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过头之后的几天里,所有途径城镇的饭店药铺、乡村田间乃至医院、黑市,随处都能见到预备团的机炮连、教导队的官兵们偷偷摸摸的贩卖武器,购买食品、药品的身影。联队的主官们甚至堂而皇之的进出于村寨的头人、寨主家中登门求见。至于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不得而知。只发现只不过短短的几天时间,以教导队为首的几个连队的官兵身上都暴发户似的背满了大包小包,连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多出来的驼运物资的牲口们也是脚步蹒跚、吃力不已。队伍里还隐隐约约出现了几个穿着不合体军装的新面孔。
一切的一切,都被预备团督导李天贺还有军统的特务们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只是没有被声张出来,一切都如往常一样平静。撤退的华侨们在部队的保护下依然在即将到来的缅甸雨季前边打边向国内进发,在九十三师攻占孟拱的掩护下,不断顶着小股的缅奸和日军斥候部队的袭扰,艰难却又坚定地朝着国内前进。
直到有一天,熙熙攘攘的撤退大军和拖家带口的华侨们停下疲惫的脚步,在最后一个通往印度或者国内的三岔路口——因多稍事休息的时候,第五军军长杜聿明召集各师师长们开会,柴拯国也趁此派人把杨冬青叫到了自己的担架旁边,屏退了身边所有的人。
看着这个深深为自己欣赏的部下终于笔直地象一把锋利的宝剑样的挺立在自己的面前,柴拯国歪靠在垫着厚厚叠好的被子上轻轻的合上了眼睛叹了口气,半是责怪半是询问的说道:“知道我叫你来是怎么回事吗?”
“知道,团座。”杨冬青丝毫不觉得意外。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原因是什么。”柴拯国没有睁眼,他想知道答案。
“没啥,就是想带跟我一起出来的弟兄们活着回去。”杨冬青理直气壮的回答。
“你跟你的弟兄们贩卖武器,大肆收购药品、食品,甚至搜罗了几个华侨大夫和向导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柴拯国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
“禀团座,就是为了这个。”杨冬青不慌不忙的答道。
听到这里柴拯国有些激动,努力用手支撑起虚弱的身体就要坐起来。杨冬青赶忙上前托着他扶他坐好,并仔细查看了下伤口,见没有什么要紧的这才退后一步依然笔直地站好。
“咳咳咳”费力地咳嗽了几声,柴拯国缓了缓神这才压住心头火起语重心长的说到:“冬青啊,论岁数我比你痴长几年,论军阶职务我比你高一星半点。我知道你是个人才,不论军事技能、素质还是指挥特别是大局观,这些我都不如你。所以当我听说了飞龙寨有你这么号人才的时候,甘愿冒着风险把你从飞龙寨请了下来,就是希望能在你的协助下,咱们预备团能为国效力,早点把小鬼子赶跑,大伙过上太平日子。你来部队这些天,无论带兵还是出谋划策都显出过人的水平,预备团上下那是有目共睹,交口称赞。我柴拯国也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发自内心的为自己为你感到骄傲和自豪。”
说到这,柴拯国本已干涸无神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欢快清亮的目光,稍顷这才慢慢熄灭下去,浮现出一种沉重和痛心:“眼下咱们是遭遇到点挫折,打了几场败仗,但我远征各部筋骨未动,主力尚存,只要顺利撤回国内,重整军威,未尝不可以再图胜利。可偏偏值此多事之际你杨冬青就做出这等刻意保存实力,动摇祸乱军心之事来,你说,让我怎么说你才好!”说到这已经泪流满面不能言语。只是勉力用颤抖的手指着杨冬青。
