小江不喜欢看书,经常一个人跑出去玩。大多数工友们则在工棚里下棋打牌。他们的脸上也一副阴雨连绵的表情。因为他们不能耽搁,家里有老有小,等着用钱呢。

在一个雨天,我的书看完了。吃完午饭后,李小江说,小刀,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我说能有什么好地方?李小江说,我保证你去了一次还想去第二次。我说,李小江,你要骗我,我回来告诉你叔,说你偷着抽烟。李小江说,好,如果我没骗你,你得请我下馆子。

我穿好衣服,把瓦刀别在腰上。李小江一把抢过瓦刀,扔进床底下去了。李小江说,你怎么老惦记着这把破瓦刀?说完,李小江打着把破伞,把我拉出门了。像往常一样,一出门,李小江便迫不及待地点上根烟。我们穿过一个菜市场,再穿过两条马路,拐了三个弯,远远地便能看到“火车站”三个字。

我说来火车站干嘛?李小江说,看录像。一提到看录像,我还是很兴奋的。火车站有很多录像厅,门口一律挂着个木牌,上面写着当天放映的剧目。看上去,电影都好看,不是刀光剑影就枪啊炮的。李小江说,怎么样?没骗你吧?我说,晚上回去我请客。

李小江找了一家偏僻的录像厅,他说要碰到工地里的人就麻烦了。录像厅门口挂着一块又脏又破的黑布,售票的是两个精壮的男人。门票三元一张,我抢着把钱付了。两个精壮的男人望着我和李小江神秘地一笑。

录像厅内部空气浑浊,一股烟味和汗臭混合在一起,但为了看录像,我捏着鼻子忍受着。屋里面没有开灯,隐约看见一些民工打扮的观众。录像机的光亮照在他们幽暗的脸上,泛着微弱的光亮。除了录像片里的声音,还有很多嗑瓜子的声音。

看了一会儿,李小江问我好看吗?我说好看。李小江说好看个屁,你真没见过世面,这有什么好看的,待会儿有更好看的。李小江神秘地笑着,在微弱的光亮里,他的笑容被涂上一层浓郁的阴影。

放完一部片子,电灯打开了。有观众吵着说来点刺激的。李小江附在我的耳朵上说,马上就放好看的了。只见放映员从后屋拿出一个黑匣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部片子,然后关掉灯。我很兴奋,马上就有好看的片子了。

画面还未出来,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叫声,还有男人的喘息。接着出现了一棵不算很粗的树,树在剧烈地抖动,很多树叶轻悠悠地飘下。我的呼吸突然变得粗重起来,心里像有一只鼓在咚咚地敲,而且越敲越快。然后画面往下移,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抱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像两条蛇纠缠在一起。

我的下体开始胀痛,像有颗子弹要冲出我的身体。我看着李小江,他张着嘴,身体不时地扭动。我扯了扯李小江的衣角。李小江不耐烦地说,干什么?他的眼睛像一颗钉子钉在录像上。我说小江,我们回去吧。李小江说钱都付了,不看完划不来。

我受不了,便准备一个人回去。走到门口,两个精壮的男人看了看我的下体,不怀好意地笑起来。雨仍然在下,并没有停的意思。我走在潮湿的街道上,刚才的画面还在脑海中闪现,我想摆脱它们,便拼命地往工地跑去。

春雨过去后,工地里来了个姑娘,是河南包工头徐光头的女儿,徐光头总喜儿喜儿地喊,所以我知道她名字。但李小江就不叫她喜儿了,他叫她小龙女。李小江想让我叫他杨过,我说门都没有。

我跟喜儿就像两颗石头,有过碰撞,但没碰出火花。喜儿在工地不上班,平常就洗洗衣服什么的。我开吊栏时,经常看见她搬着一盆待洗的衣服,一边搁在细细的腰上,另一边用手扶着,空出来的一只手很有节奏感地摆动着。我总是紧紧地盯着她看,有时喜儿从我身边经过,还对我吃吃地笑。

