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的齿轮和着风雪在耳边银银作响。苍穹上无数的雪鸟和亡灵在低声梵唱。
它们说,宿命。宿命。你们都终将注定在劫难逃。
【卷一画心】
常常会做一个梦。梦里漫天的风雪蹁跹,白色的雪花如同白莲一朵又一朵展润飞旋,落下,飘落在我的肩头、发上,落满我白色的长袍。我长久的,静寂地站立在雪山之顶,巨大的可是寡白的苍穹在我的头顶,我的面前是永不止息的风雪和氤氲满雾气的雪崖。崖下雾霭重重深不见底。雪羽的白鸟飞旋过我的头顶。宿命,宿命,宿命,它们的叫声嘶哑而模糊,在缈阔的天地间荡漾出一圈又一圈回音。云端之上遥遥垂散下神祇们叹息的梵唱。他们说,宿命,这是你们的宿命,你们都要注定在劫难逃。
天地间是长长久久渺茫的白,云朵之上无数亡灵在低声吟唱,一声又一声,梵唱出某种仿佛亘古而来的绝望。雪崖深处燃盛着大片的巫莲。白花,黑茎,氲满某种死亡般不详的绝望。风雪洇满了我雪色的瞳孔,似乎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淌下了我的脸颊。一瞬间风雪肆虐,雪鸟嘶鸣,时间仿佛被过慢的拉长,延开,湿润的视线里,那些朵白的巫莲突然浸满了血液般诡异的红,它们大肆的在我脚下蔓延,包裹满我的视线,然后迅速地焚燃,鲜红的火焰片刻便灰飞烟灭。
巨大的绝望猝然间沾满风雪攫紧了我的心脏。
然后我听见利刃穿透过心脏时血肉的轻响,我的瞳孔开始涣散。在我的身体倒地的那一刻,有一双臂自身后揽住了我下坠的身体。那双手,浸满了凌冽的风雪,却温热而安全。如同我曾经目睹过的,人类世界四月里春暖花开时的日光。
梦境的最后,心跳停止。大片的雪花落下,不知道是雪水还是泪水,润湿了我的眉眼。
……
1
传说,北疆最高的雪山大雪山上终年大雪,山的顶部住满了亡灵。每至黎明时刻便能听见山顶亡灵们低哀的吟唱。那些低吟,从云端垂散满整座雪山,华美而孤独,充满了死亡和蛊惑,又宛若神祇怜悯的叹息,会散满方圆百里。
也传说,雪山的山顶上居住着一只灵力强盛的九尾狐,能幻作人形,倾国倾城。会摄人心,能慑人魂。
其实,传闻只不过是传闻,并不是全部属实的真相。
雪山上住满了亡灵,这是真的。那些亡灵的魂魄经久不散的飘荡在雪山上,所以雪山终年大雪不止,这也是真的。只是,黎明时飘荡在雪山四周惑人的吟唱,却不是亡灵们的低吟,而是我的叹息和歌声。而且,我亦不会轻易害人类性命。
我叫画心,善画心。就是传说中那只居住在大雪山山顶,与亡灵们日夜为伴的九尾狐。
不清楚已经活了多久,自从我有了记忆开始,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光阴。这一千多年里,日日夜夜与亡灵们为伴,白日在永不止息的风雪里仰望缀满云朵的苍穹,夜晚对着亡灵们叹息或吟唱不知名的歌。我的生活,死寂而孤独,如同一池死水泛不起半分涟漪,一日日,一夜夜,始终循环着相同的孤独和风雪。长久的寒冷和寂寞,让我已经甚至几乎要忘记了自己是否活着。阿狸常说,我应该离开雪山到人类的世界里去生活一段时间。去学习人的喜怒哀乐和笑容,去尝试站在阳光下有哭有笑的生活,也不枉我修成人身以人的面目活过一场。或许,他是对的吧。
阿狸是整座雪山的王,灵力强盛。他的存在甚至可能比雪山上全部的妖加起来都要更古老上数万年,或者更久。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当我还是只小狐狸未修成人形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现在的样子,灵力强大而皮囊完美蛊惑。雪山上的众妖对阿狸有着的,是一种近似于匍匐般臣服的敬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惧怕阿狸,从来都没有过,尽管他是雪山甚至整个北疆真正意义上类似于王的存在。
