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在街上发了疯似的狂跑,迎面刮来的风像一把把钢针,扎得她的脸嘶嘶地疼。鼻孔里的湿气已经结了霜,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重量。颊上的泪痕还没干——旧的刚刚结成了冰,就又有新的流下来,化了旧冰,再结成新冰。唐山的正月在幸灾乐祸地欺负着一个过惯了南国暖冬的外乡人。
她终于忍不下那个冷,钻进了街角的一家餐厅——那是她婆婆李元妮常去的一个地方。找了个清静的角落坐下来,这才猛然发现她的左脚穿的是一只麂皮翻毛皮鞋,右脚穿的是一只高腰牛皮靴子。刚才一气之下从家里跑出来,她竟然没觉察她两只脚穿的是两样鞋子。
架是今天吵的,但是怨气却已经积攒了很久。就像一个脓包,需要在皮肤底下潜伏多日,才会爆出一个乳白色的脓头。而今天早上,就是脓包终于露头的时候。
那个头,就是念登说的一句话。
今年小达的公司收工得早,腊月二十六两人就飞回唐山看元妮和两个孩子,一直要住到正月初十再回广州。早上起床的时候,女儿念登看见阿雅放在茶几上的一个塑料发卡,就问妈妈这在广州要卖多少钱?阿雅随口答了一声十五块二十块的吧。念登摇着头,说妈你赔老鼻子咧,奶奶带我去大市场,只卖两块五,一样的东西。
阿雅听了刺耳,就一把揪住念登:“什么‘老鼻子咧’,你不会说普通话吗?老师没教你?”
“我们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念登被阿雅的脸色吓了一跳,扁扁嘴,像是要哭的样子。
小达见状,过来一把搂住了念登,瞪了阿雅一眼:“老鼻子咧就老鼻子咧,哪个地方没有土话?你们广东的土话还少啊?大过年的,吓着孩子。”
阿雅的气,就是在那一刻蹿上来的。“什么样的学区,就有什么样的老师。你懂不懂?”
纪登和念登是生下来刚满月就送到了唐山养的。小达的生意越做越大,两口子隔三差五地出差,与其请个保姆在家里带孩子,倒不如放在亲奶奶身边放心。小达是这样说服阿雅的。于是两个孩子就放到了元妮身边养,小达和阿雅得了闲就往唐山跑,看孩子也捎带着看母亲。
孩子渐渐大了,他们每回到唐山住,就觉得房子太小,一家五口人挤着憋屈。阿雅提出去新城买一处新居,面积大、环境好,更重要的是那边有一所好学校,是省重点,师资力量雄厚。
阿雅跟小达提了几次,刚开始时,小达只是一味“再说再说”地搪塞着,后来被阿雅逼到了墙角,才说了实话:是元妮不同意。元妮说老街坊老邻舍住熟了,不想搬到陌生地方去。这只是元妮不同意的一个理由而已。最根本的理由,是后来元妮被小达逼到墙角上才说出来的。其实元妮不肯搬家的理由和元妮不肯搬去广州住的理由都是同一个:元妮说大家都走了,你爸和你姐回来了怎么找得着家。
“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无知。”当小达最终说出了元妮的真实想法后,阿雅忍不住嚷了起来。小达捂了阿雅的嘴,怕元妮听见:“你没经历过地震,你不懂。”阿雅压低了嗓门,嘟囔道:“这个家也不是原先的那块地了,你爸你姐的魂就是回来了,不照样还找不着吗?你妈无知,你也跟着无知啊?”小达的脸唰的一下黑了:“你怎么说我都行,你就是不能这么说我妈!”
话说到这一步,就进入了死胡同。迁居的话题讨论了好几年,每一回都卡在同一个坎上。
这天早上的争执,其实只是这几年无数轮争执中的一轮,就在话题马上要进入那个已经进入过无数回的死胡同时,突然拐了一个急弯。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那个孵了多年的脓包,已经把皮肤顶得如同一张绵纸一样稀薄了。
“我是无知,有知的在美国呢,可惜没看上你。”小达冷冷地说。
扑哧一声,脓包破了,积攒了很久的脓,终于肆无忌惮地涌流了出来。
“你根本不需要娶老婆,你直接娶你姐就是了。可惜你姐已经死了,你就是生一百个孩子叫一百个‘登’也叫不回来了!”