喜儿笑起来很好看,就像一块石头投进水中,笑意从她嘴角荡漾到整张脸上。我不知道荡漾到身上没有,因为她穿着衣服,我看不见。

晚上我就做梦。对于春梦,我的理解来自于王强和李小江。王强说春天做的梦叫春梦,这很容易理解。但李小江说梦见女人的梦才是春梦。这就让人有点费解了,但不管他们哪个说得对,我做的梦都算是春梦。

喜儿搬着一盆待洗的衣服,走啊走啊走啊,路过工地里的水龙头,可是她并没有停下来洗衣服,也许她嫌城里的水脏;她接着走啊走啊走啊,然后莫名其妙地走进一个森林,路过一条河,河水清澈见底,能看见五颜六色的鱼在里面东游西逛,可是她还是没有停下来,也许她不想污染一河清水;她仍然走啊走啊走啊,消失在一个灌木丛。

我以为喜儿小解,小时候在山上放牛,不管男女,不管大解小解都在树林里解决。我也想小解,可是解开裤子发现并无尿意。

这时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叫声,从灌木丛里传来,我猜想八成是喜儿遇到一条蛇,树林里总有神出鬼没的蛇。我循声望去,发现一棵树在剧烈地抖动,像一个人哈哈大笑。完了,喜儿遇到的肯定是野猪。我在地上一摸,竟然摸到一把铁锨,我操着铁锨跑过去救喜儿。

我钻进灌木丛,先是把我惊呆了,然后铁锨掉在地上。我看到两个白花花的人像两条蛇一样纠缠在一起。一个是男人,另一个是女人,女人是喜儿。令我又气又恨的是,男人居然是王强。

树叶像雪花一样哗哗啦啦往下掉,我尿裤子了。醒来时,我的手还在裤衩里,手上滑滑腻腻的。

此后我经常做梦,录像的画面经常出现在梦里。喜儿在水池边洗衣服,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去接近她。我去水池打一桶水,或者把铁锨弄脏然后去水池边洗干净。我接近喜儿,就像接近一朵荷花,我能闻到喜儿身上的香味,甚至似乎能看透喜儿白花花的身体。

李进让王强开搅拌机。原因是王强长得很壮,河南开搅拌机的不敢跟王强起争执。通常他们俩轮流搅水泥沙浆,这个搅的时候,另一个就去筛沙。两人一直相安无事。

王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而且脾气很坏。比如他拉着翻斗车去吊栏,路上一块砖头不合时宜地挡住轮子。他拉不动,便气呼呼地放下翻斗车,捡起地上的砖头,狠命地往地上砸,有时砖头很结实,一下两下砸不坏,他就去找把铁锤,一直把砖头砸得稀巴烂。看着他那样子,我总是一个劲地笑。

王强经常有意无意地去接近喜儿,他见到喜儿就嘿嘿傻笑,样子很讨厌。我在不远处开着吊栏,经常趁他不注意,用石子打他。我的手法很准。打到他,他便破口大骂,四处张望但不知道是谁下的黑手。喜儿在一边笑得花枝乱颤。

有一次,王强发现是我打他,便冲过来跟我打架。那时吊栏正开到四楼,王强一脚踢在我手上。我松开吊栏,从腰间拿出瓦刀便捅向王强。当然,瓦刀不是菜刀,没有刀锋,是捅不死他的。王强看上去笨头笨脑,但身形还是很敏捷的,一把就夺走我的瓦刀,扔了老远。

我跟王强扭打在一起,我当然打不过他啦。他把我按在地上,不能动弹。我满嘴是泥,看着吊栏急速地往下降,如果掉在地上,肯定砸得稀巴烂。就在吊栏快落地时,突然一下停了。我挣扎着侧过头来,是李海洋把吊栏控制住了。

李小江在楼上干活,见我跟王强打架,便冲了下来。他掐着王强的脖子。李小江说,王强,你他妈松不松手。王强被掐得说不出话来。这时他松开我,反过身对付李小江。一出手,便把李小江按倒在地。

