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的众生相与地域文化的穿越
丁燕的这部《双重生活》,当属长篇系列散文,也可称为非虚构文本。以东莞樟木头镇为原点,将视域向四周扩散,不仅讲述了自己的定居经历,还包括目光所及的他人命运。她不仅撷取事象表面,更力图穿透现象,进行精神的、形而上的、地域文化的穿越,将中国经济转型、社会矛盾、政治实态、风俗习惯、情感结构,皆描摹得玲珑剔透。从某种角度来看,作者完成的是一个人类学家的田野考察;然而,因其诗人底色,其文字锐利、深邃、充满张力,又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可以说,这次定居史,也是一次脱胎换骨史、自我扬弃史,不但极大地改变了作者的生活方式,还改变了精神生活方式。
这部作品绝不是所谓“零度叙述”,相反,作者的主体相当活跃——从西北至东南,对其个人而言,不啻为天翻地覆之变局,作者不是来旅游,而是要扎根,变成新居民。这种“住下来,慢慢观察”的状态,令她目击到大量电视画面里从未有过的场景,最终,促成了这一重构。这部作品凝结了作者的血泪真情,广纳了社会底层的最新信息,寄托了深刻的人文关怀,提供出一份栩栩如生的南方日常生活的精神档案,是一部改革开放前沿地区的民情备忘录,不仅展现了作者独特的观察与体验、感悟与深思,还具有较高的文化含量。
“从西北到东南,在别人习以为常、习焉不察的环境里,我看到了陌生与惊诧。而陌生化,不一定就是新奇,总令人愉悦,有时,它甚至是危险的。常常,我会感觉自己冒犯了某种界限,而这种跨界的行为,又逼迫着我,放弃以往靠幻想的写作,而更喜欢真实的故事、真实的人物、真实的场景。这种做法,是一种令人生畏的挑战:如从现实的秃鹫嘴里,抢夺回滴血的鲜肉。”(《南方写作之梦》)对作者丁燕来说,慨叹的基础是坚实的物象,而这物象,又因和自身命运息息相关,有着连骨带肉的痛。正是这种切肤感,构成了她文章的思想脊骨和诗性源泉。在我看来,没有感同身受,绝不会写出好文章。我至今仍服膺鲁迅先生的那句话:“煤油大王哪会知道北京捡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贾府上的焦大,也是不爱林妹妹的。”
站在湍急的人流中心,四周为浩荡街景,人们在买菜、争吵、坐车、拉客户、闲聊、打麻将、训斥孩子、做饭……烟火腾腾的俗世图景,令丁燕的身心全方位展开,所目击之怪现象,宛若漂流难民遭逢孤岛般震撼。作者曾谙熟游牧和农耕文化(那些经验构成了她精神的铁资本),突然置身于城乡交汇处,为“茅草与酒店共存”之现象所惊诧,于是,她写下了她所感受的一切。在银行,因身份证上的特别文字,而引来女职员的尖叫(《追梦到岭南》);为办理居住证,不得不去卫生所做妇检……最初的岭南生活,令丁燕感觉自己像个白痴。在这个新到达的城市,她是最没有竞争力的那类人——没有户籍、不懂方言、没有亲戚,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作者逐渐意识到,作为软弱的丁燕,对那个隐藏的作家丁燕来说,是有好处的。
被冷落,被疏离,被放逐……反而,保证了作者以更放松的心态去观察,这使得这部作品交织着小说的跌宕、纪实的精准、诗歌的抒情,而她对日常街景、普通市民的细致观察、个性描述,正是这部作品的魅力之源。因为种种细节,若非亲历,完全无法虚构。若仅仅沉湎于报纸、电视、网络所提供的信息,那就只能活在“二手生活”中,绝对无法目击到生活中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杂然纷呈局面。当丁燕以敏锐之眼,将岭南市象刻录下来时,不仅呈现出它的外部机制,还有其互相吻合和交错的内在肌理。那些边走边吃盒饭的女工、遛狗的老妇、长腿的女郎、电子厂的清洁工、职场白领……她们并非清晰的“高、大、全”人物,而总处于非清晰,但又冲突频仍的情形中。当丁燕将她们的犹疑、恍惚、挣扎、拒绝和反抗描绘下来时,不仅对迁徙状态中人的弱点和失败进行了探索,同时,还抓住了人性中的那束光。
