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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DAY TEN罗曼

“没吃的了。”厨子说。

前天夜里那场大火烧光了所有食品库存,将茨维塔太太的家烧成了一具焦黑骨架。回想当夜,罗曼至今心有余悸。

火灾当夜,他远远在街的另一头就看到火苗从茨维塔太太家的门洞窗棂里窜出来,高达三十英尺的金红色火舌舔裹住他们的避难所,把寓所变成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等他们跑近,周遭更是浓烟呛鼻、炽热逼人。他听到建筑物木质的部分噼啪爆裂,空气仿佛也因高温而液化,波动晃漾不止。罗曼闻到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就像他第一次偷偷抽烟,被打火机烧到头发。

消防队员在后面喊他,要他不要犯傻不要冲进去。可他却难以抑制住心里的愤怒,发狂般向火海跑去。火烧得很大,烤肉烤人都火候正好。抢在他把自己烤熟之前,厨子布鲁诺和消防队员马尔科追上来按住他,敲晕他,把他拖到了安全地带。

布鲁诺的鼻梁上青黑了一坨,肿到现在还没消。罗曼醒来后跟布鲁诺道过歉,可厨子爱搭不理装没听见。自从两人在去警局武器库的路上干过一架,厨子就一直无视他,今天肯赏光跟他说吃的没有了,已经算是给面子了。

——我早料到那帮劫匪会报复。

罗曼想,当时他就应该把劫匪全杀掉,一个活口不留。或者他在警局没有找到弹药后,不要去什么铜匠街的私人军火店,这样就可以在那伙人放火烧毁避难所之前,及时赶回来。

从马林家的窗户缝隙望出去,时隔一夜,茨维塔太太的房子仍冒着袅袅黑烟。这天一大清早就有一拨政府军士兵造访这条街,罗曼一开始没有认出领头那人,后来听到那人的标志性粗嗓门才想起那人曾在超市指挥过一场追捕他和LittleA的战斗。

“咳咳呸!”粗嗓门朝地上吐痰,说既然房子烧了,那么我们就回去报告弗雷长官说凶手畏罪自杀了吧。

罗曼不知道政府军是怎么神通广大找到茨维塔太太家的,但是不幸中之大幸是政府军士兵显然也对他们的搜捕对象竟成了一座火灾废墟感到十分意外。

祸兮,福之所倚。

东方人的哲学里有这么一句话。

罗曼以前觉得是鬼扯,此刻才深深感到这句话真他妈有理。除此之外,他还感谢布鲁诺和马尔科阻止了他冲进火场的自杀行为。大火熄灭的翌日凌晨,当看到马林和茨维塔太太灰头土脸地从地窖底层钻出来,罗曼差点忍不住亲马尔科和布鲁诺一口。

虽然暴徒黑爪也活着让罗曼有点遗憾,但是看到自己视作家人的同伴们没事这种感觉简直太棒了。马林在茨维塔太太家和自己家的地窖间打了个洞,之前暴徒来打劫时,他钻过这个洞赶来营救老太太。这回马林又用地洞救了老太太第二次。

杂工马林是个能干的家伙。

在布鲁诺抱怨食物快要吃光前,马林做了几个小动物陷阱。虽然罗曼很想叫这些陷阱老鼠笼子——它们确实也只能够抓住老鼠,但是在缺乏正经食物的紧要关头,这些笼子可以确保他们不至于饿死。

马林修好了布鲁诺那把碎了枪托的AK47,用收集到的电子配件拼凑出个收音机,他家碗橱里还有一叠用炮弹壳敲出来的汤碟碗盆。忙了一夜的杂工这会儿趴在工作台上打呼酣睡,罗曼轻手轻脚走进厨房,看到布鲁诺提刀在剥老鼠皮,脚边躺着两只死鸽子。

