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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舌尖上的陷落

1.地道的烤羊肉串是这样烤出来的。

2.吃抓饭时配一碗酸奶,冷热均匀。

3.南方人说“喝早茶”而不是“吃早茶”。

从超市出来,一排人,端着盒饭,就那么站着吃,用又短又细,握在手中像不存在的方便筷,往嘴里扒。肥肉片缀着一丝瘦,旋风般埋进口腔,青菜叶像残梦,被拢进齿缝。三张简易桌,连着长条凳,撑着太阳伞,坐着黄发工装女、母亲、小孩、中年男子。更多的人,不顾尊严,站在桌旁,就那么吃起来。

当我观察他们的面部时,像受惊般被吓住。每张脸,在某一部分,保持了脸的原貌,但从整体看,像是零时拼凑起来的。他们举起筷子,朝嘴里刨,眼睛像空旷的通道,目光茫然。这种没有仪式感的进食,在我看来,丑陋而野蛮。他们旁边,是粗腰垃圾桶,内里的空饭盒、塑料袋,鼓胀溢出,馊味盘旋,落在每个人的头发上。看上去,那些人在端着盒饭吃饭,但却更像饥饿在上演一幕极端的画面。

抵达岭南后我发现,盒饭对此地来说,如马奶酒对哈萨克族牧民,木纳格(葡萄的一种)对维吾尔族农民那般……家常。

我总能在各个角落,看到白森森、被丢弃、尚残留米粒和菜叶的空饭盒,我总会下意识闭上眼,希望再睁开时,已路过那些残骸。那些白色泡沫饭盒,格式统一,颜色统一,饭菜统一,人们进食的时间统一,丢弃饭盒的速度统一……统一性,通过盒饭,达到极端。盒饭肆虐,全靠“快”:快速制作出大批饭菜,快速吃完,快速返回岗位,继续工作。在南方,一切事物都像被强力挤压,再猛然弹出,携着股猛暴的冲撞劲。站着吃盒饭的人,耳边响着口号:“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周六加班是常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才”。某种闲适被恐慌替代;这种恐慌,是单个人的单个恐慌的总和。

在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最南缘的城市,和田,正午的大街边,坐着很多老人和妇女,在他们面前,没有摆放任何货物,他们只是坐着,晒太阳,聊天,消磨时光。有位北京作家走过时,惊诧地质问:“他们,为什么不工作?!”这样的问题我无法回答,答案就隐藏在问题本身。

在和田,从商场到馕坑,从地埂到出租车,到处都能听到歌声。在宴会厅,吃饭的人丢下筷子,到月台里跳上一曲后,回来继续吃;农家小院的晚餐,艾捷克、卡龙琴、手鼓奏响,混合着拉面、清炖羊肉、烤包子,一并吞咽。

和田留给我最温暖的时刻,是在木克热木家吃抓饭的那个夜晚。那个腼腆的维吾尔族女生,在广州广雅中学说起家乡时,眉宇间罩着淡淡忧伤:她是多么想家!当我抵达和田,给她打电话时,她说:“丁老师,您一定,要去我家!”

傍晚,出租车载着我,驶向体育场旁的住宅区:低矮平房逼仄,土巷弯曲,围墙裹泥,清真寺新月清明,夜色深蓝。出租车呼地开走后,我陡然紧张起来:这是我不熟悉的街区,我不熟悉的人群,我不熟悉的生活!

一阵凉风袭来,裹挟着南疆特有的味道:干燥的沙尘混合着沙枣和玫瑰的花香,可我却异常紧张,像突然掉进一册封面暗黑的古籍中,里面的插图距离我所熟悉的场景分外遥远,墙壁摇摇晃晃,清真寺忽大忽小,月亮像烛台上的亮光……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怪异起来,像一支古代的歌队,从我的身体内部穿过……啪嗒,啪嗒,暗巷里钻出个女孩,木克热木的妹妹,努尔比亚,小学六年级学生,十三岁!她梳两根长辫,尖下巴,深眸,虽衣衫破旧,但可想见,长大定是绝色美人。一张嘴,天空从深蓝变成金黄:“丁老师,你好!”啊,流利的普通话——我的心尖震颤。我跟着这个女孩,像溺水者攀援浮木,绕过迷宫式的岔路,推开木门,穿过庭院,进入里屋,脱鞋上炕,盘起双腿。大炕的酱紫色地毯上,铺着流苏边白色布单,形成桌面,玻璃小碟内,是葡萄、石榴、巴达木、葡萄干,从蓝底白花金边的茶壶里,倒出热腾腾的红茶,啜一口,浑身滚烫起来。

