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长河,在四十年代的岁月里悠悠游荡,透出多少沉重和痛苦!如今,它在这倾斜的太平洋版图两极回旋,把昨天的一页清晰地迭印在今天的一页上;又开始从遥相对峙的南北两极间,卷着战争的烽火,挟着正义的呼唤,带着人类的希望,顽强地向东北角那个小岛国冲涌而去!
于是,汪精卫集团的忧虑与日俱增。这天早饭后,汪精卫又一次由于中央通读社送来的一篇报道而坐立不安。
原来,昨天上午,日本与美国在新几内亚与所罗门群岛之间的丹皮尔海峡的海战中,日军装有两千五百八十吨枪支弹药、粮秣药品等物资的七艘运输船和四艘驱逐舰被击沉,五十八架飞机被击落,包括三名少将和十八名大佐在内的三千六百六十四名官兵丧生。当时,在津风号的第十八军司令官安达二十三,在旭盛号的第五十一师团长中野光英在舰艇被击沉时落入海中,被士兵救起才幸免于死。
“这篇报道我们发不发稿?委座。”通讯社副社长赵慕儒见汪精卫情绪不好,轻言细语地问。他年过半百,投靠汪精卫之前,先后任重庆《中央日报》记者和《大公报》重庆版采访部主任。
“既然同盟社和美联社都发稿了,我们的中央社也发稿,发个短消息。”汪精卫愁眉苦脸,“仍与过去报道中途岛战役、阿留申岛战役、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一样,不要写得像美联社那么详细,比同盟社的电讯稿还要写得含糊一些。”他吩咐说,“你把带来的这篇报道留在这里。”
汪精卫说的中途岛战役发生在一九四二年六月四日,是役日本损失大型航空母舰四艘,重巡洋舰一艘,飞机四百六十八架,兵员损失三千五百六十八人。损失这样惨重,是日本近三个世纪以来的第一次。中途岛战役是太平洋战争的一个转折点,粉碎了山本五十六在十个月内以日本的全胜结束这场战争的神话。从此,战争的主动权开始转移到美国和英国手里。
阿留申岛战役败在同年六月七日,日本被击沉大型航空母舰三艘,重创航空母舰两艘,被击落飞机六架,使四千六百八十五人丧生。
日本在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中败得更惨!这场进行了近半年时间的战役于一九四三年二月四日结束,是役日本共损失运输船二十八艘,大型航空母舰五艘,重巡洋舰十四艘,日军被击毙一万五千八百六十五人,饿死和病死九千八百九十二人,被俘一千二百五十人,共损失兵员两万七千多人。
汪精卫想到这里,不寒而栗。赵慕儒走后,他产生了一种幻灭感,仿佛天在塌,地在裂。当他的眼睛接触到挂在墙上的一九四三年三月四日那页挂历时,陡然升起一股想捣毁一切的无名火,他狠狠地将这页挂历扯下,撕得粉碎,又狠狠地往废纸篓里一扔。这一切,被闯进门来的陈璧君看到了,她愣怔一会,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还是屏声静气地问:“昨天的挂历刚才我已经扯掉了,四哥你怎么又扯下一页?三月四日才开始呀!”
“这又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日子,一个令人失望的日子!”汪精卫颓丧地往皮沙发上一坐,感到脑袋昏昏沉沉。
陈璧君想到汪精卫自日本在中途岛战役失败以来,每当日军在太平洋战争打了败仗的消息传来,他就发无名火撕扯当天的挂历页的事,怔怔地问:“日军又在太平洋打了败仗?”她见丈夫闷闷不乐,闭口不答表示默认,两眼就在房间里搜索着,很快在书案上发现那篇报道,赶忙拿起来浏览一遍,这才明白了一切。
“是呀!从中途岛战役开始,太平洋战争,对了,日本朋友最近改称为大东亚战争的主动权落在敌人手里了。”陈璧君心情忧郁。
“面临盟国的这种不利局面,我们该怎么办?璧君!”汪精卫眼睖睖地望着妻子。
陈璧君沉思片刻,说道:“这是事关中日两国切身利益,事关两国生死存亡的重大问题,建议把在京的中央常委召集来认真研究一下。”
“好吧,你打电话通知他们来。”汪精卫陷于沉思。
几番风雨,几番辛勤,汪精卫尝到了憧憬的酸苦,也似乎品到了追求的某些甘甜;但人生对他很不公平,给他的酸苦是那样的大方,给他的甘甜是那样的吝啬。每念及此,他总是莫名其妙地想到拉破车的老牛,想到西沉的残阳,想到被洪水卷着的泥沙。“生活对某些人特别残酷,对某些人却特别眷顾,问题在于你选择怎样的生活道路?”他又一次想到黑格尔的这句名言。难道自己的生活道路选择错了?他由此想到最近重庆《中央日报》和《新华日报》长篇大论对他的抨击,进而又想到嫉妒。人与人之间不能和睦相处是因为嫉妒,是守旧对于创新的嫉妒,是厄运对于幸运的嫉妒!还是古贤先哲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世界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嫉妒。对了,他汪精卫是林中之秀,是出人头地的人物!