我从地上爬起来,抄起一根方木,敲在王强头上。王强像一摊烂肉趴在李小江身上。

我以为把他砸死了。我和李小江一个劲地哭。四周一下子围了很多人,大家不知道如何是好。李进气喘吁吁地问怎么回事。李海洋说王强被我打死了。李进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试探王强的鼻息。李进说,王强还没死,赶紧送医院。我们都松了口气。

王强只是昏厥过去,刚送到医院,便醒了。也许是经历过死里逃生,王强开始怕死,以前在工地像头凶狠的豹子,现在却像只小绵羊,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没过多久,喜儿开始有了心事,成天愁眉不展。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跟赵老板有关。虽然我记得在喜儿愁眉不展的前一天,赵老板开着小轿车来工地,那时喜儿正在洗衣服,赵老板远远地看着喜儿,发了好一阵呆。

夏天接踵而至,楼房也封顶了。吃完晚饭,工友们就扯一根水管,拉到楼房里,一群光着屁股的男人,一起洗澡,互相粗言粗语。他们洗完后便到街上一些商店门口看电视。我有时跟李小江一起出去玩,有时在屋里看书。后来实在太热,便拿着凉席去楼顶乘凉。

楼顶总有一些乱七八糟的风乱七八糟地吹,还算凉爽。我在上面看月亮,看星星,或者看远处阑珊的灯火。李小江对月亮星星不感兴趣,便一个人上街去玩。我一个人想些心事。

楼房对面也有一幢六层高的房子,两幢楼房之间距离不到三十米。那幢房子也是新建不久,现在已住满了人,很多阳台上都晾着衣物,还有一些花花草草。有天,我坐在凉席上,无意中看到对面阳台上站着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

我发现,女人穿睡衣很好看。她站在阳台上,怔怔地出神,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时她在客厅里像鬼魂一样走来走去,一会儿走到卧室,一会儿走到洗手间。像在寻找某件东西,又像在梦游。

后来某个夜晚,我看到她在洗手间洗澡。洗手间窗户不算很大,但也不算太小,这并不可恨,可恨的是窗玻璃上有花纹,看到的只是一个人影,白花花的人影。我又想起那次看的录像。

每天晚上,我都躲在楼顶观察她。有一次,她空荡荡的屋子里多了一个男人。男人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很平常很普通。我看见他们俩在洗手间洗澡,两个白花花的人影纠缠在一起。我又想起那天的录像。我闭上眼睛。

我终究是抵挡不住诱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我看到一丝不挂的男人抱着同样一丝不挂的女人,穿过客厅,迫不及待地来到卧室。卧室没开灯,我想他们肯定来不及开灯。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他们会是什么关系呢?夫妻?情人?我猜测不出。后来他们不见了。那个阳台上再也没出现过一个穿睡衣的女人,那个屋子也没再亮起灯光。我不禁问自己:难道是幻觉?

我开始想念喜儿,想象她的笑容,她的身体。有时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录像里的画面。喜儿那段时间成天呆在屋子里,很少出门。偶尔在水池边洗衣服,她还会痴痴地发呆,她的眉头拧在一起,像吊着一把大锁。

赵老板几次开着轿车来工地,他把徐光头叫到一边,不知道说些什么。喜儿这时候,便把房门关得死死的。

那些胡思乱想让我觉得有些羞耻,上班时见到有工友对我笑,我就以为别人知道了我的心思。为了不再胡思乱想,我陪李进下象棋,来打发时间。李进住的是单间,屋里有电扇,还不算很热。偶尔有其他工友陪他下棋,我便在一边观看。这样过了几天,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有一天晚上,刀疤刘满面是血地跑回工地,他后面还跟着一群陌生人,他们拿着刀和木棍。李进一看说糟了,是地痞。李进让我去外面小店,把工友都叫回来帮忙。说完李进抄起把铁锨便闪进河南民工的工棚。