“黑死病还是禽流感?”厨子问罗曼要选哪道菜当早饭。

问归问,厨子布鲁诺跟罗曼一样知道没的选。马林家两间鸟笼大小的屋子收容了六个人,不但食物紧缺,连睡觉的床也不够。暴徒黑爪不必说——罗曼从警局翻到一副手铐,正好用来把黑爪铐在地下室的水管子上,替他觅了个好床位。茨维塔太太一把年纪睡不了地板,四个男人把床让给她,自个儿集体搭地铺。

当兵时罗曼睡过野外,冷硬地板对他的折磨比其他三个人来得要小。马尔科和马林睡了一晚上地板,睡出两对同样深邃的黑眼圈,布鲁诺则怨声载道逢人就说他的背疼得快死了。

这还不是最糟的。

最糟的是茨维塔太太叫着不可以把人活活饿死,坚持分食物分水给黑爪。罗曼觉得老太太好心过了头,看不清战事还会朝哪个方向恶化、前景如何叵测、没了吃的他们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城里每天都有人死,公园和足球场里新竖的十字架一个接着一个。

睡不好最多脸色难看,没吃的没喝的可就熬不下去了。把宝贵的食物和水拿来喂敌人?这是何等愚善?何等愚蠢?

喂条狗还能杀来吃肉呢。罗曼想。

当然,这种话他不会当着老太太的面说。私底下,布鲁诺抱怨得比他狠,鉴于在这部分厨子与他立场一致,罗曼决定不跟厨子计较厨子的小心眼与毒舌。何况厨子布鲁诺还有一手精湛厨艺,能把老鼠烤得喷香酥脆,只要两眼一闭,烤老鼠吃起来跟烤鸡肥鹅没太大差别。

“没有吃的了。”厨子又一次悻悻道。

靠马林的小动物陷阱抓老鼠实属看天吃饭撞运气,死鸽子则是罗曼用在铜匠街找到的滑膛猎枪耗费了两颗子弹射落的。弹药珍贵,如果有弹弓或其他捕猎工具,罗曼宁可把那两颗子弹用来守卫避难所。

厨房里香气四溢。

“拿去喂狗。”布鲁诺撕下半只烤老鼠丢给罗曼。

虽然没有商讨过,但是布鲁诺和罗曼默契地以狗来称呼黑爪。

黑爪到底叫什么名字?罗曼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黑爪或许也察觉到罗曼的杀意,所以不止一次试图跟罗曼攀谈聊天,告诉罗曼他的名字,每次罗曼都避开了。

没有名字的敌人只是敌人。有了名字的敌人可就不一样了。

罗曼不想在杀人的时候,还记得被他杀死的人的名字。

烤熟的老鼠肉沾了罗曼一手油脂,这年月,连老鼠都吃得比他们好。收音机里杂音哔剥地报道着一条新闻:“波斯尼亚政府军正组织兵力成立夜间巡逻队,清剿日益猖獗的抢劫暴行..”

光是听听,这倒真是个好消息。

罗曼丢了几块木柴进壁炉,转身走下地窖。屋里不算暖和,地窖更冷,听到脚步声,在墙角瑟缩成一团的黑爪抬起头。“嘿!老大!”黑爪讨好谄媚地跟罗曼道早安,问罗曼是不是天亮了,又说自己的右手给铐了一整夜铐麻了求罗曼替他换只手。

罗曼不给黑爪钻空子的机会,一句话不答,站在台阶上把半只烤老鼠抛过去。黑爪一伸手接了个空,让老鼠砸中脑门给热油溅了一头一脸。罗曼听见黑爪摸索了一会儿,旋即黑暗里响起狼吞虎咽的咀嚼声。

罗曼正要离开,黑爪的声音追上来:“你们把我关在这儿没意思。”俘虏一嘴食物口齿不清地劝说罗曼不如拿他去跟暴徒头子交换物资。

“头儿是我妹夫。你们放了我,我向圣母起誓他绝对不会再来找你们麻烦。”

罗曼的沉默给了黑爪说下去的勇气。为了增强说服力,黑爪滔滔不绝地告诉罗曼说他们有充足的给养,还有不少军火弹药,头儿烧了罗曼的避难所他也很抱歉,但是为了生存谁能保证不犯错呢?人都是越不容易活就越想活,与其两败俱伤,不如各放各一条活路。

“他说他们有许多给养和军火。”

十分钟后罗曼把黑爪的话转述给布鲁诺和消防队员听,布鲁诺的眼睛陡然一亮,马尔科却显得有些不安。

“你的意思是我们用人质换食物?”