木克热木的父亲去挖和田玉,住在河岸边的简易土屋,一周回来一次;除了我,就是木克热木的母亲,她的两个妹妹。大炕旁的柜子上是台黑白电视,正上演一部英国电影,字幕是汉语,配音却是维吾尔语。这是多么神奇的一幕——好像全世界(无论东方西方、南方北方),都凝聚在这个点!

吃的是抓饭:椭圆形大白瓷盘里,一堆高耸的米粒,和平日所见白色不同,发着红光(因胡萝卜切得细碎,经焖煮,完全溶解)。女孩的母亲定要我吃肉,见我摆手,自作主张,拿过一块,放在馕(圆形面饼)中,用英吉沙小刀(英吉沙县特产手工小刀)切成碎块,放进我的碗中。我又吃一碗,又吃了一碗,喝了茶后,吃了第三碗。抓饭很特别,有着某种原始的温情,和我自己做的,截然不同。两个女孩依偎在母亲身旁,人手一只小勺,无声咀嚼,动作优雅。这家人被安宁护佑,显得贫穷而幸福,卑微而不可摧毁。

我提出要跟努尔比亚学维吾尔语,她笑眯眯地点头:“好啊。”于是,我问她答,然后我将单词记在本子上。半个小时后,我说,我需要开海斯(餐巾纸),柯达克亚克西(酸奶很好吃),拜客涩克(太热了),满桑暗阿姆拉克(我喜欢你),锅喜扬(吃肉),尔儿子买都(没关系)……我发现“太好吃了”很难说,当我说出“依西力克”时,总不地道,后来发现,应是“依依西力克”。词语不再僵硬,陡然鲜活,像鱼跃入池中,有了强悍的生命力。

我是在不断重复“依依西力克”时,记住了那户人家的抓饭味。

首先是速度上的“快”;其次,才诞生了舌尖上的“快餐”。工业化的进程,同时伴随着“快餐”的普及。

快就是好吗?我曾有过一次极其缓慢的旅行:莎车县——麦盖提县——岳普湖县——英吉沙县。每个县城的名字里,都有一个交相重叠的古代。我所走的路,当年的玄奘、法显、马可·波罗,用马匹或双脚走过。我坐着出租车,走走停停,穿过某个县,某个乡,某个村,行动迟缓。这是我一个人的旅行:拽着拉杆箱,挂着照相机,拿着采访本。临近春节,我低估了南疆的气温,穿了双低帮运动鞋,凉气自鞋底盘旋而上,周身寒凉。一路上,我要自己联系采访对象,自己选择住所,自己决定何时吃饭,在哪里吃……虽繁琐,但在如此折腾后,整个南疆大地,不再是地图上那片沉默的黄,而生动跳跃起来。

离开莎车县朝岳普湖县方向驶去时,冬日田埂上有几团白雪,路旁白杨树上,缀着一丛乌鸦,车一过,乌鸦嘎嘎飞起,满天黑瓦片。

毛驴车上的黑衣老人,腰间系着条翠绿腰带。两种颜色反差之大,有舞台效果(在伽师县,我曾见过几位刀郎艺人如此打扮)。树旁的清真寺小而古旧,院墙顶部呈绿色,而附近村民的大门,是深绿配朱红。路过艾里西湖镇,清真寺比路边看到的规模要大,但屋顶和院墙,依旧是绿色。路过荒地镇。这名字本身,就充满拓荒味。十字路口后,是片小果园。穿过墩巴格乡后,我彻底告别莎车县。

进入麦盖提县地界后,一排排钻天白杨在晨曦和冬日的灰尘中逐渐清晰,每棵树的半腰,都圈出个红箍,下半截刷成白漆。白杨树变密,树冠相对,搭成拱形。一辆大卡车停在路边,有人正在往车厢里装干草,树丛内有片房屋闪现,司机说,那是狱警住的。我不觉一惊!传说中的“牌楼农场”就要到了吗?这个新疆最大的监狱,真的就在眼前吗?

