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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继续着他的故事:
他到了十岁才上学,当然只有姐姐供他。也只是初长成的姐姐撑起他那早已坍塌了的最后的那半爿残破了的小天空。姐姐却是为了他而从未上过一天学。
他是班上他年龄最大,个子最小,也最是受人欺负和侮辱的。比他大的,比他小的,比他壮的,比他弱的;随便找个借故,随便的哪一个想欺负他的,像也只是为了供他们开心的玩偶。天性的柔弱,他在毫无尊严地,(他姐时常告诫:千万别与人争执,对别人无故的欺侮、你要躲开。这世上除了姐姐,也绝无人关切他。他只能听姐姐的话。他也只能忍气吞声)于别人的强悍中谨小慎微地,像是在与他们乞讨人生似的毫无人格地苟活着!不如他们门前那只狗。
他也不知道从多少人那臭裤挡下爬过。随随便便哪一个都能在光天化日的眼皮底下蹶起那只臭屁股,他都只能屈尊地去舐!他成了全校最耐人寻开心,最经得起同伴取乐、随心所欲地欺侮的学生。他只能默默忍受。
他也曾向老师告状、祈求天助。但没一个能帮得了,都只是一张张冷漠麻木的脸!
他只能回家与姐姐诉苦。姐姐也爱莫能助,反而斥责他不听话!有时实在是无法容忍,也只是劝慰着:咱生来与他们不一样,没人会帮咱。你也就别去招惹那些顽皮的东西。走路也只能要绕着,谁让你与他们在一起的呢?他们惹你你不能跑呵?
他也知趣,每是上学,放学,他都独自、要不走在最后,也是要快马加鞭地走到最前面去。
但那也不能、真的能绕得过他们。别人是看他弱者可欺,恶作剧那是常事!像真是冤家路窄。
每次都要撞上的时候,好时只是躲过去,有时也只看他们自讨没趣。能绕得过的他绝不与他们同道,他也已隐约知道他不与他们同道。但孩子家,生来天性就是好动,成群地嬉笑取闹开心。有些事也在所难免。
有天下午正上课,又是那个大男人突然闯进来,气势汹汹地将他拉出课桌,不问青红皂白,把他掀倒在地,狠狠的踩着他的头!在课堂上的老师也被那场面吓傻了!他拼命地挣扎着、奋力嚎叫着,惊动了整座学校。那撕破天籁似的嚎叫,一下子惊动不明其故的学生老师围着过来。却被眼前的情景愕得忘了所以,整个喧哗的校园像是跌下了深渊里似的、一片死般的沉寂无声!
没人开声,只听着他那亡命地号叫着,在场的都只是在惊愕中冷漠地看着那男人脚下挣扎着的孩子,没一个老师出来救他!那无助的孤儿最后只在绝望中低声呻吟着,只在拼命抓住那只毫无悯情的男人的大足。幸好老校长闻声匆匆赶过来,也被那种场景愕住,那是从未有过的事!
校长被那孩子绝望地看他的眼神惊醒,大声斥退了那位野蛮鲁莽的大男人。
是老校长将他从那男人要将他置于死地的地下扯起来!但那时他已站不稳了,只能无力地依靠在老校长那也并不壮实的身上。但那早已弃失人性的男人,临走、还狠狠地朝孩子的下腹踹过一脚。他一时躲避不及,踢着他的下体,被踢受不住,一下子痛晕了过去!
醒来,他下腹已是一片乌青,十好几天也都消不去(那孩子也落下了终生的遗恨)。
姐姐闻讯赶过来时,他简直已说不出话来了!把早已无能回家的小弟他背回家,姐姐只能对着无告的苍天哀伤:
“这学我们上不起,也再不上了。学校之门已并不朝我们打开!连学校也不是我们能待的地方。我们走,只要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还是要活着、下去!这天下该也总还会一块让我们活着下去的天地在吧?”
连痛带愕、他在床上躺了十好几天下不来床。没个老师来看他。
后来又是老校长过来看他。姐姐看到校长、犹如遇上救星,一下子扑跪着瘫在地上,满腹的委屈一下子犹如决堤之水,直对校长磕头,感激校长救了她弟弟!
校长看他已能下床,好了点,要他重回学校。
姐姐连忙说:“那学我们不上了。那书我们不读了。读不起。当初要不是有校长你,他连小命也都丢了!还上的什么学?学校之门不再朝南开!”
校长宽慰着,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那事他向上级反映过了,校长也曾找过斥那男人。
原来是、那男人的孩子回家时与别的孩子取闹时跟那些孩子打架,被别的孩子掷石头砸着了头,头上被磕出了个包。不知是他那孩子乱加指认,还是那男人就是看弱者可欺,借故要杀鸡儆猴。他无辜地成了牺牲品!
但第二年,小学刚要毕业,他成了超龄生!其实他不是。听说是十六岁是超龄,其实他虚岁也还差半年才十六岁。但他们一句话,说你超龄就只能超龄,面临被退学,姐姐四处乞求,(那时的超龄生说来也还真的不仅他一个)学校也就只好勉强答应让他留下。况且他的个头弱小,看也不像个超龄生。
但最后,他还是被定为是超龄生,最后还是被开除。本来他个头不高,若有人帮他,也是能蒙混过去的。但那一次,没人肯帮他。因为老校长恰好那年退休。后来那忠厚的老校长却也非命于那场声势浩大的文革中,有人给他安个莫须有,被斗得受不住,他也只在一个夜里悄悄地悬梁而死。
读书不成,无路可走,他也只能跟着姐姐,与别的大人一起下田干农活。那时正是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刚过去,但种田人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饥饿像个赶不走的鬼魂,老在与他姐弟俩不离不去。那日子,半饥着,还要“日干三刻夜加一班”,那不是随便说说得了的事情。他生来瘦小柔弱,特别是收割,割稻子。那时都是挑稻子回来,开夜工打谷子。但那稻子都与他一样的高,撑不起、挑不动,一截都要被拖着地下!