“当然不是。”

罗曼说既然他们可以打劫我们,那我们也可以同样对付他们。杀劫匪是替萨拉热窝的市民除害,不必不忍心也不必下不去手,那些人死了活该。死一个劫匪,可以活几个好人。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不等马尔科发表意见,布鲁诺下了结论。这是布鲁诺与罗曼在如何称呼暴徒黑爪之外,第二次达成共识。马尔科没说话,但是三个人一致认为,这事最好瞒住茨维塔太太。

这天一直熬到茨维塔太太睡着,他们才出发去“打猎”。布鲁诺负责望风,不让老太太起疑,还负责跟马林解释整个行动的来龙去脉,所以真正的执行交给了罗曼和马尔科。

罗曼没费多大力气就让黑爪说出他们的巢穴在老城区的索卡酒店。这间酒店战前属于萨拉热窝旅游局,也曾游人如织、灯火辉煌,然而这天夜里罗曼只看到一片黑沉沉的死寂。

这儿太安静了。

静得罗曼隐隐不安。

他一把拉住冒冒失失走向酒店前门的马尔科,要马尔科等一等。在这等一等的功夫里他看出蹊跷来:门前深过脚踝的积雪上留着两道新鲜的车辙印,空气里劣质柴油的尾气仍未散去。有人抢在了他们前头。

罗曼循着车辙印子摸到酒店旁的一条巷子里,看到有人在暗巷里抽烟。几星火光明灭闪烁,吸时火红,吐时黯淡,照亮那些人身上的军绿迷彩。

罗曼没费多大力气就让黑爪说出他们的巢穴在老城区的索卡酒店。这间酒店战前属于萨拉热窝旅游局,也曾游人如织、灯火辉煌,然而这天夜里罗曼只看到一片黑沉沉的死寂。

这儿太安静了。

静得罗曼隐隐不安。

他一把拉住冒冒失失走向酒店前门的马尔科,要马尔科等一等。在这等一等的功夫里他看出蹊跷来:门前深过脚踝的积雪上留着两道新鲜的车辙印,空气里劣质柴油的尾气仍未散去。有人抢在了他们前头。

罗曼循着车辙印子摸到酒店旁的一条巷子里,看到有人在暗巷里抽烟。几星火光明灭闪烁,吸时火红,吐时黯淡,照亮那些人身上的军绿迷彩。

那些人是政府军士兵。

罗曼想到早上听到的电台广播。原来电台里说的是真的,政府军不但成立了夜间巡逻队,还比他更早找到劫匪老巢。事态不太美妙。他们急需食物燃料,而政府军半路杀出来会让他和马尔科的狩猎落空。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路有两条:要么饿死冻死,要么铤而走险。

罗曼踅回去,不动声色地通知马尔科:“我们走后门。”

酒店后门虚掩着,远近都是人留下的屎尿气味,这令人作呕的气味似乎是这儿有人活着的唯一证明。罗曼要马尔科守住门口,自己端着猎枪一步一藏身地偷偷杀进去。

一楼大厅是空的。前台和旅游纪念品超市早被扫荡一空,价值不菲的水晶吊灯碎成一滩玻璃渣散落遍地。电力瘫痪,电梯已成摆设,即便它们可以运作,罗曼也没兴趣坐。

电梯只有一扇门,太容易被伏击了。中伏会让猎人反成猎物。罗曼的私人教练在第一堂课就告诫过罗曼不要在进攻时乘坐电梯。

——你是个迈不动步子的娘娘腔吗?士兵!

——当然不是!长官!

