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青花瓷,是在米心的家里。
米心是我的同桌。她的名字,我相信,独一无二。至少在我们那个小镇上。
小镇很古,古得很上年纪——千年的白果树可以作证。白果树长在进镇的路口上,粗壮魁梧,守护神似的。有一年,突降大雷阵雨,白果树遭了雷劈,从中一劈两半。镇上人都以为它活不了了,它却依然绿顶如盖。镇上人以为神,不知谁先去烧香参拜的,后来,那里成了香火旺盛的地方。米心的奶奶,逢初一和月半,必沐身净手,持了香去。
小巷深处有人家。小镇多的是小巷,狭窄的一条条,幽深幽深的。巷道都是由长条细砖铺成,细砖的砖缝里,爬满绒毛似的青苔。米心的高跟鞋走在上面,笃笃笃,笃笃笃。空谷回音。惹得小镇上的人,都站在院门口看她。她昂着头,目不斜视,只管一路往前走。
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高中快毕业了。米心的个子,蹿长到一米七,她又爱穿紧身裤和高跟鞋,看上去,更是亭亭玉立,一棵挺拔的小白杨似的。加上她天生的卷发,还有白果似的小脸蛋,更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气质。在一群女生里,极惹眼,骄傲的凤凰似的。女生们都有些敌视她,她也不待见她们,彼此的关系,很僵化。
但米心却对我好。天天背着粉红的小书包来上学,书包上,挂着一只玩具米老鼠。书包里,放的却不是书,而是带给我吃的小吃——雪白的米糕,或者嫩黄的桂花饼。都是包装得很精致的。米心说,他买的。我知道她说的他,是她的爸爸。他人远在上海,极少回来,却源源不断地托人带了东西给米心。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极高档的。
米心很少叫他爸爸。提及他,都是皱皱眉头,用“他”代替了。有一次,米心趴在教室的窗台上,看着教室外一树的泡桐花,终于说出一个秘密:“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在上海又娶了女人,不要我妈了,我妈想不开,上吊自杀了。”米心说这些话时,脸上的表情,幽深得像那条砖铺的小巷。一阵风来,紫色的泡桐花,纷纷落。如下花瓣雨。我想起米心的高跟鞋,走在小巷里,笃笃笃,笃笃笃。空谷回音,原都是孤寂。
米心带我去她家,窄小的天井里,长一盆火红的山茶花。米心的奶奶,坐在天井里,拿一块洁白的纱布,擦一只青花瓷瓶。瓶身上,绘一枝缠枝莲,莲瓣卷曲,像藏了无限心事。四周安静,山茶花开得火红。莲的心事,被握在米心奶奶的手里。一切,古老得有些遥远,遥远得让我不敢近前。米心的奶奶抬头看我们一眼,问一声:“回来啦?”再无多话,只轻轻擦着她怀里的那只青花瓷瓶。
后来,在米心的家里,我还看见青花瓷的盖碗,上面的图案,也是绘的缠枝莲。米心说:“那原是一套的,还有笔筒啊啥的,是我爷爷留下来的。”
见过米心的爷爷,黑白的人,立在相框里。眉宇间有股英气,还很年轻的样子。却因一场意外,早早离开人世。至于那场意外是什么,米心的奶奶,从不说。她孤身一人,带了米心的父亲——当时只有五岁的儿子,从江南来到苏北这个小镇——米心爷爷的家乡,定居下来,陪伴她的,就是那一套青花瓷。
米心猜测:“我奶奶,是很爱我爷爷的吧。我爷爷,也一定很喜欢我奶奶的。他们多好啊。”米心说着说着,很忧伤。她双臂环绕自己,把头埋在里面,久久没有动弹。我想起米心奶奶的青花瓷,上面一枝缠枝莲,花瓣卷曲,像疼痛的心。那会儿的米心,真像青花瓷上一枝缠枝莲。
米心恋爱了,爱上了一个有家的男人。她说那个男人对她好,发誓会永远爱她。她给他写情书,挑粉红的信纸,上面洒满香水。那是高三下学期的事了。那时候,我们快高考了,米心却整天丢了魂似的,试卷发下来,她笔握在手上半天,上面居然没有落下一个字。
米心割了腕,是在要进考场的时候。米心的奶奶,闻到血腥味,才发现米心割腕了,她手里正擦着的青花瓷瓶,“啪”的一声,掉地上,碎了。
米心的爸爸回来,坚决要带米心去上海。米心来跟我告别,我看到她的手腕上,卧一条很深刻的伤痕,像青花瓷上的一瓣莲。米心晃着手腕对我笑着说:“其实,我不爱他,我爱的,是我自己。”
十八岁的米心,笑得很沧桑。小镇上,街道两边的紫薇花,开得云蒸霞蔚。
从此,再没见过米心,没听到米心的任何消息。我们成了隔着烟雨的人,永远留在十八岁的记忆里。
不久前,我回我们一起待过的小镇去,原先的老巷道,已拆除得差不多了。早已不见了米心的奶奶,连同她的青花瓷。
感悟心语
在忧伤而明媚的岁月,青春从单薄的生活中穿行而过,穿过紫堇,穿过木棉,穿过时隐时现的悲伤和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