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昨晚来了深圳一个大客商嘛!价格涨上去很自然。这生意嘛,有时一天一个价都很正常。特别是在没签合同之前价格变化就更正常了。毕程环顾大家一圈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小许,你没做过生意不懂生意行上的规矩。我说,我再不懂行上规矩,对方也不能变得如此之快。做生意讲的是信用和诚信。不能说变就变。我说,干脆你带我去和白老板见见面,我再和他那些供货方谈谈。说来惭愧,我来这么些天,可我这个牵猴的总主儿,还没和白老板那些能供这六十万斤咸鸭蛋的供货方见过一回面。这些供货方在何处,是何等人,我只听毕程和白老板谈过,我一无所知,只凭毕程口头上的传达。这些天来,我的任务是看守着申副总这三个人。我只见毕程家整天人来人往,各路人马进进出出。只有在吃饭时,我带着申副总三个人出现在毕家的餐桌上。餐桌上围着不时变化的新脸孔满满的一桌人。鲜红而喷香的河蟹、龙虾和大鱼大肉一直端上桌来,一瓶瓶本地产的“绿湖牌”啤酒倒是开个不停,把我和申副总四个人每餐都灌得不省人事。毕程家在好客这方面真是没说的。叫我吃得满嘴流油,满口喷香,无可指摘。但只要我向毕程提出带我去见白老板那方的供货商,毕程就显得很不高兴的样子。毕程总是对我说,你别急嘛,你迟早都会见到他们的。而这些陪着我们吃完大鱼大肉的吃客,过后毕程就带他们进到后厅一个小会客室里,在里面悄声细语密谈一番之后,或从后门或从侧门不辞而去。邢守民在这里好像也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他也不太和我谈生意上的事,甚至很少再和我聊天,可我们在家时可是无话不谈的呀。我想,邢守民来到这里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他也许有他的某种难言之隐吧。邢守民有时反而劝我,生意上的事,你我还是少谈为妙,反正我们都不懂。你把人带来了,就算完成任务了,其他的事就由毕程去和人家交涉。我们在此吃饱睡足就可以了。我们等任吉岗来后合同一签,生意做成,毕程和任吉岗会把你我一份的钱摆给我们。毕程说过,这笔生意做成你贡献最大,是你引来这笔生意让大家赚钱。人嘛,都是有良心的。你尽管放心,死死看住申副总他们。老毕是本地人,人熟好办事,人家是不敢骗他的,我们要相信老毕。看来,邢守民也学鬼了。从他来后,不与我住在小旅馆,而住到毕程家,晚上人散后他就睡在毕家的大客厅的凉席上,他是有另一番心思的。我不懂睡在客厅会比睡在旅馆里哪个地方更舒服?起码,旅馆里有空调,而毕家客厅白天是客厅,到了晚上要睡觉时才铺下凉席,也不挂蚊帐,这水乡四处是水洼泽地,蚊子特多,一到夜晚就像蜂儿嗡嗡叫地蹿了出来,叮得人直叫喊,他就能睡着?我几次略有所示对他说,你甘愿受如此大罪,你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看了看,坏坏地笑笑,什么话都没说。他心里美着呢!