我把工友们叫回来时,地痞们正在河南工棚门口和李进他们对峙着。河南工棚里人不多,把李进算在内,总共也就五六人。如果真打起来,肯定吃亏。幸好我们回来得快。

两帮民工冲到近前,早在工地里抄了钢管或方木,里外把二十来个地痞围住了。双方对峙,我们也不敢先出手,毕竟我们只是打工的,不敢惹这些人。面对地痞更不敢动手了,因为根本斗不过他们。

徐光头从他的房间拿着包烟走出来,发给地痞们抽。他说,各位大哥,看在我们都是河南人的份上,消消火。先把事情弄清楚,我弟兄如果做得不对,你们想怎么办,冲着我徐光头来。当然,就算我弟兄没做错,各位兄弟们劳师动众的,我也不会让你们空着手回去的。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刀疤刘在街上玩,见两个小地痞在调戏一个女孩。他看不惯,便上前替女孩出头。两个小地痞不是刀疤刘的对手,挨了两拳便跑了。女孩哭哭涕涕地感谢刀疤刘。刀疤刘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叫女孩赶紧回家。

刀疤刘看着女孩走远,点了根烟,刚抽了一口,便发现被人团团围住。刀疤刘定睛一看,是那两个小地痞带来的人,他们手里拿着刀和木棍。刀疤刘从包围圈中冲了出去,头上挨了一棍,鲜血直流。

事情弄明白后,徐光头说,这个事情,我的人做得没错。但我也不想得罪各位兄弟。这样吧,我这里有五百块钱,各位兄弟拿去喝酒,算我徐光头给各位兄弟赔礼。领头的接过钱,好,兄弟够哥们,今天这事就算了。然后扬长而去。

地痞走了后,徐光头向李进道谢,他说,老李,平常我们有点小摩擦,我徐光头在这里跟你说声对不起,很感谢你今天仗义相助。李进说,不必客气,咱都是来城里打工的,都不容易,你们有难,我们当然不能不管。

当天晚上,徐光头叫人去外面买了好几箱啤酒,还有瓜子花生米,和一些卤菜,河南湖北两帮民工一起大喝了一顿。从此以后,在工地两帮人再也没闹过矛盾。

李小江跟刀疤刘混到一起,他们两个一起出去玩。我跟李小江渐渐疏远了。偶尔吃饭的时候,李小江会凑到我跟前,他抱怨上班太累,有时将筷子往碗里一插,伸出一只手,他说,看看,我学砌砖几个月了,手上的茧子都磨破几层了,不过,再学半年,就应该能学会了。

有天晚上,我刚洗完澡,李小江从外面回来,他拿着两根冰棒,给了我一根。他说刀疤刘那小子走桃花运了,上次在街头英雄救美的那女孩,昨天我们在街上碰到了。那女的也是来打工的,是卖馒头的。刀疤刘卷了铺盖去跟那女的一起做馒头去了。

我一直沉默着,想着心事。难道就这么在工地做一辈子?我问李小江,你想过将来没有?你的理想是什么?

李小江想了想说,我现在砌墙也是那么回事儿,再学半年,我就是大工了,工资能涨十块。我要挣很多很多钱,回家盖幢两层小楼房,然后像刀疤刘一样,娶个媳妇,生个娃。

我说,你想过回去读书么?李小江不屑地说,读个屁书,我爸写信来,问我回不回去读书。如果想读书,就跟海洋哥一起回去。如果不想读就算了。我说,李海洋要回去?李小江说,对,过两天就回,他回去复读高三。

我说,你为什么不读书呢,要是将来考上大学,就可以去城里过好日子了。李小江说,万一考不上呢?我海洋哥读了几年高中,把家里钱都花光了,哪晓得去年没考上大学,他想复读,我大伯不同意,他这才自己出来挣学费。

李小江吸了几口冰棒,接着说,想想看,如果像我这样,小学毕业就出来打工,又能节省很多学费,又能打工挣钱,我村里像海洋哥那么大的,好多都盖了新房,有的都快娶媳妇了。海洋哥如果复读一年,还没考上,看他怎么办!

