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猴子春江也和她一样,自从那晚由于惊慌,在她家的屋脚下像箭一样射下来摔伤了腿脚,在家治疗了近一个月,无法出门见她,但他心里却无时无刻都在想念着她。前几日,他的腿伤好了一些,他便开始在三队周边游荡,希望能见到她。然而,都没能如愿。这时他悄悄向三队的社员打听严仔玉的消息,三队社员说,最近很少看到严仔玉出门和上山打柴了,敢情严仔玉是病了?
猴子春江颇感失望,心想敢情他们那晚的好事,已被乌龟新辉发现了,乌龟新辉开始约束严仔玉的行动了。就在他心里疑惑难解,度日如年时,这天临近傍晚,他从山头牧羊回来走在村道路口,严仔玉的身影突然从路口那块叫“牛心石”的后背闪了出来,站在他面前,把他吓了一跳。还没等他返过神来,严仔玉用语速很快的话对他说,今晚轮到我那死人在大队部值班,你八点钟后到我家来。我给你留着门。严仔玉丢下这句话,身影便急速闪进那块牛心石后背,然后赶着两头水牛迅速从一条岔道走开了。虽然没能和她说上一句话,但想起今晚能和她在一起销魂,共度和重温那美妙时光,他喜不自禁。
猴子春江好不容易在家里熬到夜色降临,偷偷从家里溜了出来,像个夜魔仔似的从四队摸到三队,再摸到她家。摸进她屋后,他什么话都来不及和她多说,一把就拥住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猴子春江的舌头才从她水漉漉的舌唇间退出,用手扶住她的后脑勺,问:今晚轮到新辉值夜班,这么说,我今晚能在你这里和你过上一夜了?
她一只手扳住了他的肩胛,另一只手在他猴瘦的背脊上下抚摸着,说:按惯例,基干民兵值夜班,一般都要睡在大队部里的。他是领头的,往常是从不回来的。
已有一个月没和她在一起了,他正期盼着能有和她一个激情四溢的夜晚。猴子春江说,今晚我们可以尽情了。
此时的严仔玉的情欲已被他撩拨得像一池荡漾的春水,浑身燥热。她说,只要你想尽情,今晚你要横、要竖,我都顺着你。
猴子春江也禁不住了,开始解她的衣物,不知是有一种什么样的神灵在召唤她,此时她也顾不得什么羞却,也去解他的衣服,而且动作比他更快就扒去了他的衣服……
他终于像一条溜光的鱼儿展现在她的面前,在她滚烫的身躯上游弋,接着是一身汗水淋淋,那是被她彻底网住和捕捉的汗渍,她抚爱地用她的花短袖揩去他身上的汗滴,满足、欣慰、温情脉脉地地吻着他,说,你出了这么大的气力,我去给你倒杯水吧!……
不,不要!……他用双手环抱住她,不让她下床。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严仔玉,严仔玉,你咋这么早就睡下了呢?!……
严仔玉神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慌忙推开猴子春江,说,不好,我那死人回来了!几乎是在同时猴子春江也推开了她,本能地翻坐起床,慌忙在赤条条的身上套衣服,惊惶失措地说,这下怎么办?
严仔玉也飞快地穿上衣服。
严仔玉,快开门呀!是我——新辉回来了!外面又喊。
严仔玉拉住情人的手,下到床来。
外面继续大声喊道:
严仔玉,你怎么不开门呢?这时,一束手电筒的光线从窗户射了进来,正好照在刚下床的严仔玉和李春江身上。
俩人一时呆若木鸡。
显然,男人已经发现了他们!情急之下,严仔玉原是准备叫李春江躲到床底下的,这时已来不及了。
你妈的!原来真是一对奸夫淫妇的狗男女在里面!李新辉怒不可遏,破口大骂。严仔玉下意识地用蚊帐围住了李春江,不让手电筒的光线直接照在李春江身上。
还不快开门是吗?再不开门,我就全崩了你们!……李新辉蹬了蹬几下脚,“哐”的一声,用步枪的枪托把另一扇木窗户也托砸开了。
严仔玉这时才记起近期升为大队革导组副组长的丈夫,夜间值班都带着枪。她感觉事情不妙,但又不敢去开门,直觉告诉她,她只要一开门,情人就会当场被男人用枪打死。她用身子挡住李春江,说,你不用怕,有什么事,我一个人扛着。但你一定不能去开门,他带有枪,你一开门,他会一枪打死你。
严仔玉说罢,朝窗外喊道:你手电光这么亮,射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叫我怎么去给你开门?