罗曼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喜好用言语辱骂来激励士气的前特种部队士官教练的一言一行。罗曼人生中的第一个教练虽然言行恶劣,但是他教给他的远比父亲教他的更多。

通常酒店的餐厅都在二楼。罗曼饿得两眼发绿、快步朝二楼冲锋,厨房的铝合金密闭门近在眼前,然而一连几声枪响猝不及防地打断了他的生理需求。

头顶一长串轻机枪的突突声清脆悦耳,罗曼听到在酒店更高的第三或第四层有呻吟呼救掺杂着咒骂反抗响起,但只短短数十秒,万物回归宁静。

近乎死亡的宁静。

罗曼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喜好用言语辱骂来激励士气的前特种部队士官教练。罗曼人生中的第一个教练虽然言行恶劣,但是他教给他的远比父亲教他的更多。

通常酒店的餐厅都在二楼。罗曼饿得两眼发绿、快步朝二楼冲锋,厨房的铝合金密闭门近在眼前,然而一连几声枪响猝不及防地打断了罗曼的生理需求。

头顶一长串轻机枪的突突声清脆悦耳,罗曼听到在酒店更高的第三或第四层有呻吟呼救掺杂着咒骂反抗响起,但只短短数十秒,万物回归宁静。

近乎死亡的宁静。

类似的宁静罗曼在伊力扎河谷经历过,同样熟悉的还有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他停下来侧耳倾听的时候,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宁静,随即又是一串枪响,不用问楼上发生了什么或正在发生什么,趁楼上的政府军士兵忙着剿匪忙着烧杀抢掠,罗曼背脊领路屁股顶开门,倒退着溜进厨房。

厨房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罗曼借助打火机微弱的光线才找到冰箱,他小心翼翼迈向冰箱,冷不防半途被一只手攥住了脚腕。那只垂死的手牢牢握定他的脚腕不肯放手,一个虚弱的声音从地板哀哀传上来:“求求你,救救孩子。我的孩子。”

如果不是那句恳求和那声“孩子”,罗曼肯定押下扳机一梭子扫过去了。这会儿他把打火机点燃凑过去,看到水槽边的地板上佝偻着一个黑发黑眼的女人。女人胸前一滩血迹、衣衫不整半裸下体,手边还躺着一颗花椰菜。遭遇政府军突袭时,想必她正在洗菜准备做饭。

“你是什么人?你的孩子在哪儿?”

对方一声不吭。

“喂!”罗曼低声呵问,旋即发现问也是白问。女人瞳孔放大心跳停止,抓住他的手指也渐渐虚脱松弛开来。

罗曼替女人合上双眼,起身打开冰箱。冰箱里存货不多,乱糟糟一副刚遭受过洗劫的样子。糖、过期面包和不知道哪年哪月出产的鸡蛋——架子上剩下的全都是政府军士兵看不上的廉价食品,罗曼把剩余的食物还有地上那颗花椰菜一股脑儿塞进背包,沉吟片刻,脸上泛起冷酷的笑意。

楼梯上铺着厚地毯。只挂四颗星却舍得在楼梯上砸钱铺地毯的酒店不多,索卡是其中一家。罗曼庆幸有地毯帮忙吸走他的脚步声,让他即便飞奔也悄无声息。

三楼一个活人也没有。

横陈在走廊、房间里的尸体全持有武器,死相狰狞面目可憎,既没穿军装也不像好人。罗曼从一具尸体身上搜出一个弹匣,从另一具尸体身上找到两根烟半瓶酒,他正翻找第三具匪徒尸体,忽然听到一个粗嗓门忿忿抱怨:“妈的!这帮土匪的日子比我们好过,有吃有喝还有女人!”