道路两旁有树环绕,路边陡然闪出个高大广告牌:喀什监狱。大门规矩(像大学校门),看不清内里设施,但路边突然出现了二十多个人,身穿囚衣,见到出租车,并不惊慌,有的在挖土,有的坐在路边抽烟,有的只是站着晒太阳……干警们着制服,坐在小凳上,远远地眺望。司机说:“能出来干活的都不是重刑犯,犯不着逃跑。”

之后的道路,为这一场景写下有力注解:从两排夹道的白杨树林驶出后,车即刻跌入荒滩。没有任何过渡:从生命的绿,到死亡的黄,就像跨了一小步,但前脚后脚,完全不同。铺天盖地的黄,一味地纵深下去,甚至连呼吸,都成黄色。天地被彻底抽空,只剩下一丛丛枯草、一根根电线杆,然后,就是这辆移动的出租车,车上会简单汉语的司机,和我。黄沙是一个怪物,有嘴,有手有脚,能吞噬一切,之后,再即刻闭合。就连空气,也被它做了手脚,不再归人类管辖。某种人类的边界,在这里被兀自拓展。

进入岳普湖县,地貌十分奇诡,四周依旧是荒滩,但沙包上突然出现了芦苇,扎成小格。我让司机停车,抓起把沙子细看:不是金黄色,而是灰土色。用脚踩格子中的沙堆,板结成硬壳。要用力剁,才能让沙壳碎成几瓣。大片旷野后,闪出排房子,说是从塔什库尔干迁来的塔吉克人定居于此。屋子是统一修建的:三间砖房,外带一个大院子。可怕的是:这些成排的房子背后,就是戈壁荒滩,而农田还在荒滩之后。这里有水电吗?有卫生所学校吗?有商店电影院吗?我像回到了古代——唐朝或者五代。

穿过阿其克乡时,街道冷清,人少车少,路旁为砖块修建的抗震房(这里曾发生过地震),地里浇灌了冬水,结成冰,泛着银白。毛驴车上的妇女,一手提用花头巾包裹的大盒,一手提塑料袋,装着鸡蛋。一闪而过的墙上写:坚持食用加碘盐。英叶乡到了:十字路口拥挤,焕发出欢乐的俗世生活的景象。人多,毛驴车和摩托车互相交织,原来,有巴扎(赶集)。从枯寂到喧嚣,反差实在太大,让我目光所及的这一切,像直接从荒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时间不是纵向流动,而变成横切面:旷野的时间是凝滞的;巴扎的时间,则是流动的。清真寺,虽然不大,但却一个接一个。看到所学校:外墙贴着白瓷砖,从土黄中凸显出来,携带着锐利而迥异。

即将进入英吉莎县城:摩托车上妇女们戴着围巾,顶部别着圆柱状黑帽——这正是英吉莎特色。县城中心像个无名小站,严寒中,被一种古怪的煤烟气裹得严严实实。十字路口簇拥着低矮楼房,卖廉价的日用品和服装。农贸市场门口,挤着卖菜、卖水果、卖肉的人,烤鸡被涂成姜黄色,烤红薯散发着香味。

我下车,和司机告别后,随便选了个小餐厅,推门进入。桌椅皆为褐色,一台电视高悬于墙,屏幕上洒满雪花,声音巨大,说着维吾尔语。跑来个男服务员,戴蓝色白边毛线帽,矮个,摊开油腻腻菜单,无声地望着我。我是从他的目光中,看出奇异来。抬眼环绕四周:无论吃客还是服务员,只有我一个人是汉族。我如此孤单:一个女人,拽个皮箱,进入没档次的餐厅,而这餐厅里的服务员,根本不会说汉语,只愣愣盯着我。

我大力地喘了口气,希望菜单上能有图片。然而,谢天谢地,我看到了汉语!冒险——点了鸽子拉面(我此前从未吃过)。但我知道这里盛产鸽子;我知道拉面就是拉条子。即便鸽子再难吃,面总是能吃饱的。然而,在漫长的旅行后,在这个边地小城,在这间破旧不堪的餐厅,我却吃到了上苍奖赏的美食:鸽子肉极细嫩,味道和羊牛肉皆不同,更鲜美浓烈;拉面极柔滑,是用心和面拉扯熬煮的结果;配菜极特别:白色的是恰玛古(类同萝卜),而绿色的,是恰玛古的叶片。肉、面、根茎、菜混在一起咀嚼,像分离的血肉重回到骨架上。