看到眼前这位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发自内心敬重的重伤在身的团长,此刻尽管委身于担架之上苟延残喘,却依然关心着战局的安危,部队的前途,时刻梦想着能够反败为胜。杨冬青的心里像是打翻了调料瓶,五味俱陈,百感交集。上前轻轻地捶打着这个年轻有为、伤痛缠身的团长的后背帮他渐渐地平复过来,又把背后的被子从新叠好,让他靠得舒服些,这才缓缓地退后几步又站直了身体,目光炯炯的朝着前方说道:“报告团座。您对卑职的栽培冬青没齿难忘。卑职也从未忘记自己身负国仇家恨,未忘记自己身为革命军人的光荣职责。实话实说,照卑职的判断,恐怕眼下的战局绝非长官您刚才说描述的那样简单。恰恰相反,我远征大军极有可能陷入从未有过的艰苦绝地。卑职的所作所为只是想保全和我一同从飞龙寨出来的剩下的兄弟,只是想活着把他们带回国内。长官很清楚,当初和冬青前后下山来的共有一百四十多号弟兄,打到现在剩下的满打满算也就六十多个了。这些兄弟信任冬青,把命交给了冬青,我杨冬青就有责任必须把他们活着带回去——除掉已经为国尽忠、战死他国异乡不能回去的,剩下的人,我必须竭尽所能哪怕是我个人的身家性命。”说着说着,已经是涕泪横流、泣不成声了。
听到这儿,柴拯国也是默默无言、暗自神伤,张了张嘴想安慰他几句,可又无处开口,只好闭上了嘴巴。
沉默良久,柴拯国开口道:“你想把你的弟兄活着带回去我不怪你,因为这才更能说明我没看错你,看错你这个有情有义的兄弟。可你凭什么非说咱们前路凶险,甚至是绝境之地这样的话来呢?你作出这样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取过地图铺在柴拯国的腿上,杨冬青一边指着一边侃侃而谈:“报告团座,卑职既然能这样说并且这样做自然有卑职得道理。您看,表面上整个缅甸战区咱们是和英国盟军协同作战,我远征军最能打的第五军居中、第六军居东、英国佬居西,看起来是铁板一块。其实从一开始英国人就没安好心,一路狂退不已不停地拆我们的台。咱们的同古会战、平满纳会战最终流产的原因正是如此。”
用手指着地图的一处,杨冬青分析道:“咱们第六军的三万多人据守的东线从泰缅边境的景东到东枝长达500多公里,不论正面还是纵深,都兵力不足无法设防。如此一来,西线的英缅军完全崩溃,东部防线又出现了巨大的缺口,如此导致中路我军不得不后撤。而中路最具威胁的第五军一退,正面的鬼子压力一轻,已经倾全力对付我分散过开、不能协防的毛奇、垒固和东枝这三个要点上的暂五十五师、九十三师和四十九师,从而导致整个参战部队被抄了后路,丢了具有重要战略地位的腊戍,形成关门打狗之势。值此危难之际,如果长官部及时征调主力全力围歼掉据守的这一个鬼子大队,夺回腊戍,重新打通滇缅公路,保障我远征军的回国之路,则缅甸战事尚有可为。可惜重庆军委会、远征军长官司令部和参谋团只派了二百师一支孤军追击北进,却把主力调往曼德勒与日军展开会战企图围魏救赵以致错失良机。现如今,东边的六十六军的新二十八师和新二十九师主力被击溃退回国内,只剩下戴安澜的二百师;廖耀湘的新二十二师、余韶的九十六师、孙立人的新三十八师被包围在曼德勒,虽经战斗预备集结于密支那,但是此刻八莫已失,密支那情况未明。如若密支那再丢了,那咱们远征军这六万多人真的是插翅难逃。到时候恐怕唯一的回国之路就是踏进茫茫的胡康河谷,寻机回国。”
说到这儿,杨冬青目光迷离,身躯无法控制的轻微颤抖着,好半天才继续说道:“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团座,异国他乡,茫茫林海,几万将士在不明方向、不识路途,缺食少药的情况下,您以为咱们的未来会怎么样。”说罢,站起身子,目光盯着柴拯国长长地轻声叹了一口气。
柴拯国一面仔细的顺着杨冬青的手查看着敌我态势,一面急切地问道:“那照你这么说来咱们回国的部队就是死路一条,别无他途了吗?总还有其他的办法吧!”
怜悯的看着这位正值壮年却已头发花白的长官,杨冬青实在不忍心把这个绝望的结局告诉他:“团座,如果说还有什么办法的话,唯一一条退路就是从咱们现在所处的因多出发,改变行军路线,朝印度方向开进。唯有如此,咱们目前这八万来人尚有一线生机,即使伤亡也不会太大,如此,弟兄们才能留得住一条活命。否则的话,只有听天由命,自求多福啦。”
柴拯国听了有些发愣,嘴里不住的自言自语,趴在地图上急切的寻找着、谋划着,企图能想出一个跟杨冬青所描述的不一样的结局。好半天,他才颓丧的停止了无用功,用绝望的目光望着自己颇为倚重的部下:“照你这么说,如果继续朝国内方向撤退的话,我军难逃全军覆灭的厄运啦?!”
难过的点点头,杨冬青安慰道:“团座也别太过虑了,全军何去何从不是我们这等官卑职小的团连长能决定的。听说杜聿明军长正在会同各师长们开会,也许还有回旋的余地。咱们还是等消息吧。”
两个人都不再做声,默默等候决定所有人命运的那一刻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