这样歹毒的话,从阿雅的嘴里吐出来,连阿雅自己也听着陌生。可是那天阿雅的舌头完全不归脑子管。阿雅的舌头被一股气紧紧地顶着,不出来就得憋死——阿雅的舌头只顾得逃生。
“混蛋!”小达抓起一个茶杯,狠狠地扔到墙上。哗的一声,杯子碎了,隔夜的茶叶在地板上开出一朵朵暗褐色的花。“你这种人要是活在地震的时候,早叫人给扁了!”
“别动不动就拿地震说事。地震都过去二三十年了,死了的就是死了,活着的还得活着。你妈没救你姐,那是事实,就是把纪登念登都牺牲了,能买回来安心吗?!”阿雅的嗓门撕裂了,渗出丝丝的血。
有一股热烘烘的气,在小达的肚腹间生出。这股气原本是一门心思往脸上奔的,谁知走到半路却改了主意,抄道涌到了他的胳膊。他的脑袋遥遥无助地看着他的胳膊抬起来,狠狠地掴了阿雅一巴掌。
嘎啦一声,时钟停摆,万物屏住呼吸一起噤了声。
纪登和念登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他们一边一个抱了阿雅的腿,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孩子把阿雅哭醒了。她掰开纪登念登的手指头,风一样地跑出了房间。
小达是最后一个醒的。他捏了捏自己的拳头,觉出了指头上留下的阿雅的体温,才意识到他打了人——打了一个给他生了两个孩子的女人。
他脑袋在那一刻劈成了两半,一半对他说追啊,你快去追;另一半对他说不,不能惯她这个毛病。这两半脑子正厮杀得天昏地暗,阿雅已经不知去向。
“作孽啊。”
小达一回头,猛然发现了站在卧室门口的元妮。元妮穿着睡衣,蓬头垢面,嘴角有两条尖刻的下垂线。
“妈,我以为,你去买菜了……”小达惊讶地说。
元妮怔怔地看着小达,目光直直的,仿佛小达是一面透明的玻璃墙。从小到大,小达不怕元妮的骂,甚至不怕元妮的打。小达最怵的,就是元妮的沉默。元妮的沉默是一座山,瞬间能把他所有的胆气压成齑粉。
“妈,你知道阿雅,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只是担心,孩子……”小达结结巴巴地说。
元妮依旧定定地看着小达,不做声。元妮那一刻的目光像一枚巨大的图钉,把小达钉在了惊惶无措之中。
“昨晚,我梦见了,你爸。”
半晌,元妮才喃喃地说。
阿雅已经在餐厅里坐了大半天了,依旧还没有走的意思。
天黑得早,还不到五点,暮色已经像污秽的棉絮一样,爬满了北方的天穹。西北风像山野里丢了崽的狼一样,尖厉凄惶地嚎叫着,叫听着的人忍不住觉得日子已经走到了头。
阿雅呆呆地坐着,怀想着南国的冬天。南国也有风,可是南国的风牙齿很细,吹在身上一点儿也不像啃,倒更像是湿软的啮舔。南国的天空之下伸展着巨大的木棉枝桠。哦,木棉。风和日丽的日子里看木棉,那是怎样的一种蔚蓝和鲜红。
蔚蓝和鲜红,那才是她的颜色她的天空。
一种泥土里头生一样植物,一爿天空底下活一类人。也许,她和小达之间的争执,仅仅是一种简单的水土不服?可是她的孩子们呢?到底更适合哪一种泥土哪一爿天空?