因为我知道崔爱英就睡在他睡的客厅后头的房子里。毕程晚间常出去巡守鱼塘。毕家回来后当地分给了毕家十二亩的鱼塘搞养殖,晚上怕人家来偷鱼塘,都得出去巡守。我心里一直都在怀疑,邢守民出去巡渔的这个间隙,作为被人称为花蝴蝶的色鬼邢守民会溜进老情人崔爱英的房里,和崔爱英旧弦重续,暗渡陈仓。崔爱英怎么说,也比他家那节手电池的母夜叉要胜几百倍。他们有没有重温旧情,我当然不太清楚。但好几次在餐桌上,他和崔爱英并排坐在一起用餐,两个人的眼神怎么看都显出有些异样。男女这等事,俩人只要挂上马后,在神情上是可以看出来的。崔爱英不时会亲近地给邢守民夹菜,盛饭,斟酒,两个人手臂、肩膀经学都会有意无意地碰触。邢守民喝下几瓶啤酒后,常常会两眼发光,直盯着崔爱英,在她身上转,色迷迷的,像要把崔爱英吃下肚去。我有时实在都有些看不下去。崔爱英也是这样,她回看着邢守民,眼里分明对邢守民暗含着秋波。
那天晚上十一点钟后,我等到申副总他们各自回房休息了,我从旅馆走去毕家想找邢守民谈谈生意上的事。这时毕家已经关门,客厅和房屋的灯也都熄了。但七月半的月光如洗一般泻照在静谧的水乡之上,四野仍然明晃晃的。我因正门进不去,我绕过去想从后门进入毕家。绕到后面,后门也关了,我从窗户往客厅里瞧进去,客厅里除了铺好的凉席,上面却是空荡荡的,哪有邢守民的鬼影子?但我又分明看到邢守民那条咖啡色的裤子放在了凉席上。我又悄无声息摸到崔爱英睡房的后窗。后窗倒是半开了一页,这时我听到里面传出了邢守民那熟悉的说话声,还有俩人身体碰触声和床铺响动声……
我知道,我这样来窥视和窃听人家的隐情是非常下作的。但我和邢守民一起千里迢迢来这里做生意,并不是要到这里寻花问柳演风流戏的,我对邢守民这种行为和作法有种反感和自然的担忧。同时感到这个邢守民也太大胆了,简直是色胆包天!一个出外人,又是在异地他乡,竟敢做出这等事?要是此时毕程从鱼塘归回被他逮个正着,哪还得了?那不闹翻了天?这生意不黄也得黄!
不过,我还是带着愤怒,回到我住的旅馆,但心里还是为邢守民捏一把汗。然而,我一夜的担忧是多余的。那晚什么事也没在毕家发生。第二天,我起来后到毕家吃早饭一切如常。看来,崔爱英敢在家里和邢守民做那种事,她完全能恰到好处地掌控能做和不能做的分寸。从崔爱英和毕程的婚姻史和生活轨迹来看,她完全有那个能力驾驭住丈夫毕程的。说到底,女人会和男人偷情,都是有诸多原因和因素的。头脑灵活和智慧的崔爱英才不会傻到让丈夫捉奸在床。即使被捉奸在床,她也不怕。顶多是彼此尴尬一些日子而已罢了。我的担忧只是庸人自扰。
这事是发生在两天前的晚上。两天来,尽管我一直把不满的目光瞪在邢守民的脸上,但邢守民像没事般那样镇定自若,一点也不知道我对他的不满。我根本没想到邢守民今天起这么早,就和申副总去了白老板那里谈咸鸭蛋的价格,而且带回来这个不好的消息。而此前,邢守民和毕程与我是有过约定的,不能让申副总三人和供货方单独见面。难道现在可以解除了这种生意场上的忌讳了。我有些不解地对邢守民说,这下咸鸭蛋的价格涨上去了,你说我们下一步该怎样面对?