这部作品的结构是大圆环套小圆环:文章开篇,从北至南;结尾,从南向北,形成闭合循环;而每一个篇章,都讲述了一个独立的故事——每当“我”或“她”,在遭遇挫折、打击、意外、惊恐,乃至被剥夺了外在尊严后,总能奇迹般获得重新站起的力量。多个小环裹在最大的环中,如大树的不同枝桠,紧紧围绕根系。
“迁徙”一词,是本书的文眼。正因为“迁徙”,才引出之后的系列变动:住进出租屋,四处找房,和女房主交易,不堪忍受的邻居,换房至最终定居。由此,作者感慨:“在异地定居,并非只是住进一间房屋那么简单。”(《隐形芳邻》)这个连锁反应,渗透着现代人生存之艰难。不断被敲打的邻居的房门,成为作者的噩梦。未曾谋面的“刘小姐”,作者对她一无所知,也无法打听到任何关于她的信息。在各种揣测、追问和质疑中,一种迥异于乡村生活的经验得以呈现:城市人的疏离、人际关系的异化。
及至搬家,更充满悬念,起伏跌宕(《半山定居记》):虚拟的大车,似乎是“为防止将树枝挂断”而停在看不见的地方;“开门,还是不开?”这是个堪比哈姆雷特的问题。三个口音不同、形态各异的陌生男人,将带来怎样的不测?最终来的搬家的人,却根本不会搬家;修理工出现了,他是陌生人,却和孩子一起去找水龙头的总闸。在大人们互相警觉,揣测对方是否小偷或强盗时,孩子却如阳光,是无蔽的、灿烂的。最终,一根管子被当成礼物送给孩子时,引得一阵雀跃,成为此文中最柔软、最温暖的一笔。
住的问题解决了,竹笋怎么吃?什么是水蟑螂?怎样和邻居交流?如何在被细化的车站,进行“六选一”?当黑夜乘车去某地,一路经过三十多个站,所睹街景皆为第一次时,如何做到不惊慌?如何面对不断涌来的各色人等?在我看来,丁燕的写作像手拿放大镜,以一种超乎寻常的耐心进行观察;同时,还给予被观察者浓烈的关切。作者发现,“东莞一带是中国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地区之一,虽工厂云集,但旧的审美方式,生活理念,禁忌习俗,并未因土地变成厂房,连根拔起,某些执拗的部分,如红头绳,以一种化石般的坚韧,遗留下来。”(《莞女红绳》)而在我看来,呈现这些小镇街景和小镇人物,将别具深意:当下中国,大城市已格外森严,而乡村又太过封闭,正是这种城乡交汇处的小镇,才是了解中国改革进程的绝佳标本。在那些被遮蔽的小人物身上,也许,更能体现当代中国之巨变。
春节返疆,从东莞出发回到哈密时,作者发现父母新迁的小区也名为“东莞小区”。从“此东莞”到“彼东莞”,五千公里挪移,好像从起点又回到了终点,这是怎样的隐喻!一路上,从飞机到火车,从中产阶级的争执,到虚伪爱国者的漫谈,至普通人的谦逊与良善,一幅当代中国各阶层的写意图,活生生呈现出来(《五千公里回家路》)。
读《漂流在街道》,光有欣赏美文的优雅是不够的,还得准备一副坚强的神经,不然会大受刺激。文章从一只老鼠在南方街道上被碾死的极度形容开始,至最后,一个神经错乱者开宝马车制造了血肉横飞的大案终结,始终不离“街道”。时而新疆,时而南方小镇,闪回交错。作者抓住“街道”这个人们熟视无睹的意象不放,视之为日常生活的载体,人性变幻的场域,生活与情感方式展露的平台,最公共但也最个人的生存之象征——你固然无法推开人家的窗户去窥秘,却可以在逛街的瞬间,获取足够的能量和信息。风俗史和风俗画并不总在婚丧嫁娶时表现,川流不息的街道隐藏的文化密码,足够品味。作者的捕获能力无疑是极为惊人的,现场感和毫发毕现的无尽形容,处处在延伸感觉,膨胀想象,使一条路活了起来。贯穿全篇的残酷物语,血腥叙述,没有精细的观察是无法保证的。街道上并不都是莺歌燕舞,还有血、欲望、死亡和混乱,在向现代化转型的过程中,在资本的累积中,街道深处有新与旧交战的惨景,只有正视它并且发现它,才能真正体悟中国之巨变。
《双重生活》的独特之处,在于作者提供了一个此前从未被重视的观察视角:主妇视角。作者不是从大处和高处来发出宏观论调,而是深刻地把握了“主妇”这个特定身份中的特定感觉,通过自身经历,作为沟通南北的桥梁。本书非常个性化,但是却没有一点说教色彩,所呈现的是细节精准,思考尖锐,饱含丰富的人类经验成分。主妇要管理衣食住行,样样操心,事事盘算,这些经验不是都发生在心灵上,还要发生在身体上,发生在作者和世界的物质关系上。通过这个独特视角,读者所看到的,是日常的、平实的、细部的岭南。
