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是谁帮咱们收青稞?
是谁帮咱们盖新房?
是亲人解放军,
是救星共产党,
呷拉羊卓若若尼格桑梅朵桑,
军民本是一家人,
帮咱亲人洗呀冼衣裳。
十七岁的李元妮拄着一架拐杖,倚靠在自家院子里的那棵槐树身上唱歌。
树很有些年头了,见过康熙爷的青马使在院子里打水饮马,听过义和拳的后生们在街角喝酒谋反,也看过日本人的飞机盘旋在半空的脏肚皮,还有从那肚皮里落下来的一颗颗黑屎蛋。树一老,故事就多,枝蔓也跟着多,在白花花的日头底下搭出黑森森的一片阴凉。这原本是鸟儿撕裂了嗓子比拼歌喉的时辰,可是这会儿树上却一片寂静——鸟儿被元妮的嗓门给镇住了。
元妮的嗓门其实压根不是嗓门,而是一股气流。那股气在丹田里生成的时候,原本温厚敦仁,可是攀援过五脏六腑,一路捡拾了各样的情绪,爬出舌尖的时候,已经成了一枚尖头铁钉,在人耳膜上扎出一个又一个的洞眼。
县城的人,在收音机里听过才旦卓玛穿云裂帛的歌声,也看过省城来的红卫兵在县革委机关舞台上载歌载舞的表演。可是那些声音都是经过了扩音器的,被电线被铁匣子滤过了一遍,总有些说不出来的隔心。而元妮的歌声没穿衣裳,虽然毛糙,却是一种赤身裸体的贴心。县城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县城人觉得那就是天籁。
于是,院门外渐渐聚集了一拨人。
“别唱了,招狼啊,你。”
娘从屋里走出来,拧了一把凉毛巾给元妮擦脸。
元妮拂开娘的手,一拐一拐地朝院门外走去。
“看什么看!”
元妮站在台阶上,吐痰一样决绝地吐出了一句话。这句话把地砸了一个坑,溅出细细一缕飞尘。其实,这句话还有一个尾巴。这个尾巴,是一个更为决绝的“滚”字。这个字已经爬到了喉咙口,眼看着就要被前头的那半截话拽出舌尖,却被元妮生生地咬断了,咽回到肚肠里。元妮知道,她刚刚唱的那首歌,是绝对不能跟这个字眼发生任何联系的。她即便再糊涂,也知道有个边界。
众人吃了一大惊。
叫众人吃惊的,不是元妮的话,而是元妮的脸。
县城的人,那一段时间里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审美危机。先头的玉环飞燕已经被打倒,踩入了泥里尘里,后来的柯湘卖花姑娘还正缓缓地行走在被孕育催生的路程中。就在这空前绝后的审美断档里,元妮的脸出现了。不需要任何眼神交换,也不需要任何窃窃私语,门外聚集的那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叹。
可是那声长长的惊叹还没来得及完全铺展开来,就被院门夹断了。元妮“嘭”的一声踹上了门——用的是拐杖。门被踹疼了,嘤嘤嗡嗡地呻吟了半晌。门外的人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慢消化了震惊和不解,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可惜腿瘸了。”有人惋惜着。
“多好看的脸,怎么就是不笑。”也有人感叹。
“妮啊,娘知道你心里不舒坦,可再咋的,也比支边强。你没看你哥写回来的信?还都没敢明着说呢,那个苦,你受得了?”娘走过去,扶着元妮回到了院子里。
娘说的是二哥,年初的时候支边去了内蒙。
“好歹,你还有一份国营单位的工作。”
娘又把毛巾递过去给元妮揩脸。毛巾已经凉了,蒙在脸上是一种滑滑腻腻的难受。裹着石膏的小腿上,仿佛有千百只虫子在蠕爬,却又不能挠,痒得她起了一身的疙瘩,恨不得把一口牙咬碎。她忍不下那个烦躁,一摇头,就把毛巾推开了。
“老七那天走,你也没给他个好脸。”娘叹着气,收起毛巾回了屋。
老七。哦,老七。
李家总共有七个兄弟姐妹,元妮是老六,底下还有个老七,是男孩。元妮和老七只差一岁。元妮几个月大,还趴在娘怀里吃奶的时候,娘就已经怀上了老七。元妮嘴里叼着娘的奶头,手摸着娘日益丰腴起来的肚腹,还有肚腹里那块蜷成一团的软肉。老七知道了,就伸出脚来轻轻地踢着元妮的手掌。元妮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隔着娘的肚皮,和老七说过话了。所以,在众多的兄弟姐妹里,元妮只和老七最亲。