撩田时,那挖出来的畦沟简直可以将他掩埋!撑起的铁爪比他还高。——我们那儿的劳动工具是很原始,却也很有特色。就在指很长的铁爪子。况且又是生铁铸成了。很笨重,又很脆,稍不当心,非要将你的脚趾给磕出一个血口子,它还会被磕断!就套在一支长竹杠上,将它竖起来,比他的个头还高,高出一截!
所以,他只能每天都紧跟着姐姐。挑稻子时,姐姐将已是别人捆好的稻子解开重捆,姐姐挑大的,让他挑小的。撩田时,姐姐让他挖浅的,深的那层姐姐再挖。
那时饥饿像无可逃脱的瘟疫,正是整个大陆都处在饥肠辘辘之中,一个正好长身子的孩子,要不是有个姐,他不是早成了饿鬼的小冤家!为了弱小的弟弟,姐弟俩好不容易在那毫无人性的夹缝,像那棵绝悬的小草般地活着,活着,活着过来。
当姐姐的、处处只能委屈自己,她分的是劳力饭,弟弟只能吃半劳力,跟小儿一般的口粮,每顿都是将俩份混在一起再给他吃,还给他多吃点。那时他也不懂事,不知道姐姐的苦心,有时半夜饿着睡不着,姐姐只好起来煮点开水给他暖和一下肚子再睡。有时挖薯,姐姐偷偷揣几个薯根回来,也只敢半夜才悄悄起来煮成粥给他填肚子。
好不容易,就是那样,姐姐处处看着他、守着他、一路谨小慎微地陪着,要不是有姐,他恐怕也难得在人世。
那时,挨饿是生活的主题!每每只睡了半夜就被饿醒。
“姐!”他实在睡不着,禁不住轻轻唤身边的姐。
“怎地侬还没睡?”原来姐也还没睡。
“侬醒了!”
“还早呢,才半夜。再睡会儿。”
“侬睡不着!”
“闭上眼睛。啥也别想!”
“侬闭了。没想啥的。”
“过会儿就睡着了。”
“侬真的睡不着。”
“怎的?”
“侬肚子在咕咕叫。有点疼!”
“你又吃山果子了?你就是不听话!前几天你憋屎还不怕?”
“我没吃!”
“姐揉揉,侬好好睡会儿就好了!”
“侬饿!”
“……那叫姐怎办呢?我们还有什么吃的?连条薯根都是公家的!”
“侬睡了。就是肚子饿!怎的我们老是吃不饱?”
“还哪只有我们?谁都在饿着!有啥法子?”
“阿龙今天又在吃包子!”
“你去相嘴了?”
“我不相嘴!但他就是要在我的眼前吃!”
“你走开不就得了?!”
“他们几个,非要跟我让我看着!”
“啊,他父亲是公社的,饿不着他们。侬今后别跟他玩就是了。要听话!侬不再是孩子了!侬再睡会儿,睡着就不觉得饿了。你别想着肚子饿的!明天姐才去摘点剌棠叶看看。看还有没。”
“今天他们又摘了队的椰子!”
“你也去了?”
“侬也不想去,只就是……总……”
“再怎么你也别去偷椰子哟!让我知道了打断你的腿!听见了?几天前有个孩子爬椰子树被人看见从树上掉下来,生不生死不死的,惨着呢!要让他们看见了,非要抓你去公安关着呢!那谁也救不了你!又没人会救你的,听见吗?”
“知道了!”
为姐的,有时,在队里挖番薯时,也暗地里将些小薯掖在裤腰里带回家,或是放工时,她也在田里挖得一点薯根,或是摘点算是嫩点的薯叶子回来,夜里偷偷煮点给饿得受不住的弟吃。那时还不敢,怕让人看到!那可是不得了。要被斗争的,甚至要游村!就是在你胸着掛个牌子,敲着只破铝锅游村。有时饿得也没法子,只好夜深时,在狭小的房间里,找几块砖头垒起当灶,那时家中连只小锅也没有,只能找只破罅将就着煮。让小弟在外面看着,怕有民兵巡夜时遇上。为姐的偷偷的煮。煮白天偷偷掖着的几条薯根或是那薯叶。煮熟了让小弟吃上。当姐的,只能偶乎喝点剩下的汤水。有时连汤水也喝不上!但看着吃点东西后安睡去的弟弟,当姐的,只能偷偷地淌泪。但愿弟弟快点长大!
就那样子的,无助的姐弟俩,像那枯井里的青蛙,连涸辙之鱼都不如,以沫相濡也难!
所幸,天恩不弃,看来真应了那往日相命先生所言,他生不就是命硬,在那万般艰难险阻的夹隙中,顽强地勉强的活着下来!姐弟俩,谁都不撇下谁。
但饥饿是一种灾难。人生最不幸的灾难!天下多少离乱战火不都是缘起于饥饿。许多人就是为了一口饱食而去亡命,就之所谓的——饥不择食!难怪历代离乱战火源于乡下。
乡下俚语里有句话讲的就是:富人不知穷人苦,饱者不知饥者肚。
那样的社会里,谁是富有人家?只是那些领国家俸禄的人!挨饿的就是种粮的。
食物,那才是、永远是人的第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