临了,喝了碗小店自制的酸奶。一切都无法用言语表达:都刚刚好,恰恰好,就那么合适,就那么熨帖。

坐在公交车上,从正在修建的街道经过时,道路被蓝色挡板隔成三行,灰尘腾腾,令一切事物都像是刷了层黯淡的油漆。那些被阻隔起来的商场,看不到门脸,但能望见红底白字的打折横幅。修路让商场门前混杂着砖头和石块,但有一片空地被清扫干净,开辟成卖场。钢筋衣架上吊挂着毛衣、衬衫、长裤、裙子。地上铺了大单子,摆着棉被,一个挨一个,乳白、粉红、淡黄,像里面睡着个隐形人。就在这些货物旁,马路被翻开内脏,挖掘机亮着大爪,身躯转动时发出沉闷轰响,和扩音器里的打击乐,连成一片。

我从公交车的窗口朝外一瞥——也许,不过几秒钟——却像受到了某种深刻的伤害。

窗外的场景,不像是某个商场的门口,更像是座被废弃的太空站:耸动在灰尘里的人头,像漂浮的葫芦,无依无靠;吊挂的衣衫,听着噪音,吸着灰尘,软塌塌,即将盹入睡眠。

这样的衣服不能使人变得精神,反而会让人显得更贫穷。那些散落的线头、粗大的针脚、落伍的款式、不加衬里的布料……人穿上这样的衣服,只会更寒酸。

巴扎也是集市,但和商场不同。逛商场是为了买什么,而逛巴扎,更为玩耍。

在新疆,我已逛过大小巴扎上百次,规模最大的,当属喀什大巴扎;最让我难忘的,却是和田地区策勒县的小巴扎。穿过玉龙喀什河(出产和田玉的主要河流)大桥后,就到达县城。这个县总人口不过十几万,多为维吾尔族,自然环境恶劣,三面被塔克拉玛干沙漠包围,六级以上的沙尘暴一年要刮一百二十多天,因为干旱缺水,当地人饮用的,是昆仑山融化的雪水。

一路上,蓝色的“移动通信特约代理点”的招牌格外醒目。这个城里人熟悉的标识,楔子一样,插入南疆乡村。阿尔祖药店具有本地特色:招牌上有个别致的绿十字。清真寺是和田加满清真寺的缩小版,浑身清凉。墙由土黄砖块垒砌而成,原色木门,两侧门楼的顶端漆成白色,高高地撑起一弯新月。路过一户农家,雕花木门涂成淡黄,古拙素朴。围墙不是泥墙,不是砖墙,是红柳枝扎起的笆子墙。

毛驴车扎堆的地方,就是巴扎(这个县的巴扎叫星期一巴扎)。平时,只是片空地,到了周一,才会被挤得水泄不通。毛驴车实在太多,便有专门的人管理:给车主发牌子。看管一辆毛驴车,过去的价格是两角,现在是五角。驴身上会盖着块色彩斑斓的地毯;驴车的铃铛欢快地响起,令周围空气一下子充满了金属的温情。

逛巴扎最大的乐趣是看。先是看人:看不同长相、不同服饰的人。在和田,不同县的人,衣着亦大不相同,尤其是男子所戴花帽,款式、颜色、图案的差别,就像一张名片,远远一望,便能猜出从哪来、从事何种职业、受人尊敬的程度。有些几乎绝迹的服饰,有可能在巴扎上看到。我在于田县的巴扎上,见到老年妇女穿着难得一见的箭服(衣领上绣着箭镞图案)、戴小帽(类同小茶杯大小)。而策勒巴扎的特点,是那些走来走去的男人们,他们戴着高筒黑帽,毛卷且密集,取材自当地黑羊。

