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白姬是妖,但毕竟在人类世界里也已生活了多年,况且妖只是思维简单,却非真的愚傻。在那一瞬里,看着姚丘子毫无温度的瞳孔,白姬的心霎时如坠深渊。她已可猜知在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千年炎铁啊,灵狐一族灵力的天生克制之物。这是灵狐一族的族密,她只曾在一次无意间将此事告知过姚丘子一人而已。
且,仔细瞧瞧四周,能看出她应当是被囚在新建成的姚氏塔楼里。修建姚氏塔楼之初时,她也曾随姚丘子一起进塔楼中瞧过几次,那时才正在修建塔楼的下三层,关于塔身材质和防御阵法的设置,还是白姬帮姚丘子完善的。虽然后来建上面六层时她再未进塔楼看过。但囚身其中,又怎能识不出呢?
如今看来,整个塔楼顶层竟仿佛是完全为囚她量身而建的。甚至,她猜,九层之塔,从六层起,便已经是开始设了囚禁自己与腹中胎儿的炼妖阵法,和能源源不断地从自己与胎儿身上汲取灵力和生气的长生图阵吧?
想必不仅如此,那些新迁入姚城的平民人类们,怕是也难逃被源源不断窃取生气的下场。否则,怎撑得起这样一座以自己这般灵力强盛的妖为引子的阵法。
炼妖阵法,长生图阵。二阵合一,以灵力强盛之妖或人为引,再以诸多普通生灵生气为祭,即可使施阵者被灵力和生气供养,寿命延长且灵力大增。且,只要阵法不灭,施阵者便会一直受到庇佑。
只是人类,又怎会知晓长生图阵,即便那些活了几百年道力精深的人族修道者,恐怕有见识者,也不过仅知晓个炼妖阵法而已吧?族中老祖们早就一再地告诫过族中众妖,出去历练时,人也罢,妖也好,非本族类莫要轻信,尤其不可将族中灵法与族秘外传。
白姬知晓,若不是她自己愚蠢,对姚丘子满心信赖毫不设防,不仅教他修习妖族灵术,还让他窥知像长生图阵这般的灵狐族内禁秘之术,也不会最终自己害了自己。
怪不得姚丘子要在姚村建新城。而新皇,竟也肯花费大量物力人力支持姚丘子在此偏僻之地建一座新城。
想必,姚丘子早就和曾经的三皇子,如今的人皇勾结做了什么交易吧,而这交易的关键,应当就在这新建起的姚城和自己身上。而自己腹中的胎儿,怕也不过是受了自己的连累。
人类啊。真的是足够耐心又虚伪无情的一个种族。人类总说妖狡猾凶狠,实际上,妖又怎及的人类狡诈可怕?
“为何?”白姬几乎目也不瞬地看着姚丘子。
十余年的光阴,于妖来说并不算久,可是经不起细细回想。从与姚丘子相识至如今,与他相关的记忆是那么漫长,就像是,一场让白姬永远都走不出的梦一般。
看着囚笼外同样目视着自己,却面无表情的姚丘子,白姬觉得怎么也不能把他和记忆里那个对她处处妥帖的,温和细致的姚丘子重合在一起。她甚至荒谬的奢望他是假的姚丘子,是被人伪装取代后的姚丘子。
可是,毕竟夫妻了也已经那么多年,彼此的一举一动,甚至是气息,彼此都已经几乎融入骨髓的熟悉。虽然此刻的姚丘子让她感觉十分陌生,但她知道,他就是姚丘子。是那个从相识到如今,和她相伴了已经十余年的那个人类男子。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记忆里那么近,却又如此遥远的人。
白姬想知,到底是何时姚丘子开始变得如此物是人非。
“我……”姚丘子依旧面无波澜,静静的,他看着白姬,又像是目光略过了她,声音很慢,又仿佛很快地说道,“没有缘由……是我辜负了你。如果有来生,你莫再遇见我吧……”
眼里仿佛有什么在抑不住地湿润视线,可是白姬却还是无声地笑了起来,埋头于自己的前肢间,笑得,几乎要喘不过气。
“姚丘子,你爱过我么?”许久,终于止住了笑,抬头,白姬用力地睁大了双眸定定的瞧着姚丘子的眼睛,一只爪缓缓抚过自己微耸起的小腹,轻轻问他,“那这腹中胎儿呢,你是否未曾期待过他的到来,也从未想要留下过他?”