邢守民说,老任来了,他懂得怎样去做。我们不必为他担心。
任吉岗接过话说,我刚到,对这里的情况还不了解。不过,今早我在路上接到老毕的电话,说每斤咸鸭蛋涨了五角钱,问我这个生意还能不能做?。我一路想来,认为人家要涨价,也没办法。常言说,死人已经抬上山了,不葬也得埋。现在侨港的人和我们一帮人都来了。这个生意无论如何都得做下去。顶多就是大家少赚一点,现在我们大家心胸都要放宽一些,共同合作,齐心协力,促成这桩生意,粒米同餐!只要能做成,多少是个赚。他指着坐在一旁的申副总说,我们也不要求你们侨港公司改变原定的价格。我个人认为,这个生意是死是活,我们都按原定方案去做,而且请你相信我们,我们要比原来做得更好,让你们更满意。
任吉岗这席话,使在座的人都安静了下来。他毕竟是做过大买卖的,见多识广,出语不俗。
我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我从心眼里感激任吉岗,心里觉得他来的正是时候。
申副总呷了一口茶,说,老毕对我说,这笔生意只有等到你来才能签合同。现在你来了,我们尽早把合同签下来,省得夜长梦多。再说,我们公司也等不得,离交货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任吉岗回答,会的,会的,让我稍微了解一下情况,我争取尽早和你们签下合同。
7
当晚,毕程带着任吉岗、黄桂丽和邢守民,坐着一辆警车出去了。那警车是毕程在派出所的女婿开来的。任吉岗的用意我十分清楚,他叫老毕的女婿开警车到供货方,显然是要在气势上镇住对方。还兼有一点儿的摆谱,一点儿的“大奶吓小子”,给白老板他们造成一种心理上的压力。
警车是加长型的双节吉普。黄桂丽和任吉岗并排坐在中间,看上去黄桂丽很像是任吉岗的私人小秘,俨然有些小小的派头。
我没有和他们一起去。我的任务仍然是在旅馆里陪侨港三个人打扑克。申副总并不知道任吉岗他们要去见新桥水产批发行的白老板。他们看着一车人上车,以为他们是要到什么地方兜风。
九点多钟,他们一行人又坐着车回来了。
我和侨港公司被告知上毕程家有事相商。进屋后,大家在老毕家喝下了两箱啤酒。撤去酒桌后,我们就在一张新摆上的漆得油亮的大圆桌上商议签立合同双方应该承担的责任。双方那种认真、细致,一丝不苟和讨价还价的态度,与这几天来的和平共处完全是两码事,那架势很像外交使节在商讨外交事务的圆桌会议。
首先,作为甲方的是进宏商贸公司。甲方由任吉岗、黄桂丽、邢守民和我四个人为供货方;作为乙方的是侨港公司,乙方由申副总、申健能、孙乐彩三个人为进货方。啊哈!我一下子就被提升为进宏公司的白领人员了。我在心里想笑,但我严肃得一本正经笑不出来。我心里明白,我们这种临时拼凑的一群乌合之众,有点欺诈的嫌疑。但这是一种手段。只要能赚到钱,还管它是什么手段。
任吉岗坐在申副总的身边看着毕程在为合同起草稿。毕程写着一手好看的字。这使我这个中学教师看了感到汗颜。因为我的字历来写得像狗爬,我当然只有屈居成闲人。况且,我确实对生意场上那些像“黑道”的条条款款一窍不通。真要叫我执笔,我还真不敢献丑。
圆桌中央摆着三十只个头大小相差不多的咸鸭蛋。据说这三十个咸鸭蛋正好是四斤重量,是由白老板那边提供来的样品。在咸鸭蛋的一边还压着一张由新桥方提供的他们这里县食品卫生监督所的食品检验合格证书。这份证书在此时禽流感时期至关重要。这也是侨港公司一再强调务必具备的食品合格证书。没有这份合格证书,他们这批咸鸭蛋运到香港就上不了船,也出不了口,六十万斤咸鸭蛋就只能偷偷倒进大海或者在光天化日下去深埋。
我豁然开朗。咸鸭蛋生意原来是要这样做的。我们甲方进宏公司向乙方侨港公司提供六十万斤的咸鸭蛋,每斤是六元人民币,总价是三百六十万元。我方负责包装、运输,送货上火车到滨河市侨港方指定的港口上船。这批货我方要在十天之内分三批货交给乙方。在签订合同后,乙方先预付给我们甲方百分之六十的货款。另外百分之四十的货款在第三批货起运全部付清给我方进宏公司。款项一律用支票在银行转账。另外还列出许多细则来规定双方的责任和义务,我在此就不一一列举了。不过,一切都是与钱有关的事项。都说在商言商,其实就是在言钱,一切围绕着钱打转。