说话声响起在走廊那一头,伴随着军靴的喀嚓喀嚓走近来,罗曼前滚翻一个鱼跃扑进某间客房的壁橱里藏身,堪堪掩上橱门,蓦然听见另一个呼吸声在壁橱里一呼一吸与他为伴。

呼吸声软绵绵的并不有力,但是仅凭没有察觉到有人藏在壁橱里这一点已经够让罗曼懊恼的了。

罗曼一只手滑到后腰掏匕首,电光火石间心里转过几十个念头:要不要先下手为强?要不要动手?那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藏在这儿?他的脑子还没拿定主意,手已经一刀捅过去了。

据说优秀的军人都这样,生理反应优先于心理,直觉指挥行动。就好像野兽要伤人,野兽自己也没有办法。

刃锋划破空气。

这一刀直奔高个子的腹部或矮个子的胸腔,不管黑暗中那个看不清楚面目的对手是高是矮,挨了这一击,最少也该丧失战斗力。

罗曼一刀下去,却刺了个空。

匕首重重扎进壁橱的板壁,声响大得惊人,至少在罗曼听来惊心动魄。他极少失手,真要被那帮政府军士兵发现他藏在壁橱里,那可就是一场以寡敌众、结果难料的恶战了。

罗曼凝神静听了几秒,确认那个正朝他这边走过来的粗嗓门一时半会儿不会进这个房间,这才点着打火机。

黄晕晕的火光照亮壁橱里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被褥,被褥上搁着一个有生命会呼吸的布包裹。不等罗曼倒抽一口冷气,布包里的小家伙睁开眼睛,咿咿呀呀发出了抗议。

罗曼面对过不少敌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对手是一个婴儿,对他而言还是头一回。他呆怔了一刹那,不知道该拿小家伙怎么办。躺在布包里的小家伙粉嘟嘟白嫩嫩的,大黑眼睛左右张望嘴角下撇,一副被吵醒之后要大哭大闹的架势。

粗嗓门在走廊里大声喝令,一会儿要士兵去给每具匪徒尸体补一枪,一会儿大声嚷嚷:“掘墓人!你这狗娘养的睡着了么!还不快把那些投降的杂种带到酒店前的广场上去!”说话声渐行渐近,罗曼一把捂住小婴儿的嘴。

粗嗓门在走廊里大声喝令,一会儿要士兵去给每具匪徒尸体补一枪,一会儿大声嚷嚷:“掘墓人!你这狗娘养的睡着了么!还不快把那些投降的杂种带到广场上去!”说话声渐行渐近,罗曼一把捂住小婴儿的嘴。

“这间屋子搜过吗?”粗嗓门问。一个兵回答说早搜过了。话音刚落,房门给一脚踹开,罗曼听到脚步声咚咚咚走进来。透过壁橱的百叶窗橱门,他看到一双军靴停在距离壁橱不远的地板上。

军靴上溅满了血迹。鞋底边沿一圈没干透的红黑色污渍,分量又厚又重。

“都搜过了?”

那双脚大概也觉得靴底沾的血太碍事,先在地板上蹭了几下,然后朝罗曼这边走过来。到处都翻得一片狼藉,关得好好的壁橱门实在太扎眼了。

婴儿在罗曼手底下挣动扑棱得像只乳鸽,罗曼只好再加上一只手制止小家伙乱踢乱蹬。

——不管是谁把小家伙藏进壁橱的,那人都干了件蠢事。

先不说能不能瞒过那些兵,就算瞒过去,一个小婴儿也没办法独活。罗曼一只手摁住小家伙的口鼻,另一只手忙着按住小家伙的手和脚,两只手都不得闲,所以当粗嗓门一步步逼近时,他等同于丧失攻击力。罗曼心跳得乱了节拍,过去在伏击或执行更险恶的任务时他也没有这样过。他眼睁睁看着粗嗓门的手摸上壁橱门把手、门把手徐徐下压、锁簧咔嗒轻启……

罗曼全身肌肉随之绷紧,脑子飞快地运作,迅速计算在哪个时机给粗嗓门致命一击。

蓦地“砰!”一声枪响。

“怎么回事?!”粗嗓门的手停顿在门把上,声音镇定,人却做出个随时准备扑到掩体后的警戒姿态。没人回答,紧接着又是几声枪响。“掘墓人!掘墓人?你聋了吗!?”粗嗓门的嗓门更粗暴更急躁了。

