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早晨,扮成短工的韩一贴大摇大摆进了“大观斋”库房。此前,顾玉鹤一番巧妙安排后,韩一贴摇身一变成了搬运工。郑四义为混人耳目,装假玉器的木箱和盛着真货的箱子一模一样,除木箱盖着的黑色印号不同,不知内情者根本分不清货品的真伪。
负责盖印的库管叫老刘头,他是牛财的远房亲戚。平日里,顾玉鹤常来库房察看,时不时也给老刘头带些酒肉,一来二去老刘头感念顾总管为人和善,俩人成了忘年交。按郑老板立的规矩,新入库的玉器箱子暂不装订,等老刘头验看后再钉上箱盖,老刘头深谙其中玄妙:假货箱内最右边的玉器底部有红笔暗号,这种箱子一旦封好要加盖特别印号。
今早,老刘头正在库房里忙活,身旁时不时闪过几名看护家丁。顾玉鹤又来库房巡查,家丁们见了他点头哈腰。巡查后走时,顾玉鹤叮嘱老刘头细心干活,他笑呵呵点头。
傍晚,润宝城又是一场雷雨来袭。因连日雨水激增,郑宅附近的清溪里涨满了水,一旦风停雨住,哗哗啦啦的流水声便响彻一夜。
凉风习习,听着隐约传来的潺潺水声,郑四义心情极好,近来店里生意红火,真货与假货一起旺销,而各路眼线送来的密报也显示:顾总管老老实实起早贪黑,把总店生意打理的有条不紊。既然如此,郑四义干脆一个多月都没在店里显身。常言道:越歇越懒。就连潘六前来向他密报:月亮气呼呼离开府内!郑四义听了无动于衷,心想都是烦心事儿,哪有跟三姨太风花雪夜爽快。
三姨太李巧珍搂着他正吹枕边风,郑四义眯眼听着吴侬软语心里麻酥酥的。他就是溺爱三姨太,不仅是她床上功夫俱佳,而且迷人眼神里常让他瞥见“绿珠”神色。自“绿珠”过世后郑四义难受过一阵子,直到遇见李巧珍后他怦然心动,仍称呼她为三姨太,就是心里默念着“绿珠”。
片刻,三姨太越说越起劲儿,干脆翻身将她软绵绵身子压住郑四义,发出银鸽般的笑声,她笑着,两个鼓鼓的乳房在红肚兜内不安分的颤动,像两只乱冲乱钻的小兔。郑四义看得情绪激昂,翻身将她压在自个身下。这时,三姨太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一句比一句更不要脸,可郑四义感到无比冲动,伸手抓住她那丰满胸脯使劲儿揉捏,还撅起大嘴一阵猛亲。
俩人兴致盎然,但一阵急促敲门声响起,郑四义一听骂道:谁呀?敢败老子的兴,敲敲敲,再敲,老子敲碎你的狗头!
门外,大管家潘六一声高喊:老爷——赶紧开门——出大事儿了!
李巧珍披衣下床开门,潘六中了魔似的冲进来,郑四义起身劈头就问:何事惊慌?
“老爷,省城‘昌盛’、邻省‘荣庆’,广州‘九龙’这三家老板接连发来几份电报,都说感激老爷这次关照他们买卖!”
“他妈的——好事儿啊!也跟撞了鬼似的?”
“好什么呀!这次批发给三家的货全是真货!”潘六愁眉苦脸像满嘴嚼着苦瓜。
“啊——按约定该给他们发假玉器!”
“可不!不知谁缺德竟把所有假货换成真货,还神不知鬼不觉发了货!”
“这三批货的货款呢?”
“款倒全结了,但按假货价格算的……这下赔大了。”
“他妈的,这是趁火打劫,这三家鸟人不想跟老子再做生意,让他们全部把真货退回来!”郑四义大怒一掌将手里茶碗摔个粉碎。
“老爷——到嘴的肥肉能吐出来?”潘六小声嘀咕一句。
“库管老刘头呢?赶紧把他绑来!”