窗外的手电筒随即摁灭了。
严仔玉这才扶起在她身后已惊得六神无主的李春江,再把他拉到门后,用她的身体死死顶住了房门。
外面,李新辉见手电筒摁灭后房门却没有开,以为他们还躲在蚊帐或床上。这时,恼羞成怒的李新辉被彻底激怒了。只听“咔嚓”一声,李新辉把子弹推上了枪膛:好!我叫你们不开门!我叫你们奸,叫你们淫!李新辉把步枪口伸进了窗内,对准床铺“砰!砰!砰!……”连开四枪。
枪声响过,屋里却变得死一般的沉静。
慑人的枪响使本来就胆小如鼠的李春江以为自己被枪打中了,吓得瘫软成一团,倒在地下。而严仔玉这时反而变得出奇的镇定,仍然死死地顶住房门。
这四声枪响同时惊醒了隔壁厢房已入睡的两个小孩,他们在房里大声惊哭起来。
左边堂屋李新辉的哥哥庵公文一家大小也被枪响惊醒,夫妇俩慌忙穿衣起床,来到厅头,见新辉手握步枪,口里骂骂咧咧,庵公文就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了。阉公文上前,用那只健全的右手止住弟弟的步枪说:严仔玉和李春江的事,我才跟你说不到五天,你就忍不住了,真的动起刀枪了。
说罢,阉文公走近房口,朝屋内骂道:你们两个也太不像话了,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还干这种这么丢人的事!今晚我看你们怎样收场?
随之,又回头对李新辉说:还是叫你嫂子去大队部,叫其他干部上这儿来。
阉公文那丑妻戈绒绒旋即起身,打着手电筒走出门去。
他们兄弟俩就这样守在门口,但此时他们都没听到房内有什么声响。里面的严仔玉和李春江是死是活他们都不知晓。阉公文有点担心,这对奸男淫女是不是被弟弟打死在了里面,不然怎么会没有一点声息呢?庵公文心里还是担心出了人命。
七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大队部当夜值勤的三个基干民兵和大队革导组的邵组长一行人,赶到了李新辉家。
来后,邵组长即叫民兵把屋门砸开。躲在门后的严仔玉和李春江当场被基干民兵逮了个正着,邵组长二话不说,便下令将俩男女捆绑起来。然后绑在大厅头的柱子上。那时候没有法制,乡村发生这种事,都用土操。那时土操就是王法,像邵组长就是执掌王法的人。
大厅头早已点亮了一盆松明火——那熊熊燃烧的火是庵公文点燃的。火光映照着只穿着内衣短裤的一对愉情男女。他们都耷拉着头,露出一副惊惶失措的神色。邵组长见着严仔玉,一时被她出乎寻常的美貌所惊异。邵组长来石村指导工作有一些时日了,听人说过李新辉有一个妻子长得很漂亮,就是还没见过。现在见了,他在心里惊叹:天啊,果然绝色!果然风骚迷人!果然名不虚传,难怪她会偷情养汉!?邵组长又转眼看了看李新文那个几年前被他说倒贴钱都不想跟她睡一觉的丑妻戈绒绒,一美一丑,一比较,一个像天仙,一个就像堆臭狗屎!他想,都是爹妈整出来的女人,美丑怎么会有如此的天壤之别呢?邵组长满腹感慨。瞅着被他下令绑起的美女,心里好一阵惋惜。
但这是1971年时期。男女偷情在当时是大逆不道和令人所不齿的,容不得他有半点的惋惜或怜悯,邵组长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叫人去把李春江的父亲、四队的队长李树凯叫来。
一脸难堪的李树凯来后,邵组长对他说,四队长,你看你这儿子整出这等臭不要脸的丑案,你看该怎么办?