一个士兵快步跑进来说,报告长官,押解到广场上的匪徒跑了一个。罗曼听到粗嗓门狠狠骂了句娘,转身冲下楼去。

确认政府军士兵都离开了房间以后,罗曼才从壁橱里出来。小家伙被他挟在胳肢窝里,总算安静了下来。他掩到窗户旁朝下张望,看到酒店前的广场上几十个兵包围着十来个人。那十来个人双手抱头跪在地下,给枪管指着脑袋,形如丧家犬。

那些人应该就是黑爪的同伴,政府军要清剿的匪徒。

确认政府军士兵都离开了房间以后,罗曼才从壁橱里出来。小家伙被他挟在胳肢窝里,总算安静了下来。他掩到窗户旁朝下张望,看到酒店前的广场上几十个兵包围着十来个人。那十来个人双手抱头跪在地下,给枪管指着脑袋,形如丧家犬。

那些人应该就是黑爪的同伴,政府军要清剿的匪徒。

“瞄准!”广场上一片齐刷刷的上膛声。看够了杀戮,罗曼没兴趣再看下去,他正打算转身离开,一个声音在他身后炸起:“别动!”罗曼缓缓转过身,看见门口一个脖子上挂着CD唱机耳麦的政府军士兵正举枪对准他。

耳麦里悉悉索索播放着音乐。以罗曼经验,没有哪国的单兵携行袋里会配置CD唱机和音乐,不必问是刚刚抢来的。

唱机和音乐,歌剧与和平,都是一千年前的事了。难怪这个兵听得入神,错过了集合命令。罗曼把胳肢窝里的小家伙放下,虚抬双手表示自己毫无恶意,然而士兵并不吃这一套。

“把枪放到地上!慢点,对!慢慢的!”士兵扯下耳麦丢到一旁,平举枪口命令道。罗曼蹲下身子,按照指示把猎枪放到左侧地板上,又看了一眼士兵的脸。是的,没错,他见过这个兵。

猎狗、丹尼男孩,掘墓人。曾在超市追捕过他的几个兵中的一个。

掘墓人。

绰号掘墓人的年轻士兵两眼盯紧罗曼,又命令说:“现在把枪踢过来。”罗曼踢了猎枪一脚,枪滑到两人中间。掘墓人爆了句粗,朝猎枪走去。

十四岁时,前特种部队士官教练就教训过罗曼:

“永远不要放松警惕、不要把眼睛从你的敌人身上挪开。”

“除非敌人咽了气,皮肉腐朽骨化飞灰,再不可能造成任何威胁。”

“真正的威胁既不是刀,也不是枪,而是持有刀枪的敌人。”

——嘿!士兵,你还在等什么?干掉他!

——是的!长官!

趁对手注意力转移到枪上,罗曼闪电般出手,一刀命中对手咽喉。

“呃…”掘墓人踉跄着后退。

这一刀从喉结刺入,自颈后突出,在命中目标后刀尾仍震颤不已。没时间了。罗曼抓起婴儿捡起枪,推开满脸难以置信表情、徐徐倒下的掘墓人,夺路奔逃。

“射击!”广场上响起一阵密集枪声,罗曼正好跑到二楼楼梯转角,闻声他扑到窗口朝后门望去。

负责望风的马尔科不在那儿。

操!罗曼暗骂,平民就是这点讨厌,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可以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他在黑暗里三步并作两步向底楼疾冲,在半楼梯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两人互相纠缠着像一列失事的火车翻滚到楼梯底层。

即便眼冒金星,稍微清醒过来,罗曼第一个动作就是掏枪。

“罗曼?是你吗?喂!你还好吗?”消防队员的声音制止了罗曼一枪崩掉对方的冲动。“少废话!”罗曼没功夫跟马尔科解释说明。他把婴儿塞给马尔科,低喝道:“快跑!”

两人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地跑出酒店后门,跑出去没几步,马尔科忽然停下了。“我的天!”罗曼听见消防队员低喊。

室外的空气比酒店里还要血腥黏稠,但是光线亮些。罗曼看到马尔科喘着粗气抖着手把婴儿放平在地下,将一只手的掌根覆在另一只手掌上有节律地开始按压婴儿的胸腔。“快!呼吸!呼吸啊!”

