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姚氏塔楼轰然倒塌,然后除了一地细微的残屑什么也未剩下的那一刻,看着漫天扬起的那些或许已经年逾了数百年才终于得以见得天日的灰尘,我不悲不喜,甚至一心平和。
终于结束了,我想。或许对于白姬而言,这是她最好的解脱方式了吧——不必再被长久无望地囚于曾经至亲至密的爱人亲自为她所筑的囚笼里,然后眼睁睁看着他的后人们世世代代地受着她所为引的阵法庇佑。哪怕姚丘子已经早就是一具枯骨,哪怕不说对姚丘子的爱恨,光那份目视不到塔楼外昼夜的日升月落,耳听不了四季的鸟鸣雨落,只能始终被困于囚笼的方寸之地间,除了自己腹中被封印了生气的胎儿,见不到任何活物,也无法化作人形和掌控自己的生死,只这些无望和寂寞,已经足够白姬煎熬。如若不是还有孩子支撑着她的生念,想必,她早就活不下去了吧。
而这世间,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她的幼崽……
我微俯首看着被我抱在怀里的,那个小小的,是人类幼儿形态却长着白色狐尾,还在沉睡中的小家伙,不禁心头微软。我想,我会照顾好他的。看着他在我跟前好好的长大,然后再告知他关于他母亲的一切。
想起白姬用秘术自己以爪化刃划开自己的腹部将孩子从腹中抱出,只来得及轻吻他的额头一下便将他递给了我然后自己同姚氏塔楼一起灰飞烟灭化为乌有的场景。那样明明血淋淋,满是绝望,却又充满希望的情景,让我深受震撼,心下诸多复杂难辨的感慨。
当然,还有这个正伏在我肩上的,也正在沉睡中的小阵灵。她形似幼蛟,身色几近透明,才不过我的一掌大小,仅有拇指粗细。也还只是个幼崽呢。
白姬死前断尾化练将嵌于塔楼八层壁上的金棺连同阵灵一起用秘术移送到了我的手上,且以魂魄为祭让还在睡中的阵灵于无意识间便与我结了灵契归属于了我。虽然白姬为我和阵灵结的是主灵之契,这阵灵已经算是我的灵仆,但她还那么小,我也会尽力照顾好她的。让她和白凡一起,在我的身边慢慢长大。
……
离开姚城后,对后续的人界之行其实我颇为茫然。阿狸和晝说,我要在人界经历一番人的七情六欲,直到懂得了爱恨,且能够视其如过眼云烟时,才算是顺利的过了七情劫,方可引渡天雷劫。
那时,我以为过一遍人类的七情六欲,应当是很轻易的一件事。可是初至人界便进了姚城,经历过白姬之事,听闻过她的故事,看着她最后直至魂飞魄散还有着绝望和不甘。我突然不确定了,七情六欲,爱恨之事,我真的,可以云淡风轻地便轻易渡过么?
是第一次到人界,离开了姚城,不知可去何处,又该去往何处。我索性便顺着与姚城相反的方向找了条小径如普通人类一般缓步而行起来。
怀中抱着尚在沉睡中的白凡,小阵灵伏在我的肩上也还未醒。幸而小径偏僻,路上一直未遇到人,否则怕是要引起他们的惊疑。
白姬说过白凡被用封印抑制了生长太久,且是非足月而生,即便解除了封印,恐怕也要短则几年,久则数十年才能醒过来。所以在他醒来之前我只需要把他护在身边即可,倒不必像真的照顾幼崽那般仔细。而且,小阵灵亦是,她还太小,正处于沉睡里。亦无需我如何照料。
想了想,我还是从袖中取出了那尊小阵灵在姚氏塔楼里出生后一直住着的金棺。那金棺几百年下来,先有白姬和姚城民众的生气沾沐,后有小阵灵的器灵灵气沐泽,早已有了些许灵智。我原本看到白姬将整个金棺移到我手边时还尚不解,当我伸出手碰上时,金棺却倏地变成了掌般大小。我打开,看到里面掌般大小的小阵灵。
将小阵灵和白凡小心地放入金棺中,让他们对面而躺,我缓缓合上棺盖,将金棺又收回袖中方继续上路。
小径曲幽,渐渐行向了山林间,渐而日暮,渐而天隐,我停下步时,已经在山林深处。
林中高树林立,草木繁密。不知名的小虫时而跃过草木。偶有晚归的夜鸟一两声啼鸣。我抬起头,夜幕下的苍穹里,已经有星辰缀空。墨色的天空,莹亮的耀目闪动的星,如同一匹巨大而华美的锦缎。
真美啊!我不由得心下感叹。
虽然已经活了一千多年,但是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雪山,我的视线里,除了永不止息的风雪,便只有亡灵和雪鸟。甚至就连雪山的苍穹,都是隐在重重风雪之后,永远缀满云朵的模样。
今日在人界,是我第一次看到没有风雪掩隐和云朵覆盖的苍穹是什么模样,也是我第一次看清昼日和夜里的星辰。白日里在姚城先是遇到跋横的城主之女,后见到心怀不轨的城主,然后又是被囚在姚氏塔楼顶层的白姬,我并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人类和他们生活的城。此刻,置身于静寂的山林,亦无人或妖打扰,连这山林里的草木和虫鸟,甚至都让我觉得新奇和感慨。这些,都是我在雪山千年未曾目见过的景。这尚且不过是夜晚,若是白日里,一切的景里再有了色,景色合一,恐怕更会让我惊叹。
怪不得阿狸总是爱生活在人类的世界里,相比之下,色彩斑斓又万物鲜活的人类世界,确实比永远只有风雪一种颜色且一片静寂的妖界雪山有意思多了。我突然想。
果然,一切要自己亲自置身其中经历过,才能真的明白。
就像是阿狸,雪山别的妖总是觉得他定是连话都不会有几句,且很冷漠,但是,在他身边长大,和他一起经历过漫长的岁月,只有我能明白,阿狸有多么善良且温和。也如晝,除了近身跟他相处过的我,大概别的妖和亡灵,也不会相信晝有多么的细致妥帖与耐心。
寻了一棵位于山林一处高地的高挺而分支亦繁壮的看起来甚为粗壮颇有年份的树,我跃身而上站在树冠上继续观视夜幕下满是星辰的苍穹。
许久,直到夜深,我方以灵力化席置于树顶,面向夜空仰面睡了。
一夜无梦。当我醒来,睁开双目,一眼看到的,便是初升的朝阳。淡淡的,柔软而泛着淡金色泽的光线落在我的面上,微微刺目,然而舒适且温暖。或许会是甚为美好的一日。我在心下隐约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