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地连拉带拽得把高大炮几人带回曾经的阵地,杨冬青大声叫来大夫给他们检查、包扎伤口。安排好了一切这才疲惫的走到一棵小树旁靠着坐了下去。刚才冲锋的时候,他的胸前也挨了鬼子一枪。万幸,因为自己戴着装满了弹夹的皮质的弹夹套,所以子弹只是打穿了整个弹带以及弹夹,嵌在了皮肉里没有伤及内脏。可即便如此,伤口也随着自己的呼吸被牵动,感觉疼的厉害。
艰难的抬起直打哆嗦的手,从上衣右侧口袋里摸出一只香烟送到嘴边,这才发现手上、烟上沁满了鲜血,烟卷已经被浸的透湿根本无法点燃。刚那会自己一直强忍着跟新二十二师的胡连长寒暄了半天,后来见高大炮他们起了冲突,这才赶紧上前打圆场把哥几个弄回来,一直没觉得多严重。可现在精神一放松下来,立马疼的是死去活来的,恨不能赶紧昏过去才好。可眼前战场上还有其他的人在,虽然同为远征军,但是精疲力尽的自己已经没有余力再应付什么意外了。万一对方瞄上了自己手上的粮食,打算黑吃黑,难保弟兄们不会受到什么伤害。已经倒下那么多人了,杨冬青不愿意再有人倒在自己的眼前。
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寥寥不多的几个手下在打扫着战场。刚才还子弹横飞、嘶喊声、爆炸声响彻山谷的开阔地上已经完全沉寂了下来。手下的弟兄们端着步枪用刺刀逐个检查着,碰到鬼子不管有没有呼吸就是一刀。日军伤兵或伪装成伤病偷袭咱们的人的事不是一回两回了,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在有什么意外了,坚决不再给敌人任何机会。
空地上狼藉一片,到处都是弹坑、残肢尸块以及破损的武器零件。负责打扫战场的弟兄一个个阴沉着脸,一脚下去浸满了血浆的泥土就冒着泡沫涌上来盖住人的脚面。深一脚浅一脚的仔细搜查着,探寻每个倒地不起的弟兄的呼吸,发现有救的急忙出声求援,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伤员送往树林让大夫检查;碰上已经没了呼吸的,轻轻地给闭上未合的双眼,将每一具阵亡的遗体抬到另一处空地摆放好。
看着一个个曾经朝夕相处的手下如今浑身冰凉的躺在自己不远的空地上,杨冬青的耳边忽然又回荡着刚才他们冲锋时的脚步和呐喊,回荡着子弹的尖啸和鬼子垂死的嚎叫。忽然感到一阵无力和心痛,脑子里一阵眩晕,眼泪再次爬满了他早已满是污血和硝烟的肮脏不堪的脸颊。
正难过着,王胖子跑来想打听晚饭的事,见他这么伤心一下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为难地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还是杨冬青打破了沉默,哽着声问道:“弟兄们情况怎么样?还剩下多少人?”
原本已经哭过几回的王胖子见他问起,忍不住眼泪又哗哗的流了出来:“二当家嘞,你要不说我还能凑合,你这一提呀,我这心里可难受嘞。咱们现在满打满算还剩下五十四个人了。光这一下弟兄们就走了三分之一呀。剩下嘞没几个全活人,也就我和大夫这些不会打仗嘞啥屁事都么有。要这么下去,咱们啥时候能走出这野人山,啥时候才能回国呀,到时候还能剩下多少弟兄啊!”说完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听到哭声,忙完了手中活计的人们慢慢围了过来。大家一声不吭,心里面不是个滋味。是呀,当初从因多出发的时候,整个队伍是人喊马叫,热闹异常。大家相互斗嘴,打闹,吹牛、帮忙,仿佛一幕幕就在昨天。可现如今进山才短短十天左右,就有一多半的弟兄倒在了自己身边,谁心里好受呢?
还是大夫心细看出了端倪,二话不说,转身飞快的拿来工具上前给杨冬青检查伤口,仔细的清创、包扎,一边忙活着一边疼爱的埋怨道:“你说你这个领兵的冲那么靠前做什么,亏的有这个物事替你挡了这一枪。你瞧瞧这位置,人家那是瞄着你的心脏打得。你这要是万一有个好歹的,剩下这几十号子人怎么办。都死光了你就满意啦?还别说,鬼子这枪也算长眼,你这光把弹头拔出来就没事了,瞧瞧,这么高的温度,皮肉都烫焦了,连消毒都省了。”
忙完了手中的活,大夫这才回头训斥道:“我说王老实啊王老实,你说你赖好也当了这么多年兵,活了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不如我一个平头老百姓看得深呢?咱们是什么,咱们是远征军,是代表国家出来打小鬼子的。啥是军人,军人就是保家卫国拿血拼拿命换的。这些弟兄都是怎么死的,那都是跟小鬼子真刀实枪战死的。他们死得值!你们穿上这身皮的不去死,难道要我们老百姓替你们挡枪受难不成?越老越糊涂了你是!”