都说父母轮到生幺儿的时候,大多已经耗尽了精血,可是在李家,老七的个子却是最高最壮实的。老七十六岁就已经长到了一米九的个子,在学校里打篮球,一抬手轻轻一跳就能摸到篮板,所以就被挑上当了体育兵。
元妮是在两个星期以前接到弟弟参军的喜讯的,那时她正在省歌舞团的排练场里,排练即将参加八一建军节演出的《洗衣舞》。
小学五年级那年,元妮被歌舞团挑上,到了省城,成为一名舞蹈演员。在学校里,无论是劳动节儿童节国庆节元旦的文艺演出,老师都会找元妮上台,有时唱歌,有时跳舞,有时诗歌朗诵。但元妮永远是混在一堆人里的那一个,并不扎眼出众。可是那一年,歌舞团的人来到学校,依个把宣传队的孩子们都看了一遍,那些比元妮唱得好跳得出色的女孩子,一个也没留下,却独独留下了元妮。进了歌舞团元妮才知道,她被挑上是因为自己异乎寻常的骨骼条件,还有无懈可击的家庭出身。
到了歌舞团,元妮是最肯吃苦的那一个。别人早上五点半起床练功,她五点就已经到了排练场。老师要求早饭前压一个小时的腿,她比别人多压半个小时。别人吃了晚饭就成群结队地出去逛街买零食,她天天呆在宿舍里,一遍一遍地跟着收音机练标准普通话。可是跟在学校里一样,她依旧是混在一群人中间的那一个,永远在场,却从不出众。
几年熬下来,跟元妮一同进团的人,有的就熬成了锅面上漂浮的那层油,成为领舞领唱;有的熬不下去,沉到了锅底,终于被倒了出去,到文卫系统的某个单位,做了一名普通工作人员。而元妮却始终还在锅面和锅底中间的那个位置里,苦苦地煎熬挣扎着。元妮一天也没敢懈怠,因为元妮知道,她是射出去了的那根箭,她没有退路,她只能闭着眼睛抵力向前。
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原先定为《洗衣舞》B角领舞的那个女演员,在一场演出中被一位部队首长相中,随军去了天津。那个突然空缺出来的B角,就这样毫无准备地落到了元妮身上。当然,毫无准备是团里人的普遍说法,只有元妮自己明白:她已经为这个机会,放上了身上每一丝一两的气力。
但是元妮没有预料到,机会原来是一根涂了蜡的线,她的手不够糙也不够坚实,竟然还是让它在她掌心里滑溜走了。她到底,也没能抓住那根线。
那天她正和B组的所有演员,参加乐队的配器排练。那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排练,目的仅仅是达到舞步和音乐节奏的初步吻合。没有人指望谁会在这样一场排练中使上真刀真枪。
可是那一天,元妮叫所有的人吃了一惊。
那一天,元妮仿佛已经在冥冥之中得到了神谕,知晓了这将是自己一生中的最后一场舞蹈。
那一天,元妮的心似乎成了一个冒着气泡的泉眼,有一些温热的汁液,正汩汩地流淌到她的指尖、脚尖和身体的每一寸筋骨肌肤。舞步和眼神在这样的汁液里浸润过后,突然就异常鲜活了起来。沉睡了多年的舞魂,就在即将永远沉沦的那一刻里幡然猛醒,癫狂痴蛮热烈地燃烧了起来。一半是水,一半是火,她的肢体在水和火的夹攻之中炼成了一片蓝色的精灵。
那天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看懂了,这是一场李元妮的独舞,所有其他的人不过是背景和陪衬。导演跟乐队指挥轻轻咬了咬耳朵:“疯了,这个人。”
就在这个时候,传达室的值班老头冲进排练场,大喊了一声:“李元妮,家里电报!”
元妮的爹娘,都是初小文化程度,认不了几个字,一年到头很少写信给元妮,更别说是发电报。听到“电报”两个字,元妮心里猛然一沉,眼一黑,就从一个双腿劈叉高跳的动作上摔了下来,一头栽到了台底下。
是右腿踝骨粉碎性骨折。
“至少需要三个月才能恢复。即使完全恢复,也不能再跳舞了,这只脚吃不住力了。”医生说。
在去医院的途中,元妮才知道了电报的内容:“老七参军,速归。”
元妮被送回到家里养伤,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三夜,连弟弟走,也一直没有开腔说话。
娘坐到她的床头,拿着一杆熏黄了的老烟枪,扑哧扑哧地抽着烟。
“老天只能给咱们老李家一样好东西,给了你,就给不了老七。给了老七,就给不了你。你是个闺女,将来总能找个好人家嫁了。老七是男人,不能靠女人。你就认了吧,这是天意。”娘说。
元妮这才坐起来,趴在娘的腿上,放声大哭。
三个月后,元妮终于养好了腿,从歌舞团的编制里退下来,回到了县城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