李树凯见被绑在厅柱前惊缩得瑟瑟发抖的儿子那副熊样,气得一脸臊红,羞愧难当。说句老实话,此时他比被捆的儿子更觉得丢脸和无地自容,就差没有一条地缝让他钻进去了。他和李新辉虽不同一个生产队,但和李新辉一家是本族宗亲,论辈分还没出五服,平时相见还得以叔伯侄孙辈分相称。李树凯对着一脸狼狈相的儿子骂道,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想要坏女人,也不该坏到自己亲堂叔伯的媳妇这里来,你这畜生还有多少用?……上前就给李春江掴了两个响耳,再用脚踢了已脸如土色的儿子一脚,对邵组长说,邵组长,你现在是大队主事的,你想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当爹的养了这个没用的儿子让我无脸见人,我也没有他的办法。
邵组长会意地点点头,然后点了一支“海堤牌”香烟,叫三个基干民兵拿来纸笔,叫一个识字的当记录员。于是一场由革导组长主持的奸情审讯便在李新辉家大厅展开了。
邵组长吸着烟,对着被捆的一对男女说:你们这堆不要脸的臭肉,干出了这等腐化堕落、伤风败俗的勾当,最终是要送公社保卫组去处理的。
本来就吓得毛骨悚然的李春江一听说要送公社保卫组,立即哭泣起来:我宁愿当场被你们打死,也不去公社保卫组——他最怕的是被送去公社后会再送到县里判刑,当时乱搞男女关系的人,有许多就是被送去县里判刑的。
你不愿被送走,那你就得老实交代——你是怎样勾引严仔玉的。已过中年的邵组长一口外地口音。他虽然有过那个办公室“五指劣迹事件”,但经过“文革”这些年繁复多变的“洗礼”,他早已脱胎换骨了。更兼,人在得势之时,多少会有些得意忘形,他似乎已把自己那劣迹忘得一干二净了。此时他是由新成立的公社革委会直接委派下来担任这个职务的——那时许多大队的行政组织都由被称为新生事物的革导组所取代。邵泉辙这个革导组长当然也就取代了原来的大队支部书记,行使着大队最高的行政权力。
李春江亮了亮那双含着泪渍的老鼠眼,回答说,我和严仔玉,谈不上勾引。
不是勾引,你们怎么会被捉奸在床?邵组长有些火了,转眼看看严仔玉,再看看李春江,说,李春江,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生得这副鼠眼、蹋鼻、贼腮帮,一身瘦猴相,人家严仔玉长得像只鸳鸯,又是民兵连长和革导组副组长的妻子。你没勾引,她会看上你?你分明是在狡辩!
邵组长吩咐基干民兵把李春江的绳子再捆紧一点,说:你再不老实交代,就连你的脖子也绑上绳索,再加上石板,让你坐坐这免费的土飞机。
严仔玉见邵组长是真发凶了,她怕李春江当场吃亏,就把话头接了过来说:他没骗你,说起这事,倒是我先勾引李春江的。
邵组长见严仔玉承认是她先勾引奸夫,觉得有些惊异,说,既然你承认是你先勾引他的,那好!我问你,你们第一次是怎样开始的?你当着大家的面,把实情坦白给大家。
严仔玉略有所思,说:前年,我上山割山茅,他在对面田地犁地。我们间隔着一段山坡,我看见他就先唱起了山歌,他听见后就和我对起歌。严仔玉知道自己在撒谎,当时是李春江先唱山兜儿转挑逗她的。
邵组长老家在青佛县城郊,远离这儿一百多里地,虽然来天耳公社已有许多年头,是听说过这里偏远的红鲤村村有一种对歌的风俗,但怎样个对法还没亲见过,于是来了兴趣,转过脸问李春江:对的是那种歌?是不是像被禁演的电影《刘三姐》里的那种对歌?
什么《刘三姐》?我没看过,也没听说过。李春江嗫嚅着说:我只懂得是她们红鲤村的“山兜儿转”。
什么转?邵组长偏了一下头,有些不解地问。
山兜儿转!就是只有她们村才有的一种土情歌。李春江回答说。
是土情歌?哪好!唱来让我听听。邵组长好像来了极大的兴致,但他撇下猴子春江,显示不要听这只瘦猴子唱,而要听美女严仔玉唱,他转过脸对着严仔玉问:真是像你刚才说的,是你先开口唱——那什么转?——勾引李春江的?