我遇见阿狸,是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他是我在这个世上遇到的第一只妖。更确切地说,其实是因为阿狸我才活了下来。那时候我还只是只灵力微弱的小狐狸,不能幻出人形,也不能像人类一样开口说话。因为找不到食物而奄奄一息地倒在了雪地里,被刚从人类世界返回雪山的阿狸捡到,带回了他的寝殿。然后,在阿狸的庇佑下,我在雪山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
妖本是没有名字的。可是阿狸说,既然我被他捡到,那么我也应该有个名字。于是在我未成人形还只是小狐狸的时候,我便有了名字,我的名字叫画心。
其实我到如今也不能明白为什么阿狸会给我取名为画心。只是,阿狸温润的眉目自那时起便深烙进了我的眉间心上。再不能消去。
阿狸是雪山的王,可是很多时候他并不呆在雪山。他喜欢混居在人类的世界里像人类一样的生活,人类一样的悲喜,人类一样的食寝。阿狸喜欢人类的世界,是那种出自于灵魂深处真正的喜欢。他说,只有像人类一样混居在人群里,他才可以感觉到自己是真实的活着。所以,每当阿狸离开雪山的时候,他总是会一再地劝我随他一起去人类的世界里生活。可是,就像阿狸不喜欢雪山的亡灵和孤独一样,我也一样的不喜欢人类和人类的世界。
我曾听山顶的亡灵们说过,人是这个世上最复杂,最危险的生物,他们比妖还要可怕。而人类世界的繁华,比雪山亘古不变的风雪还要让人感觉孤独和寒冷。
在雪山上,除了妖,便只有无数魂魄无法转生的亡灵。那些亡灵昼夜浮居在雪山的四周,每当它们飞经过山顶,它们暗色的衣袍会不住地被风雪翩跹起,像是无数的莲花被瞬间燃散。亡灵的王叫晝,拥有占星预言的能力。他是除了阿狸外我在整个雪山上唯一的朋友。
在我三百岁终于修成人形的那一日,晝曾为我占解过我掌中的命纹。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他那时的神情,那么困惑而又悲悯,仿佛那些苍穹之上总是面目悲天悯人的神衹一样。他说,画心,不论人还是妖,都有各自生来的命轨。可是,我窥不见你的命轨。
所以呢?我记得当时我盯着晝幽蓝的瞳孔看了很久,可是里面空旷幽暗,像极了枯深的井,我什么也不能看出。于是只好自己开口问他。
可是我还是没能解惑,因为在我问出口之后阿狸就回来了。不知道为什么,阿狸和晝从来不会同时待在同一个地方,所以当阿狸卷携着寒冽风雪的气息出现在我的身侧之后,晝冲我微微颔首便离开了。再之后,晝再也没有为我占解过命纹,也再没有提起过关于我的命轨的事。所以,直到如今我也一直没能明白晝当时为什么会有那样困惑而又悲悯的神情。而我亦不是喜欢自惶自恐的人类,很快就将所谓的命轨的事忘在了脑后。
阿狸喜欢人类的世界,他说看那些人类用尽仅有的几十年生命去尽力的试图与各自的命轨相抗却最终只能生老病死,是无比寂寞而又快意的一件事。而晝说,他生前是人族的巫师,可是他厌倦人类和人类的世界。妖聚在北疆,人族居住在南境,在北疆和南境之间有一片海相隔,那片海叫做幻海神域。传闻那里居住着神祇,神祇们灵力无边,执掌着这整个世界所有的生命和众生的生死轮回。不论人还是妖,擅入幻海神域都将灵魂灰飞烟灭永不超生。所以人类的世界和妖族的领域被分明地分隔开来,人妖相别,妖北人南,人族和妖族都不会轻易越界。我不知道常去人类世界的阿狸是怎样轻易的越过那片被人和妖都视为天堑的海,我也无法想象出晝做为人类时经历过怎样的生活。人类的世界于我而言只不过是一个陌生的传说中的世界。
大雪山在北疆之北,是整个北疆最高的雪山,山上居住着很多大妖,不过它们都住在山腰和山麓。而阿狸的寝殿在雪山之顶,整个雪山顶除了亡灵就只有我和阿狸两只妖存在。阿狸常对我说,夜里闭了眼睛躺在寝殿屋顶上默念想去的地方就能借着灵力看见任何想看到的地方。可是阿狸不在雪山的时候我躺在屋顶上试过很多次,默念人类世界,默念幻海神域,但却除了自己的感知外什么都不能看到。偶尔我也会疑心那是阿狸在骗我。但那念头只是一闪便逝,我在还只是一只小狐狸的时候就无比的笃定着一个信念,笃定的相信在这世上只有阿狸永远不会骗我伤害我。我信阿狸,胜过信我自己。