“老刘头早跑了,不知下落。”
“牛财呢?老刘头可是他亲戚。”
“牛二总管知道后吓得拉了一裤子,已背着荆条跪在前院。”
“这头混账牛。为何不给三家老板发电报解释,要他们按真货价格补齐款?”
“联系过了,可人家都说这责任咱负,假货没契约。”
郑四义猛然想起什么,低声问潘六:顾总管可知此事?
潘六心想老爷这是气糊涂了,他立的规矩倒全忘了,于是转了转眼珠又说:“您老早立下规矩,他不管假只管真,假货是牛财偷偷负责的。”
“查出幕后指使没有?”
“查了——马鸿宝秘密派人跟那三家联络过——显然要撬咱的行。”
“他娘的,又是马家这帮赖菜。”
“老爷,这三家买主只怕保不住,不再跟咱做生意了,他们占大便宜只怕再落到咱手心。”
“哎——”郑四义一脸落寞,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既不是悲哀也不是怒火冲天,更不是忧心忡忡,唯独觉得空落落的。他眉头紧锁朝潘六挥挥手,潘六答道:我这就去拿皮鞭伺候那头蠢牛!言毕,潘六一溜小跑出去。
郑四义唉声叹气又陷入沉思,想他郑四义在玉商行摸爬滚打多少年,什么阵势什么场面没见过,玩鸟架鹰大半辈子反被鹰啄了眼。就拿造假贩假来说吧,凡发了横财的玉商们,那一家不偷偷摸摸干这事儿!自打唐宋元明清到如今,这玉器造假的手段花样频出、技法高明,真可谓想尽花招,取一半假玉跟另一半真的相互粘牢,又雕上花里胡哨的纹路,埋进土里浇上尿慢慢做旧,一旦出土价格翻本。或者干脆用低廉玉石籽料用火烧就成了“润白玉”,但掌握不住火候的工匠一旦烧过头,这玉器变脆一掰就断。还有“牲畜玉”,是牲畜屁股拿刀拉个口把玉缝进去,搁两年再把玉从肉里弄出来,玉石内里就有血沁了(价格成倍翻翻)。其他也不胜枚举,什么梅玉(玉在梅子里头浸泡)、风玉(玉在锅里煮再用凉风吹就有裂痕冒充古玉)、烧宝(低廉红宝石原石用火烧冒充昂贵宝石)等等。不管怎么说,他郑四义造假还讲究有档次、有高超技艺,譬如郑家绝活“大改小”,如今有别人家干这种活嘛!费工费时赚得少,好玉器磕碰了拿来大改小,但精雕细刻,没准儿纹饰比原先的还好看。还有添字、添纹饰,一块古玉本无刻字或华丽纹饰,但这种“素器”不值大价钱,干脆该添的就添,该刻的就补上,反正林林总总,云遮雾绕……要说玉器造假缺德坏良心,可这世上又有哪一行没假!君不见,假男假女假夫妻、假情假意假恩爱、假言假语假发誓、假模假样假脸皮、假烟假酒假字画、假米假面假把式,就连那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欺压良善的当官者不也有假,何况再有假消息、假履历、假公文、假官印、假命令、假官话、假清高……哎——假就假呗!反正假亦真来真亦假,真真假假说不清。可他郑四义造假是给百姓“谋福”!从古到今,买不起美玉的大有人在,毕竟这有灵性的宝贝太贵重,实属富人权贵的心爱之物,本不是市井百姓玩得起买得了的,可人就是这样越买不起越眼热心急,但有了假货一切好办!想到此,郑四义反倒释然,眉头舒展哼起小曲,李巧珍望着老爷怪异表情吓得不敢吱声。
当晚子夜,狂风大作,咆哮着卷起袭人凉气和呛人尘埃,像着拖了一条黄色尾巴一路滚滚向东而去。
城内骡马巷一处低矮民居内,一盏周身熏得乌黑的青瓷油灯发出黄光,韩一贴摸出烟卷凑近油灯点燃,深深吸一口又吐了个灰色烟圈。
旁边,顾玉鹤小声问:大哥,老刘头走时说什么?