或许,这一切和南天北地都没有干系,而仅仅是因为那场地震。
那场地震夺走的,不仅是死了的人的性命,还有活着的人的心。母亲生前就告诉过她,经历了七六年抗震救灾之后转业回家的父亲,性情上就像是变了一个人。父亲常常夜里被噩梦惊醒,一身冷汗地坐在床上发愣。花钱突然大手大脚起来,话却一下子没了。阿雅的童年记忆里,总是一家三口在饭桌上的情景。母亲用疲倦的笑容,一遍又一遍地引逗着父亲说话。父亲也在努力,可是每一遍的努力只是在他的额上刻下更深一道的皱纹。“地震把你爸的心吃掉了。”母亲曾这样对她说。
没有想到,后来她嫁的那个人,也被地震吃掉了心。小达的心缺了一角,小达已经拿不出一整颗心来给她了。她斗得过小达身边的每一个女人,她却斗不过那场过去了二十七年的地震。
服务生又端上了一杯新茶,不过这一次是一个不同的声音。
“闺女,你喝了这杯茶,咱们回家。”
阿雅抬头一看,是元妮。
“妈,你怎么……”阿雅惊讶地问。
“服务员打电话给我的,她跟我熟。小达找你找疯了,这会儿还在路上。”
阿雅对自己说不要哭啊不要哭,可是没有用,眼泪依旧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今天她已经流过了太多的眼泪,盐水把她的脸颊腌制成了一片冬菜,厚厚地浮肿着,不再知道疼痛。
“闺女,你早上这一顿骂,倒是把我骂醒了。”元妮脱下棉猴,解下厚厚的大围巾,在阿雅对面坐了下来。
“妈,我不是……”阿雅突然顿住了,因为她发觉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来支撑一个哪怕最苍白的解释。
“阿雅,今天妈来这里,其实就是想跟你说一件,妈这辈子从没跟旁人说过的事。”
阿雅转着手中的茶杯,沉默无语。结婚八年了,她和婆婆的关系还算平顺,但是彼此从来没有裸露过心扉。她没有这个需要,她也没有,因为她们之间的沟通,都是通过小达完成的。小达是一把万能的锉刀,锉平了她们情绪中大大小小的毛刺。任何有可能演变为唇枪舌剑的话语,在小达嘴里走过一遭,就变得平滑顺溜。她和她在小达守卫的城堡里遥遥相望,各自为政,感觉安全而自如。可是此刻城门突然失守,距离猝然消失,元妮把自己赤身裸体地呈现在她跟前,阿雅感觉慌张无措。
“那年,地震的时候,小达和小登都埋在土里,他老舅问我到底救哪一个?我心里想的是小登。”
阿雅的心咚的跳了起来——这是一桩她毫无心理准备的真相。
“为,为什么?”
“我娘从小就告诉我,闺女是娘的贴身棉袄。做妈的,多少会想着自己老的时候,闺女顶用啊。可是为了他们老万家,我救了小达。小登是被我害了的,连个尸首也没找着。为这事,我揪了二十多年的心。”
“那天,小达把你领回了家。你的眉眼都是小登的模样,她左手臂上有块胎痣,你也有。后来我问你,你妈叫什么名字?你说叫李云妮——和我就差了一个字。我差点背过气去,心想一定是天爷知道我的苦,把闺女送回来给我了。今天早上,你那顿骂,才把我骂明白了,我白做了这么多年的春秋大梦。”
“妈,我……”
阿雅还想解释,元妮一眼把她堵了回去。
“你这一骂,我才明白你不是我闺女,你不可能跟我同心。我闺女已经死了二十七年了,我想她想得再苦,她也回不来了。所以我只能安下心来,好好想想活着的人。”
元妮站起来,穿上棉猴,缠上围脖。
“回家吧,阿雅。等年过完了,你和小达就去挑房子吧。”
阿雅跟在元妮身后往家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路灯把浓重的夜色剪出一个个昏黄的边角模糊的大洞。偶尔有一两声爆竹响起,却孤孤单单的找不着接应。春节像一朵花,还没好好开就萎谢了。
“妈,要不,就先不搬了,等孩子们念到初中再说。”阿雅说。
她没有娘,她没有闺女。然而她做不了她的闺女,她也做不了她的娘。可是她们中间,毕竟站着一个叫万小达的男人——一个满身都是缺点,却总体还算不赖的男人。因了这个男人的缘故,她们还得彼此容忍客客气气地过下去。世界再大,也总还有一小块地方,容得下这样普普通通的三个人,相互扶持,慢慢摸索,趟出一条可走的路来的。
阿雅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