说完回过头来,冲着杨冬青深深鞠了一躬,又朝着在场每一个人鞠了一躬,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缓缓挺直了腰板,注视着远方幽幽说道:“碧水黄沙埋忠骨,古来征战几人还。老夫自诩虽仅年过四十,然看破世俗红尘,欲寻个清静所在不理俗务。可惜天不遂人愿,刀兵四起,狼烟滚滚,国家受难,涂炭苍生,何处又能避得开这烽烟战火?哪里还容得下一处世外桃源?能与诸位侠肝义胆的壮士同行乃是老夫此生之幸事。以我等蝼蚁之力,图国家兴亡之大事,幸甚至哉!”
说到这儿,他漫步走到二十多具遗体旁边,俯身掬起一捧泥土轻轻地洒在每位烈士的面庞上,仔细端详着每一个逝去得遗容。末了来到所有战死弟兄的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大声说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说完朗声大笑。
抬手拦住骚动的人群,杨冬青双眼中的血色和悲痛已经渐渐褪去,随之透出的却是清亮和宁静,大步走到大夫的身边冲着远去的弟兄们深施一礼,这才和大夫相视而笑,嘴里连声赞不绝口:“先生真乃世外高人,一语惊醒我这梦中人呐。前朝谭嗣同义士的断头诗用到此处也是最妙。说得好,死得其所,快哉快哉!”言语之中渐渐有了豪气。
远处,张振清正低声向大家解释这首诗的来历和含义,听众无不点头称是,一个个感慨不已。能与历史上的名人相比,能得到这样的评价,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忽然就有了价值。
抱着必死之心的兵痞挺着自以为潇洒的神态来到了杨冬青等人面前,紧随其后的胡占奎双手捧着山本鬼雄的军刀也跟了过来。
饶有兴趣的回过身,杨冬青不紧不慢地问道:“胡少校这是做什么?还有这位老哥,不知找杨某有何指教啊?”
还没等胡占奎开口,兵痞抢着拍着胸脯说道:“长官,刚才手下的兄弟不懂事,冲撞了您和您几位弟兄。有道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刚才我们胡头狠狠教训了我,兄弟已经知错了,愿意当面向长官和您的弟兄们赔罪,还请各位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俗话说得好,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打是罚,任杀任刮,兄弟绝不含糊。还请长官看在我们一番诚意的面子上,看在大家同为远征军兄弟的情分上,让我这帮弟兄吃顿饱饭。杨德胜在这跟您赔不是啦!”说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起了响头。
胡占奎也赶忙递过山本的指挥刀开口求情:“杨连长,手下的弟兄不懂事,冒犯了您和几位兄弟。怪我平时管教不严,哥哥我给你赔罪啦。刚才我过去狠狠教训了这几个小子。大伙一致同意让杨德胜出来给您各位赔礼道歉。这是鬼子中佐的指挥刀,我们完璧归赵。还希望诸位兄弟别跟小人一般见识。放过他这一回,可否?”
看着杨冬青不以为然地转过身走到王胖子身边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胡占奎摸不清他什么意思,急忙上前几步陪着小心递过了军刀说道:“如果杨连长觉得这么做不解气,还请指明一二,我胡占奎照做就是,绝无二话。”
轻描淡写的接过军刀,抽出来仔细看了几眼,杨冬青歪着脑袋瞄了一眼自己面前毕恭毕敬的胡占奎,又看了看已经血流满面仍旧磕头不止的杨德胜,转身把刀扔向乌龙:“小子,这把刀归你了。多跟你豹叔他们学学,听到了吗?”
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中接过刀,乌龙爱惜的擦拭了一遍刀身这才反手插在了身后,冲着杨东青感激而又郑重的点了点头。
回过头,杨冬青用手指了指面前的胡占奎虚点着笑道:“你呀,你呀。。”说着来到杨德胜面前准备扶他起来。
已经头晕脑胀的杨德胜没想到杨冬青会这么做,以为自己怎么也讨不到好去,还打算继续磕头,不料双方都一使劲,牵动了杨冬青的伤口,疼得他双眼圆睁,紧闭了双唇直吸凉气。这才惊动了杨德胜河胡占奎。两个人手忙脚乱的扶着杨冬青坐下,又赶紧查看伤口是没有迸裂。折腾了半天见杨冬青没事,这才退后一步擦着馒头的汗水等候发落。
看着小心翼翼的两人,缓过劲来的杨冬青不禁有些好笑,故意拉着脸说道:“胡连长,怎么,刀给了还不算完,还打算我派人八抬大轿请你手下的弟兄过来用膳不成?”
两个人正紧张的满头冒汗,根本没注意听他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点着头唯唯诺诺,猛然杨德胜突然意识到点什么,睁大了眼睛抬起头惊喜的问道:“长官的意思是让俺们的弟兄过来开饭?”听了他的话,胡占奎这才回过味来,半信半疑的问道:“杨老弟的意思是..”杨冬青笑着点了点头。
“那杨德胜老弟打算怎么处置?这小子平时是混蛋了点,不过为人还算仗义,没欺负过老百姓,还请老弟手下留情饶他一命。”胡占奎不放心的追问着,替杨德胜说着好话。
”你老兄的人自然你带回去。听你这么说,杨德胜倒还讲点道义,具体怎么发落,就由胡兄你来处置吧。别的就不多讲了,快叫弟兄们过来咱们开饭。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赶紧离开为妙。有什么要说的路上咱们慢慢再聊,如何?“杨冬青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