“欠一屁股两肋巴的赌债,你替他还债又给一大笔路费,他千恩万谢说终生隐姓埋名!”
“好。库房内偷梁换柱没留痕迹吧!”
“没有!不过挺惊险,多亏老刘头机智……其实他恨牛财,虽说俩人是亲戚,可他逢年过节得给牛财上供,牛财还常敲他竹杠。哦对了——他欠赌债的事儿,老刘头怀疑是牛财暗里下套。”
“三笔回扣款你暂存到邻县的钱庄……你那份钱记得留下。”
“你我别见外,当初要不是你的白馒头——”
顾玉鹤乐了,一摆手打断他,“只等风平浪静,这钱拿出一半,请大哥替我去邻县租三间旺铺,日后我想在那里开玉器店。”
韩一贴不住点头,“老弟招高,让郑四义这老奸商尝尝苦头……按你嘱咐,我帮老刘头掉包后又假扮马一坤的心腹,等在城郊的路口……那三家前来进假货的二老板开始盛气凌人,可我拿出你备好的,假冒马大管家口吻写的三封信递过去,他们一看喜笑颜开说,以后全靠‘奇宝阁’马老板的关照,我又叮嘱二老板们把信烧掉,他们乖乖听命一把火燎了三封信……那帮二老板奸猾得很,又把每个箱子都打开逐一验货,确认全是真玉器,这才摸出三叠银票兑现信中约定的那三笔回扣。”
“你再回想一下,没什么破绽吧?”
韩一贴沉默仔细想了想又说:“没有。但凡奸商都是见利忘义,他们顺手牵羊捡了大便宜,个个乐得大嘴咧到了后脑勺上,才懒得去管这里面究竟如何玄妙、蹊跷,只管美滋滋的拉着三车真货回去,一旦出手那可赚大了……”
“叮嘱那三家对此事一定保密!”
“再三嘱咐了,他们都是老江湖,道上规矩都懂,个个发毒誓说打死都不承认!”
顾玉鹤松了一口气,“这就好——”
“郑老贼可吐血了!”
“这叫其人之道还治其人,美玉是活物灵性得很,造假者玷污了美名!”
“郑老贼锦衣玉食还嫌赚的少——人心不足蛇吞象。”
“做得越大——贪念越邪——越邪越亡!”
“嗯!宣统皇帝也这臭德行!”
顾玉鹤笑着起身告辞,韩一贴小心翼翼地送他出了门。
一连三天过去,顾玉鹤在“大观斋”安然无恙,他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跟往常一样,顾玉鹤一大早就来总店忙碌,店里伙计们不敢怠慢,小心伺候南来北往的客人们。
晌午,顾玉鹤到伙房胡乱扒了两口饭菜,刚坐到树下乘凉,大管家潘六找到他说,郑老爷立马要见你!顾玉鹤一听心神不宁,赶忙跟着潘六出了店门,俩人麻利钻进一辆带棚马车,车把式扬鞭催马,马车顷刻消失在一溜烟尘之中。
灿阳。暑热。马鸿宝回家总要小睡一觉。近来,他官场不太得意,接连出了几笔钱贿赂上峰,但官职一直没提升,官场失意但生意场却横财不断。马鸿宝此时睡意皆无,卧在一张躺椅内大睁着两眼想心思:这事儿真怪!郑家三大客户转而投奔我门下,又发电报又差人前来试探,还神神秘秘说,严守君子之约,共同协作发财。
此事蹊跷不得不查,但马鸿宝叫来侯钱一问,这小子真不愧“属猴”顺杆就爬,对这事大包大揽,扬言早派几路人马搅乱郑家的生意,如今得胜自当领赏!马鸿宝心里犯嘀咕,有的情况跟侯钱所言对不上。于是,他答应重赏侯钱可光说不行动,侯钱猴急一连前来催了好几次,还说手下一帮兄弟都等着领赏!马鸿宝脸一沉说,你小子吃饭齁咸干事猴急,赶明儿我亲手割了你裆里的玩意儿,没了势你就不急了!