“或许爱过。或许没有吧。”仿佛静默了很久,姚丘子终于轻声说。
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如同细小的涟漪瞬一漾而过,他的声音里些许涩哑,“孩子……是我对不起他。我本不配做他的父亲……他不来到这个世上其实也好……”
白姬低了头,抚着肚子未言语。
姚丘子依旧是自白姬醒来时便看到的那个一动不动的姿势,又顿了许久,他方言,“在不知你是妖之前,或许我真的爱过你……只是毕竟,人妖殊途。妖野性难驯,修道之人,怎能与妖为伍……而你腹中胎儿,你也知,即便他生下来,也只能是半妖,非妖又非人……”
“那,你是何时开始以我为引设这塔楼之局的?”白姬闭了闭眸,忍住眼底的涩意,打断他。
“你可还记得当年我名声初起时在皇城结识的那位皇家修士?我们本是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的……只是不想,后来我无意中竟发现他的手里,握有如今困住你的这塔楼中炼妖阵法的图谱……他心疾突作身亡时,我就在他身旁,所以那图谱被我悄悄拿到了手里……当然,如若不是你先前曾跟我说起过这两个阵法的事,或许我拿了那图谱也识不出来它的用途和价值……”
自作孽,不可活。
不知怎的,白姬脑中突然闪出这句话,那是族老们常常挂在嘴边对族中小妖们说的。那时无知,竟不曾放在心上过。如今想来,或许那就是命吧。
只是,自己害了自己,即便被囚于此几百数千年地赎罪也无妨。然而自己还授了姚丘子诸多妖族灵术,向他泄露过一些族老们明言禁绝外传的族中之秘,若是姚丘子再外传出去,或许会为整个灵狐一族带去灭顶之灾……还有腹中这个不被期待的孩子,他甚至都没有机会来这世间走一遭……
尽管事实的真相白姬心中已有所猜测,但当听到站在囚笼外目视着自己的姚丘子一字一句亲口挑破时,白姬还是难免一瞬里无法抑制的心口发疼,疼的她觉得自己随时都可以窒息而亡,“我白姬自己有眼无珠,死不足惜,可怜我腹中孩儿,无辜被我连累……走到这一步,我知我已经难以逃离,而这阵法一旦开始便不会停止,做为整个阵法引子的我,甚至连死的自由都没有……我也别无他愿,只是,最后还想求你一事。”
“你说。”
“我向你传授的妖族灵术,你要用便用倒也无妨,只是那些我们灵狐族的族内禁秘,我希望你能不要传于其他人类知晓……可行?”
“好。”姚丘子点头应允。
然后,又是长久的静默。白姬不言,姚丘子亦不开口。
许久,有什么自姚丘子目间瞬而即逝,却终究还是了无痕迹。他深深地看了白姬一眼,“那,我……走了。”
然后,转身,他一步一步,背影渐渐隐没进垂旋而下的楼梯里。
而白姬,怔怔不语,目视着姚丘子一点一点离开自己的视线后。方将头缓缓趴下,闭上眼睛任由涩意将自己淹没。
……
自此,白姬与腹中胎儿一起一直被囚于姚氏塔楼九层,被阵法源源不断地汲取走灵力与生气,又被阵法分出的少许其摄取的城中人类的生气供养,无法逃离,也不能死亡。
而姚丘子,再未踏足塔楼九层,直至临死。
姚丘子虽和他背后的人皇在姚氏塔楼阵法的供益下确实延寿了数十年,只是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天道,在已经一百多岁后,一前一后相继死去。
临逝前,姚氏先祖来塔楼顶层见了白姬母子一面,期间,未言未语。而后,他耗尽几乎一身修为为整个塔楼和塔楼九层入口再次加固了防御阵法,且将塔楼阵主之权延于了人皇继位者及继自己城主之位的子孙后人,使他们能够继续世代享有整个阵法的供养和庇佑。
白姬则即便再恨极,也不得不迫于阵法之力被不断汲取掉灵力和生气又不得不为罪魁祸首们的后人们提供庇佑和护御。
……
听完白姬的口述,看着她几乎麻木又毫无生气的神情,我不知怎的,竟也胸口闷极。尽管事实上,她的一切经历与我并不相干。
“那,之前在塔楼下从我手中救下现任城主的,就是前辈?”缓了缓,我轻声问。
“是阵法之力。非我。不过救下那城主的傀儡水符是我的……我如今,已与整个塔楼的阵法几近合二为一了。
“而姚氏所谓的祖宝,其实便是这个阵法,便是这个阵法凝出的精纯灵力和生气合生出的阵灵。是它在给予皇族人和姚氏后人寿命和灵力的长期供养,且在庇佑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