除了看人,还要看货。无论吃的、用的、玩的,皆摆在露天,满目新奇。巴扎的货不像商场,总在固定的地方,农民会随时令而改变货物。花毯、花布上,堆着无花果干、葡萄干、杏干;筐子里是绿叶蔬菜;间或能看到长辫女孩在卖奥斯曼草(这种植物的汁液可养眉);还有卖木门、木箱、木柜、木摇篮的,黄灿灿一片;菜墩是截砍断的木头,鸡蛋埋在麦草里,葫芦切开,鸽子关在笼中,一只猫拴着链子,马鞭子、马辔头、马掌攒成一堆,闪着银光……除了看,还要吃。空气中杂糅着刚烘烤的馕、羊肉、干果和莫合烟混在一起的味道。西瓜是最常见的、产量最大的水果,壅塞在各种货物间。当地人习惯“以瓜代菜”,因这里缺水,难产蔬菜。不管多穷的人家,午饭或晚饭后,都会吃上几牙西瓜。有位卖哈密瓜的老人,正在给破开的瓜去瓤,肉质金黄,相当诱人。瓜堆旁撑起张简易小桌,三把椅子。我坐下来吃了一牙,指间变黏糊:糖分太高。麻糖放在手推车里,卖糖人手起刀落,糖就变成碎块。往来的人们,先将渣滓放在嘴里尝,再买。卖羊肉的,在铁钩上缀个羊腿便可。长条炉子上,在卖烤羊肉串,肉块很大,小孩吃一串能顶一顿饭。

烤鸡蛋是策勒特产。一个裹花头巾的老太太坐在炉前,挥动炉钳,翻腾着一个个摆放整齐的鸡蛋。烤鸡蛋的原理很简单:在一个圆形铁皮炉子内放上烧红的炭火,在炉子上面钉上块椭圆铁皮,将鸡蛋置于火上烤。烤熟的鸡蛋发焦发黑,粘着灰土,但剥了皮,味道奇香。水果摊上摆着葡萄、苹果、梨和香蕉。策勒的石榴很出名,榨汁后,有甜、酸两种口味,甜的补血,酸的开胃。我买了杯甜的,一仰脖,咕嘟嘟灌下喉咙。

走到巴扎尽头,虽然两手空空,像一无所获,但却又体验到某种富足。我的鼻子、耳朵和眼睛里,全都装满了沉甸甸的绚丽离奇印象。我还想去别处看看,腿脚已瘫软。

我点了炒小鱼、炒茄子,菜装进饭盒的两个凹格中后,店主示意,让我摊开盒子,不由分说,将米饭扣过来!顷刻间,饭盒不再是有盖有底的完整体,而是两个连体的白盘子。米粒松散,蔬菜慌乱,预示着某种狼藉。我举起筷子,却感觉别扭极了,像上衣反穿,或裤链没有拉上。而那些穿工装的女孩们,凝神屏息,专注咀嚼,根本没人在意这盖子。

在电子厂,一切皆被简化:青春、娱乐、餐具、生活……那些精致而无声的美,被缩小、淡化、粉碎,整个世界被浓缩成这个饭盒,让我看到这个场所里的这些人,这么多年,真实的生存状态。某种精细被摧毁后,看起来,人们是在吃饭,实际,是在展示饥饿:那从食物里泄露出的饥饿感,过分得已忍无可忍,可人们必须得忍,必须让自己失去知觉。

那一次面对赛里木湖吃的午饭,让我同时吃到了两种美味:高白鲑和草原焖肉。

时隔那么久,当我写下这两道菜的名字时,舌底还止不住向上翻涌汁液。我绝非贪馋之人,只是,那顿午餐,将美景与美食融为一体,达到我饕餮生涯中绝无仅有的顶峰——超过我记忆中全部美味的总和!

环湖的山坡上,是牧人点点的白毡房。一户人家正在转场,羊群约有四五百只,走在最前面的,是骑大马的男主人,脚蹬铁质马镫,黝黑的脸上带着剽悍、健壮的微笑。他旁边跟着三头骆驼和一头棕牛。羊群踏起浮尘,行成白雾,将整个队伍裹在浓烟中,如出征士兵。赛里木湖是一汪蓝——这是大自然景致中最完整、充沛的那一部分——湖水清澈如仙女之眼。凝视这样的蓝,只觉自己污浊滞重,恨不能跳进去,畅快地洗一洗。湖水的蓝是变动的:先是蔚蓝,后是青蓝,最后是青白。靠近岸的地方,是条银白带子。湖水极清,能看出水底石块的颜色和纹路,石块上趴着的一缕缕光斑,如蚯蚓蠕动。有些石块,恰巧竖起来,像探照灯般,反射出一缕强光。车环湖而行时,我看到湖面闪动着几个白点。天鹅!天鹅要在天气晴好时才会出现,且每次都是一对一对,极为忠贞。停车后,我跑下山坡,穿过草滩,直奔白点而去。湖边是片沼泽,实在无法前行,赶忙将镜头对准湖面,拉近……好极了,屏住呼吸,摁下去!少顷,那对白色情侣张开翅膀,点击水面,飞跃起来。就在它们展开翅膀,即将离开,而尚未离去时,我喘着粗气,浑身颤抖,再次摁下快门。大地的空间无边无际,而人的空间却缩小了无数倍。人的地位,其实一点也不比天鹅、马匹和羊群更尊贵,而有时,它们反而比人类更富有生气。