随后,马鸿宝见了“昌盛”和“荣庆”派来的人,但这俩人支支吾吾,只说各自的老板曾叮嘱:上次事情的内情马家掌控,我们只是配合而已!马鸿宝虽听了个大概,可他懒得去深追内里玄机,但凡是撬郑家生意,那马家全都责无旁贷。
这时一阵清风透窗拂来,吹得案头的几本书哗哗作响,马鸿宝起身站在窗前远眺,只见院内草地浓绿一片,沾着晶莹露水的小花伸着脖子,格外灿烂多姿。
马家喜事连连之际,郑家却阴云密布。
郑宅书房内,郑四义显得焦虑。潘六领着顾玉鹤刚进门,郑四义赶忙拿出一封信递过去,顾玉鹤接过一看大惊失色,信上赫然写着:道上兄弟们缺钱花,绑了顾总管的妹妹。
潘六小声说:“前些天,月亮姑娘私自离府,细问之下像是跟谁拌嘴,于是我放心不下,还派丫鬟玛瑙和家丁吴三跟随照料,谁料月亮和丫鬟昨个竟都失踪!还不明不白死了吴三!”
顾玉鹤暗自捶胸,埋怨这几日曾与月亮争吵。事后,他去找月亮认错,可月亮不给他开门,顾玉鹤只得返回,本想月亮一时火起,过几天消了气事情终将过去,可树欲静而风不止,但这会儿后悔又有何用。
郑四义拿出500块银元递给顾玉鹤说:“赶紧赎人,小心撕票!”
“多谢郑老板资助!”
“别客套,赶紧去吧!”郑四义催促。
出了郑宅大门,顾玉鹤骑马赶至“玉缘堂”,果然门口站着巡警站岗,顾玉鹤说明情况进了店内,又见俩名巡官围着吴三尸首勘察,他生怕惊动巡警,赶忙转身出去翻身上马,一路扬鞭策马朝陈家村外山神庙赶去。
这座山神庙不大,前殿后殿紧连,窗棂上结满蛛网,庙门早不见了踪迹,小庙没后院但前院宽敞,院内蒿草半人多高,内外一片破败,这是绑匪信中约定的见面地点。
顾玉鹤赶到小庙旁,把坐骑牵到一颗树下拴好,先蹲下仔细观察周围动静。四周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前方小路的尽头才是陈家村,放眼他处全是旷野和田地。
此刻灿阳高挂天空,一股热浪卷起小旋风,裹挟几片绿莹莹的树叶旋到庙门口,霎时又将树叶扔在门旁。顾玉鹤定了定神,快步拾阶而上闪身进庙。前殿高台上,几尊呲牙裂嘴的神像缺胳膊少腿伫立,个个撇嘴瞪眼很是威严。四周仍旧没人,顾玉鹤喊了一嗓,唯有回音阵阵传来。他迈步想去后殿查看,可一尊神像侧后露出一个大脑袋,此人低沉一嗓子,“兄弟们都出来吧!”
话音刚落,旁边神像后也闪出俩人,他们齐声大叫:老大,这厮挺守时!
三人麻利跳下高台呈扇面围住顾玉鹤,其中一个绑匪狂笑,“钱拿来了?”
顾玉鹤扫视三绑匪,三人全部黑巾蒙面,个个目露凶光,短衣襟灯笼裤腰扎黑带,上面还别着匕首。匪首老大摇晃着大脑袋,眉中长着一颗黑肉瘤。身旁,高个手下的额头皱纹拧成个王字,矮胖手下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金鱼眼。
“钱不是问题!人呢?”
“姓顾的,先交钱再看货,懂不懂黑道规矩?”俩绑匪厉声叫道。
“叫我妹和丫鬟出来,否则鱼死网破!”
“呦呵——挺能耐!顾总管亮家伙吧!”匪首拔出明晃晃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