可是越是笃定的信仰越是容易破碎,越是信赖越容易失望。
雪山之顶的后崖有一座深嵌入山壁的石宫,阿狸说那是他的修灵之处,每次从人类世界回来后都会在石宫中闭宫独居几日。阿狸在石宫外特地种下禁制,从不许除他自己之外的任何生命进入,包括我,也包括山上的亡灵们。他说,越是灵力高深的妖,修灵之事越是艰险,如果在他修灵的时候有妖闯入,闯入者和他都将处于险地。我从不怀疑阿狸的话,所以我从来没有独自去过后崖。直到一日,一只花妖偷上山顶被亡灵所伤仓促间不惜自毁灵力闯入了石宫,那段时间阿狸不在雪山,亡灵们将花妖闯入石宫的事告诉了我。修灵之处干系重大,我权思之下顺着花妖毁去的禁制之缝也进了石宫。
然后在石宫的大殿外我看到了那只已经奄奄一息的花妖。额心的双朵蓝色黎花,眼角下大的蓝色泪痣,我见过那只花妖,在看到她的瞬间我突然无比肯定。可是我在记忆里找不到关于她的身影。
我见过你。在我还在试图从记忆的细枝末节中找出关于她的片段时她突然开口。她的唇角冰蓝色的血液如同破败的花朵在不断地破碎摊开,那是她自毁灵力强行闯入石宫被禁制反噬的结果,她的灵力已经散去,她的灵魂即将毁灭。可是奇怪的我却从她的眼角看到了笑意,那是一种我无法形容出的神情,既像是在喜,又好像在悲。悲喜难明。
我见过你。在三千年前。她说。我以为你死了,原来你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不,你认错了,我未满一千二百岁。我瞧着那只花妖,觉得她说的不可能是我。可是她将要死去,我愿意同她多说几句。
错了么?他爱了你几千年,我也爱了他几千年,错?是啊,错了……妖是不该像人类一样说爱的。她的神情一瞬间无比悲哀,我从未在妖的世界里看到过那样鲜活的神情,那是不该属于妖的神情。我想问她为什么不惜毁去灵力也要闯入阿狸修灵的石宫又为什么要说在三千年前认识我,可是她死了,那样仓促的在她的话落后就死了,甚至来不及留下新的表情,然后她的躯体在我的面前很快的灰飞烟灭。我伸出手去,指间空旷,什么都没能触到。
说不清是怎样的感觉,一只活生生的妖在我的面前那么轻易的就神形俱灭。片刻失神,然后我转身准备离开石宫。可是一阵风突兀的从被破开的禁制之缝里涌入宫殿,大殿里不断响起画卷被风翻卷起的声音,我回头,然后我看到了阿狸真正所爱的那只女妖的画像。不同的姿态,各种的神情,整个大殿的墙壁上满是她的画像。她的面容和我一模一样,开始的时候我甚至以为那就是我。可是我从没有做出过那么多如同人类般鲜活的神情,而且我嗅到了画卷下满满的已经数千年的灵力禁制的味道。我才不过是只千年狐妖而已,妖都是理智而果决的,我无法自欺欺人。
妖没有明显的喜怒哀乐,没有鲜活的心跳,可是妖和人一样有自己的感知,有自己的心脏和情感。人类相爱会结为夫妻相伴到老,妖若相合会成为伴侣至死相伴。虽然我是妖,但我想我是爱着阿狸的,如果我有像人一样的心跳,想必在阿狸面前我的心脏该是加速跳动着的,鲜活而剧烈的跳动,如同燃烧的火焰。在我修成人身之后雪山上所有的妖都认定我将来将与阿狸结侣,我自己也是如此认为。而阿狸也曾在我还只是只小狐狸的时候就说过他会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一直以为我将和阿狸永生相生相伴,可是直到那个时候,当我已经一千多岁,我才在偶然中知道原来早在我遇到阿狸之前阿狸的心中就已经有了所爱之妖。而那只妖的人身和我的人形如同孪生。原来我只是阿狸托念的替身。
原来,我只是替身。在那一刻我无比清醒的认识到。心脏在那瞬间麻木而又疼痛,让我几乎错觉它要像人类的心脏一样开始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