罗曼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马尔科在执行心肺复苏术。“你…”他刚说出半个字,就被马尔科一通严厉抢白。“这就是你找到的物资?!一个婴儿?一个窒息的婴儿?!不要告诉我是你干的!”

马尔科一边做胸外按压,一边低头去听婴儿心跳,同时指挥罗曼帮忙做口对口人工呼吸。做人工呼吸时,罗曼的双手和心脏都在颤抖,他甚至怀疑他的颤抖是不是被消防队员听见了。

不要死,不要离开。

小家伙的嘴唇如此柔软,身体如此柔弱。罗曼难以原谅自己竟在无意中杀害了他。他还是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竟然杀死了一个婴儿。

“Tier。”罗曼低喃。

“什么?你说什么?”马尔科满头是汗地抬起头问他。

一声嘹亮的啼哭撕裂黑夜,暂停呼吸的小家伙突然呛咳出满嘴白沫哭号起来。

一声嘹亮的啼哭撕裂黑夜,暂停呼吸的小家伙突然呛咳出满嘴白沫,大声号哭起来。

广场上有人朝这边跑来。十几支战术手电的白炽光柱交叉乱晃,伴随着波斯尼亚语的呼喝和脚步声潮水般从酒店两翼包抄上前。罗曼卸下背包丢给马尔科,要马尔科带着婴儿先走。

“我掩护你。避难所见。”

马尔科的样子很像要跟他争辩什么,但在看到罗曼的神情后退缩了。

罗曼手上有猎枪和从掘墓人手里得来的突击步枪。他一手提一把枪藏到一排垃圾桶后头,据枪在肩,瞄准左翼。射击角度非常理想,只是光线太暗,惟有借助手电筒光柱推算目标位置。

一个政府军士兵冲在最前头,罗曼一枪放倒了他。

“操!有埋伏!”粗嗓门破口大骂。“隐蔽!确认目标!反击!”

反击的枪声像冰水溅入热油一样乒乒乓乓炸开了锅。一发子弹擦过罗曼头皮,还有几颗在罗曼藏身的铁皮垃圾桶上开出几朵银白色大花,更多子弹则没头没脑在空中乱飞。

突击步枪后坐力强劲,罗曼每开一枪,枪托就在他肩膀撞一下。他朝左翼开了两枪,转身换到右侧。粗嗓门就在右侧某处发号施令,罗曼循声朝粗嗓门开了一枪。那个破锣嗓安静了一瞬,只一瞬,立刻又叫嚣道:“干掉那个狗杂种!谁有手榴弹?!”

对方火力很猛,垃圾箱被射得千疮百孔。罗曼趁隙还击了两枪,步枪没子弹了。他换上猎枪,匍匐着向离他最近的一截矮墙前进。

他要尽力拖延时间,好让马尔科跑远些。

越远越好。

轰然巨响,一枚手雷在他之前藏身的垃圾桶后方炸开,无数扭曲的金属碎片四射散开,小腿倏地一阵火烧火燎的刺痛。他被弹片擦伤了。“Dasbiest!”罗曼用德语低骂。一旦回归言语暴行,嘴边说得最顺口的词组便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Tier、Dasbiest。

他的塞尔维亚母亲给他请过一个德语家教,可像任何心存叛逆的野小子一样,罗曼最先学会的却是俚语粗话。Dasbiest野兽,Tier畜生暴徒。当野兽遭遇畜生,罗曼自觉跟那些暴徒和政府军士兵半斤八两,眼下只拼谁更机敏,谁更训练有素技巧娴熟、更能于强敌环伺中保全性命。

一连几发子弹追着他炸开,雪屑四溅石片横飞。罗曼翻身滚到矮墙后,举手一枪撂倒一个探头的政府军士兵。

政府军的后援会在多少分钟后到?