双方很快在合同上签字、盖章。
事毕,任吉岗站了起来说:为了慎重起见,也是表示双方的合作诚意,为了避免甲、乙双方在履行合同发生其他变故,双方必须各自把二十八万元支票押在中间人毕程手上。任吉岗把一张早已准备好的二十八万元的支票展现在大家面前。
申副总也站起身来,接过任吉岗那张支票鉴别无误后,对坐在他身旁的女办帐说道:孙帐办,你也开一张二十八万元的支票押在老毕手上。
孙办账的当着大家的面,开出支票并盖上鲜红的印鉴给了毕程。
我不知道生意场上还有如此用押款来制约对方做生意的规矩。
我好像在看一场别开生面的耍猴。而我和邢守民、黄桂丽三个人成为正式牵猴角色,大概是从这个庄严时刻开始了。我由此明白,牵猴做生意也是要有钱做猴本。没有猴本,单纯靠空手耍猴拳还是牵不成猴的。任吉岗这最后一手,真让我佩服。后来我才知道任吉岗这二十八万元银行支票的押金,是任吉岗这次要出来时在老家找人用高息贷来的。而用这种双方押金的方式,也是像任吉岗这种皮包公司惯用的生意手法,以此来显示进宏商贸公司的实力和诚意。
不过,合同签订后,任吉岗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我们甲方的全权代表,成为我方的老总。毕程虽然没有介入我方,但毕程成为了双方的担保人。他不管这次生意做成还是做不成,毕程手里都攥着五十六万元押金。毕程俨然成为稳坐钓鱼台的得益者,他是左边吃奶,右边也吃奶。毕程不是牵猴,而是牵牛。他牵牛牵在牛的鼻子上,谁也跑不脱他。这当然是任吉岗做下的一个利好的扣给毕程,同时任吉岗也可是给自己做下了一个活扣。因为毕程和任吉岗是同穿一条裤的。乙方如果违约,二十八万元押金就属于毕程的了。换句话说,有毕程的,当然就少不了任吉岗的。这一着棋是不是毕程出的点子,我不清楚。但倘若是毕程出的,那可算真是抓到了重点。毕程也应该这样做!他家那些螃蟹、龙虾、鳗鱼、咸蛋、啤酒都是要花钱买的,一家人整天和我们这几路人马打交道,每餐坐在餐桌上都是十多个人,家里就像蜂群在筑巢闹哄哄的,生意做成或做不成,大家都要拍屁股走人,他不抓住牛鼻子,不是让你白吃和白闹了。
这时,我估计是签合同之前喝多了啤酒,当大家都在为采购、送货、发货议论不休时,我已不胜酒力趴在圆桌上睡着了。坐在我身旁的邢守民过来摇醒我,说,你书生就是书生,也不分今晚是什么场合,就在大家面前舂起米来了,也不怕人家笑话!……
我睁开醉意朦胧的双眼,我迷迷糊糊地说,我醉了,我只想睡。毕程和邢守民这才扶起我回了我住的旅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躺下去睡的。但我睡到凌晨醒来时人觉得口干舌燥,我起身想去客厅倒水喝。这时我发现从黄桂丽的住房门口闪出一个人影来,我愣了一下,站在我门口这边比较黑暗的角落里。我定神后一看,认出那人影是任吉岗。他似乎只穿一条裤头,光着上身的白光在我眼前一闪而过,人就溜回他的睡房里了。在他关门的同时,黄桂丽的房门也关上了。我没有出声,也不想出声。我不愿让他们看到我发现他们的秘密。我不经意的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已昭然若揭,不道自明了。我恍然,这真是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性与偷情、做爱已然成为一种交易,一种像廉价商品的交易。我犯不着去惊扰人家的私生活。只是我这次出来,尽走衰运,先是发现邢守民和崔爱英搞在一坨,再是发现任吉岗和黄桂丽又搞在一坨。我预感到,这种走衰运是有什么不顺利的事要在我身上发生。因为我听过老辈人说过,看见人家男女在做那种事,人是要走倒运的。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起床,任吉岗却早早敲开我的房门。他一脸对着我坏笑,说,你呀,你昨晚醉的睡样真让人可爱。你一个晚上一定睡得挺香吧。这人啊,大醉像小死。你整整睡了十个小时,要是我把你装箩筐卖掉,你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