李海洋真的走了。走的那天他对我说,小刀,我这一箱书,你看看喜欢哪些就拿去。我有些难以置信,爱书如命的李海洋会送书给我。李海洋说,看得出来,你跟小江他们不同,你喜欢看书,这是好的,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我现在回家,你挑几本书做个纪念。

我看着李海洋整箱的书,像面对一大桌美味佳肴。我摸摸这本,又摸摸那本。李海洋说,你可别想着我全给你啊,来,我给你挑几本。李海洋把《平凡的世界》《家春秋》送给我,他说你就看这几本吧,这几本很不错,我相信你会喜欢的。李海洋又把《新华字典》送给我。他说,有不认得的字,就查字典。

李海洋走后,我每天晚上都窝在床上看书。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心静自然凉”,也没再胡思乱想了,日子也渐渐充实起来。我发现,《平凡的世界》真的很好看。孙少平的爱情友情深深吸引了我。很多年以后,不管我面对多大的苦难,我都能像孙少平一样坚韧地活着。

工程就快完工了,每天吊栏很闲,吊栏闲了,我也就闲了。我闲的时候,经常坐在吊栏操作棚里偷偷看书,当然不能让李进发现。有一次被李进发现了,我担心他会把我的书撕掉,没想到他说,小刀,你年纪小,多读点书是对的,但开吊栏时千万别打野,不然会出事故的。

就在那天,刀疤刘卷着铺盖垂头丧气地回工地了,他那样子真像一个斗败了的公鸡。王强过去问刀疤刘怎么回事?刀疤刘没说话。王强接过刀疤刘的铺盖,送回工棚。晚上,我才知道,原来那个女孩把刀疤刘抛弃了,抛弃不打紧,更惨的是把刀疤刘半年的工钱也卷走了。

秋天来了,工程也结束了。但是赵老板却压着工资不发给我们。工友们很气愤,一个个抄起铁锨准备杀往赵老板家里去。李进和徐光头只得安抚大伙,说会想办法的,叫工友们别乱来。

第三天早上,工友们走出门时,发现地上一摊血迹,便大喊,死人了死人了。我从梦中惊醒,出来一看,是喜儿。那时候李进和徐光头都醉倒在床上还未醒来。大伙把他们摇醒,一听说喜儿死了。他们一下子惊醒,冲出门外。

从工友口中,我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原来,昨天赵老板叫李进和徐光头一起去结算工资,赵老板叫徐光头把喜儿带上。为了把工程款结清,徐光头没办法只得带上喜儿。赵老板几次跟徐光头提起喜儿,他说想认喜儿为干女儿。徐光头当然看得出赵老板的企图。这次有李进陪着,想来赵老板也不能把他女儿怎么样。

赵老板带他们仨去酒店吃饭。酒桌上有很多朋友,他们把李进和徐光头灌醉了,被人送回工地。喜儿单独住一个屋,她没回来工友们也不知道。

之后赵老板做了什么事,也就不用说了,傻子都能猜出来。据工地外面的小店老板说,他们即将打烊时,看到一辆轿车停在工地门口,一个女孩走出来。拖着步子,慢慢往工地走。轿车调头就回去了。那个女孩应该就是喜儿。

赵老板在当天派人把工资送到工地,他不敢来。徐光头把工资发给大伙,然后去厨房别了把菜刀,他说要杀了赵老板。李进把他拦住了。他说不能蛮干,先报警,警察会给你个公道的。

我的工资结了,李进带着工友们转移工地。临走前,我拿着把铁锨,在喜儿跳楼的地方,挖了一个坑,将腰里别的瓦刀埋进坑里。来到新工地后,我跟李进说,我回去读书。李进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好读,将来上大学。我狠狠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李小江把我送到火车站。李小江说小刀,你考上大学,我回来看你。我说好。在火车上,我无意中看到同座的旅客手中拿的报纸,上面有一个惊人的新闻:包工头为讨要工资砍死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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