湖边毡房,门打开,以蔚蓝湖面为背景,铺开餐桌,准备午餐。端来盘烤鱼,说是高白鲑,我吃了一惊。高白鲑的故乡在俄罗斯,这种冷水鱼,在别处很难吃到。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博乐人就从俄罗斯买来高白鲑的卵,经过孵化,养成鱼苗,到四五月湖面的冰完全消融后,投放进去。游进赛里木湖深处的高白鲑是否能成活,谁也不知道。头几年不打捞,任高白鲑自由生长。之后,才开始打捞。人们详细记录下高白鲑的体重:雄性平均两公斤;雌性平均二点二公斤。最大的一条,有三点六公斤。人们打捞上的高白鲑已达一百多吨,不仅本地人吃,还出口芬兰等国。

高白鲑打捞上来后,要直接速冻,否则肉会从刺上脱离。一般水浅的地方捞不上,要拉几公里的大网,才能网住它们。眼前这鱼块,是烤制的,已看不出鱼的模样,但入口后,皮肉细嫩,味道陡峭,是平时所食美味的几十倍。之后,端来清炖高白鲑。没下筷之前,仔细端详:体态颀长,稍扁,头小,背部青灰,腹部银白,头及鳃有小斑点。用筷子拈了入口,肉紧而韧,咀嚼后,满嘴留香。

草原焖肉端上来时,我以为是盘失败的糊锅焦肉。吃到口中,却被香味惊骇得要跳起来:我从没吃过这么香的肉!几乎算得上奇香!肉香直抵味蕾核心,而焦糊味,更让肉味达到极致。没有肉比这种肉更像肉:味道完整淳厚,结结实实,无一丝泄露。

做这道菜的蒙古女人(面孔黧黑,眼睛细长)介绍,要用现宰的新鲜羊肉(最好是一两岁的羊)做原料,且是草原上的羊(常处运动状);先在大铁锅的锅底铺满层一指厚的羊尾巴油(别处很难寻到),其上放置大块的土豆、胡萝卜、青辣子、红辣子;菜上放置羊肉块,在肉堆上放菜,层层叠叠而起,最上面并不敞开,用卷心叶片将整个肉菜堆裹住,形成塔状物。燃料须用天山特有的爬地松。要用特大号铁锅做,锅底大,受热面积大,爬地松火候小,让劲慢慢使出来。炖一个小时后,肉菜逐渐烂熟。此间,一直不打开锅盖。肉塔顶部被菜叶包裹,肉味只在塔内循环,一点儿也跑不出来。靠着锅边的肉,慢慢发黄发焦,起锅后,滋味绝美。

一般人不敢做这种焖肉:不是生,就是糊。要将肉烧到焦黄而不发黑,火候很难掌握。这原是哈萨克人喜欢做的菜,在博乐县,被蒙古人发挥到极致。牧人居住地离水源远,提水困难,故用羊油铺底;蔬菜少,有的只是些易存放的土豆、胡萝卜;菜的块头要大,肉炖熟需两小时,菜太小,易熬烂。

做焖肉时,不放任何调料,只放盐。

某种陷落,正在舌尖进行:向下,一直向下……只有在某种特别的心情里,我才会想起新疆——以及那些残留在我身体内部的特殊感受。那感受和我现在所置身的场景,完全迥异,像一部老电影,逐渐地,某些画面遭到风化、侵蚀、摧毁,像已逝去,不复存在,然而,在某个特殊的节点,又陡然复活。

像在岭南,泡在酒罐的蛇几年后揭开盖子,居然还能探出脑袋,张嘴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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