严仔玉回答说,没错,是我先开口唱的。那“山兜儿转”是我娘家红鲤村才有的。这石村少有人懂得,只有他懂得。不过他也只懂得一点点,皮毛皮毛的。她虽是乡下女人,但她明白发生了这样的事,处理起来总是男重女轻。她不想让情人吃亏,说是自己先开口唱就印证了是她先勾引了他,说李春江只懂得一点点皮毛,似乎就能减轻他一点罪责。
好,是你先唱的。那唱的是什么内容?邵组长轮转着眼珠说,你必须把原歌一字不漏给我唱出来。
严仔玉看着厅头黑压压的人,其中有李春江的父亲、她的大伯和大嫂,还有几位闻讯赶来的李氏家族的长辈,又看着已垂头丧气的李春江,她犯起犹豫,说:我要是唱了,你们会不会说我伤风败俗?
邵组长说:这是在审讯,不存在什么伤风败俗。你还只有如实地唱出原文歌词。我才能分析是不是你真的先勾引他。
严仔玉还是一脸难堪,望着厅头这一帮人,眼神里裹挟着恐惧、幽怨和顾忌。
这时,厅头有人提示说,对!只有唱出来看是什么内容,才好给你们定是谁先勾引谁,谁的罪轻谁的罪重。
邵组长要你唱,你就唱吧!本来已憋着一张羞愧难当的脸的庵公文,这时忍不住也开口了。对严仔玉刚才承认是她先勾引猴子春江,庵公文根本就不相信。从他发现他们有暧昧关系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认为是这个臭不要脸的猴子春江在勾引他弟媳,而不会是弟媳去勾引猴子春江,庵公文认为严仔玉分明是在为猴子春江担当罪责,严仔玉是在撒谎。既然严仔玉说是她对歌勾引猴子春江,那就只有让她把歌唱出来让大家听听,如果猴子春江对不上歌,严仔玉为猴子春江承担罪责的谎言就不攻自破。这事,可是关键所在,它关系到谁罪责轻重的问题。再说,他长这么大只听说过红鲤村有男女对山兜儿转的村俗,却还从没真正听见过山兜转是个怎样的对法。他心里难免也觉几分好奇,于是极力主张严仔玉当众唱出来听听,就说:你事都敢做出来了,还在乎唱几句山歌?
对!你必须唱!几个基干民兵这时也附和着喊道。他们的兴致似乎比李新文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严仔玉见大家都是一脸认真,看来想躲是躲不过去的了,最后残存在她心底的几分顾忌终于打消了,就说:那我就唱了?
邵组长说:你还啰唆什么?我叫你唱,你就唱。他反过头来对记录员郑重其事地交代说:你可要原文一字不漏地给我记下来。
严仔玉不再犹豫了,她压低声音唱道:
栀子花开白艳艳,牯牛拉犁田片片;妹是山花正盈满,花山田头把哥见。
邵组长转对李春江问:你是怎样答的?
李春江半睁开眼,犹豫片刻,开口唱道:
红鲤妹子身如燕,犁田牛哥把妹见;妹胸花蕾两朵朵,哥犁妹霞红两片。
邵组长听后开始显得兴奋起来,这山里的野歌原来还这般新鲜,忙接着说:就这几句?厅头有人答:不止,哪能只有这几句?
邵组长说:那就给我接着往下唱。
严仔玉只好继续往下唱:
霞飞两片红艳艳,盼哥犁头耕妹田:任你耕来随你犁,哥洒汗水妹心甜。
厅头出现了一片短暂的静默,接着是一片兴奋和新奇的唏嘘声,以此来掩饰住各自心中刚刚表现的那种期待的情绪,而李新辉则怒目圆瞪着严仔玉,又瞪视着邵组长,那意思是希望邵组长能阻止他们,不要让这么骟情的对歌在这里、在这种时候当着大家的面唱,然而,此时的革导组长比起大家更显兴奋,他已全然顾不及李新辉的感受了,他挥一下手说:怎么停了呢!快快继续给我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