罗曼抬起手背拭去汗珠,游目搜索逃跑路线。从火力强度判断,对方至少有二十人在追杀他,广场上剩下的十几人一旦参战,他必死无疑。如果想活命,必须现在就逃。

视线所及处一片深深浅浅的黑,消防队员早跑没了影。他左手边是老城区崎岖不平的曲折小巷,右手边不到五十英尺是毗邻米里雅茨河的河畔景观大道。一边战车开不进去,另一边却太容易被枪子追上。罗曼没有犹豫太久,拖着淌血的腿窜进通往巴什察尔希亚的小巷。

老城区在战前有着曲径通幽的异域美名,深巷两侧凹凸不平的古老砖墙、陡峭坡道与久远历史风貌是多国旅游杂志中力荐的必游项目,然而战乱一起,一切化为虚无。砖墙倾塌,坡道染血,混杂了土耳其和阿拉伯建筑风格的历史遗迹夜夜燃烧不息。

阴影里到处像有敌人,然而等他跑近,到处虚惊一场。

身后杂沓的脚步声追个不停,罗曼跑得慌不择路。巴什察尔希亚在哪边?有一瞬间他迷失了方向。这边吗?不对!在那儿。

他站在原地辨别方向。没有丝毫声音,没有任何迹象,一个热乎乎的金属突然凑上来抵住了他的后脑勺。

那是枪管。

完了!被逮住了。罗曼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再也没机会回到避难所,看到慈爱又讨嫌的茨维塔太太,啰里八嗦的消防队员,杂工马林还有技能点全加在嘴巴和厨艺上的厨子布鲁诺了。

——没了我,他们可怎么活下去呢?还有那个小婴儿……

“把她还给我。”说话人一口纯正的塞尔维亚口音。

“谁是她?”罗曼小心翼翼地侧过脸,看到那人兜帽遮脸,身材比他还高还魁梧,下巴一蓬乱糟糟的大胡子。

“把她还给我。”说话人一口纯正的塞尔维亚口音。

“谁是她?”罗曼小心翼翼地侧过脸,看到那人兜帽遮脸,身材比他还高还魁梧,下巴一蓬乱糟糟的大胡子。

其实罗曼还想问,你是谁。

逃脱的匪徒?那条漏网之鱼?婴儿的亲属?

那人说“她”。这么说来,那是个女婴。

“别开枪,你不会想引来士兵的。”罗曼警告。

枪口顶住脑袋的力道陡然加大,那人带着洋葱臭味的鼻息急促地喷在他脖子上。“你是个聪明的混蛋。”那人说道,猛地对准罗曼小腿重重一脚。这一脚正好踹中罗曼伤处,彻骨疼痛令他失去平衡。倒地的同时,罗曼锁住那人膝关节向前翻滚。那人被他带倒,两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团。

争斗中不知谁的手指扣到了扳机,枪响了。

小巷一头很快传来人声、脚步声、枪械碰擦的金属声。那人跳起来前前后后看了看巷子,犹豫了一下,纵身攀上石墙,动作快得像条蛇。“现在开不开枪都没关系了。”那人蹲踞在墙头上告诉罗曼。

罗曼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一次摔倒了。

他的腿骨断了,每动一下罗曼都可以感觉到断骨在皮肤底下互相摩擦彼此撞击。剧痛使他两耳嗡鸣、视觉模糊、心跳加速,但是求生的本能驱策他在看到枪口的一刹那连滚带爬寻找掩体。

两声枪响。

罗曼抢在子弹击中他之前翻进路旁的排水沟,湿泥和着恶臭糊满了他的眼耳口鼻。他趴伏在腐败腥臭的烂泥里战栗喘息,感谢圣母保佑他还可以呼吸。断腿一阵接着一阵抽痛,最终恶化成遏制不住的筋挛,他在泥泞里爬行了一段,直到有人用手电筒从他头顶照射下来。

“找到他了!”有人说。

“让我们看看这个狗杂种。”那个追了他小半夜的粗嗓门揪住他、把他拖出排水沟。好多手电筒光束直射罗曼双眼,眼前一片昼盲似的雪白。他听到粗嗓门说:“你该庆幸,弗雷长官要抓活的。”

在罗曼最后的意识里,有东西狠狠砸中他的脸。

随后,世界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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