作者貌似在讲述一个主妇的迁徙生活,实际上,是在讲述这个时代的寓言。出租屋中的尴尬,公交车内的困惑,身处边缘的绝望……每个身处大迁徙状态中的中国人,都曾经历,但在丁燕这里,却遭到了最仔细的拷问。“在中国,没有任何一座城市会像东莞这样,拥有如此之多的误解。这是一种残酷的共生关系:陌生人携带来鲜活,同时,携带来偏见。当陌生人钟情于这个城市的迥异之处,通过逸闻趣事来对它进行典型化时,居住其间的普通人,他们的日常生活,欣喜与忧伤,皆被忽略不计。”(《莞女红绳》)在丁燕看来,世界上的大事,不仅仅是政治和经济,还包括吃饭、穿衣、坐车、闲谈、逛街……忽视了这些,就是忽视了生活的复杂性,生活丰满的质地。当长期被忽视的日常生活,像俘虏般被释放出来后,世界陡然变了模样:熟悉的变得陌生,无趣的变得有趣。
文学性的丰沛,是此书的另一大特点。阅读此书,读者会感到进入到一个语言的狂欢化场域,处处是酣畅淋漓的夸饰与形容。作者擅长精妙的细节刻画,善于贴着人物写,无论形容或描绘,都有滋有味。有时,一个细节要写到上千字,真是到了穷形尽相之极致。作者对文体驾轻就熟,将才智与激情巧妙黏合,最终达到浑圆。书中每一篇文章,虽字数皆过万,但因其鲜活事例,具有张力的情感,开阔的知识幅度,读起来,能一气呵成。这种艺术风格的形成,不仅与作者是位诗人有关,还与她审慎的写作姿态有关。面对毛茸茸的生活切片,丁燕似乎比一般人更有长足耐心,进行深度透视。在我看来,这种状态非常难得。当今中国,无论南北,每个人都似乎处于极度繁忙中,都顶着巨大的生活压力,根本没时间坐下来,将所经历之事,一件件厘清。
丁燕的写作是谨慎的,思考是深邃的,她似乎想要留给读者一种记录,然而,又是暴风雨式的记录;她讲述了一个又一个场景和故事,并呈现出包含其中的内心危机、沉淀、转变、精神的再生、获得救赎后的欣慰……这些经验,绝非公共,而是她的独有发现。每当她沉迷于南方的当下,都会引起对北方的思索,这种联想,绝不是简单地对比现代与落后,更多时候,恰恰相反:都市遍地粗暴,而蛮荒之地却处处闪现文明。在丁燕看来,不同文化间的交流和互补,是必要和可能的,而交流是为了互相了解,求同存异,并非倾轧与取代。作者写到沙漠之夜停车,等待救援,听到异族女子呼喊“胡大爷”时的震惊——“我知道,她是在召唤她信仰的真主。我的心突然被揪了起来,感觉一股热流涌过。”(《最暗的夜,最亮的光》)只这么一句节制的抒情,便将人和人之间虽语言不通但暖意犹存的真相,深刻地呈现出来。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中国之巨变,就是中心从农村向城市转移,城市不仅在政治、经济,也在文化上获得了覆盖性的宰制地位;然而,城市生活却让国人疲惫和焦虑,渴望从文学作品中获得某种缓解和共鸣,并从中认识自我和世界。甚为遗憾的是,很多作家对描述当代生活都感到发怵,感觉无力把握当下的繁杂与混乱,而《双重生活》却是份意外的答卷。作者丁燕在南北对照中撑开空间,让不同质的文化共居一体,引发深思,既有生存的勇气,又有灵魂的悸动,还有为捍卫尊严和价值的抗争,绝非一般纪实散文可比。可以说,这本书所挟带的信息之丰富,压倒任何通讯文字,所携带的中国经验之杂多,是平庸的小说家所无法企及的。这本书是当下中国最具现实感和生活密度、情感浓度的散文,也是一份现实中国的人心、人情、生态、环境、物流、气候的最佳报告。
我还要感慨的是,近年来非虚构文本的兴旺局面,大大出乎意料。在读了《巨流河》、《中国在梁庄》、《寻路中国》等佳作后,这部《双重生活》也毫不逊色。我们只能说,一个非虚构创作的高潮来到了。相比之下,长篇小说的现实感和时代色彩要弱很多。我相信,只有表现了一个时代人们最关心的精神问题,直指人心,不但写出事件的过程,还写出人的命运感的作品,才是真正优秀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