汪精卫这样胡思乱想一通,心情轻松了一些,刚才失去的平衡又正位了。这时,被召集的陈公博、周佛海、褚民谊、林柏生、梅思平、丁默邨先后来到了他官邸的东楼办公室,必然列席者徐珍和陈春圃也来了。他望着他们,思维又回到了严酷的现实,心情又沉重起来。
他让陈春圃将日本在丹皮尔海峡遭到失败的那篇报道念了一遍,然后说:“面临日本朋友在大东亚战争中的连续出师不利,我们作为已向美英宣战的同盟者,作为大东亚战争的参战者,相信诸位与我一样忧心如焚。然而,担忧,只能说明我们与日本朋友同呼吸共命运,但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因此,甚望诸位拿出切实可行,而又有助于日本扭转被动局面的得力措施来!”
南京政府参战,是去年十二月二十日至二十六日,汪精卫率领陈公博、周佛海、褚民谊、林柏生、梅思平、萧叔萱等人访问日本时,经裕仁天皇同意决定下来的。二十四日,双方就此签署了《南京国民政府参战与日华新协定》。《协定》规定一九四三年一月九日,南京政府正式向美国、英国宣战,“为了完成对美英两国的共同战争”,南京政府将“与日本政府同生共死,在军事上、政治上、经济上进行完全的合作”。为了让中国沦陷区人民“与日本同心同德,日本交还在华之租界地和取消其治外法权,并尽力说服德国、意大利也这样做”。也是在这次访问中,经过汪精卫的再三要求,裕仁才同意去掉南京政府的国旗顶端上的三角黄布飘带。汪精卫高兴地对随行者们说:“去掉这根飘带,我们的国民政府就是正统的了。”
陈公博首先发言。他说:“看到日本朋友在大东亚战争中不断失去主动权,我越来越感到不安。诚如委座说的,我们应该主动协助盟国朋友力挽狂澜。”他沉思片刻,“美英不是于去年一月同意建立中国战区,让老蒋任中国战区统帅,派美国史迪威中将任参谋长,由老蒋于去年一月下旬、八月上旬分别建立两支远征军,开往缅甸、印度作战吗?”他很有滋味地咂咂嘴,“我们既然从军事上与日本一道参加大东亚战争,也应该向日本政府提出建立中国战区,由汪委员长任统帅,由一个日本将领任参谋长,也建立两支远征军,开赴太平洋地区作战。”他停了一会又说,“两支远征军的兵力不少于二十万人。”
“高见,高见,这是得力之举!”周佛海大加赞赏,“昨天上午与松井将军交谈时,他告诉我,大东亚战争进行以来,日军已在太平洋地区伤亡十五万六千多人,日本国内十五岁的男性学生都应征入伍了,他们正感到兵力不足,若我们提出建立中国战区,建立两支远征军直接参战,相信他们会表示欢迎的。”他说的松井,就是松井太久郎,去年六月影佐祯昭出任日军第三十八师团长,赴太平洋地区打仗之后,由他继任南京政府最高军事顾问。
“日本工厂的绝大部分青壮年工人也上前线打仗去了。”陈璧君说,“一星期前,日本政府不是要求我们在二十天内为他们输送二十万苦力进他们的工厂当工人吗?这同样说明日本兵力不足!如果我们主动组织二十万远征军直接参战,那真是雪里送炭呢!”
徐珍、褚民谊、林柏生、梅思平、丁默邨一一发言,表示同意上述意见。
汪精卫对日本人看不起他们的和平军心中有数,沉默好一阵才开口。他说:“至于建立中国战区,我看不必了。但是,组织两支远征军的事,可以向日本政府提出来。若他们同意,我们就选二十万作战能力强的部队参战,若不同意,我们仍然配合在华日军攻打重庆部队和共党部队,也同样是参战。”他顿了一会,“当然,不论派远征军直接参战与否,日本要求我们输送二十万苦力,还是与过去一样有求必应。中央军委已向各省市做了布置,要求在半个月内以抽壮丁的形式把二十万苦力抽上来。此事我已委托参谋总长叶孛孛将军具体负责。”
叶蓬任参谋总长是去年六月的事。湖北省主席何佩瑢与日军驻武汉最高指挥官佐野忠义最喜爱的姘妇佟秀秀睡过两次觉,被佐野发现,就以请何佩瑢赴家宴为由将他毒死了。于是,原参谋总长杨揆一当了湖北省主席,叶蓬当了参谋总长。
近两年来,日本为了补充兵员或顶替应征入伍的日本工人去日本工厂做工,已向南京政府要了五批苦力,总数已达一百三十五万人。现在已是第六次要苦力了。加之和平军也不断抽壮丁补员,沦陷区已有五百八十多个村庄找不到一个十八岁至四十五岁的青壮年男性。这些村庄,被老百姓称为“寡妇村”。
汪精卫的话刚说完,叶蓬给他打来电话,说五天过去了,各省市总共只抽到两万一千二百个苦力,都说完不成任务,因为实在没有这么多的苦力可抽。
“为了支援日本夺取大东亚战争全胜,二十万苦力一个也不能少。”汪精卫对着话筒说,“我看这样吧!如果我们管辖的地区实在抽不到这么多的苦力,那就向老蒋统治的地区打主意。孛孛兄你亲自指挥,派八个军分赴八个地区抓苦力。至于去哪八个地区,我再考虑一下。喂,我要丁默邨先生协助你,他在老蒋统治区搞慰安妇的招募工作很有经验,有他协助保险你旗开得胜。”
他放下话筒,返回原处坐下。“事先未与诸位常委磋商,我这个自作主张相信诸位会同意。”他在一片同意声中又说,“去哪八个地区好?我看就去河南的商丘地区和信阳地区,山东的枣庄地区和临沂地区,福建的漳州地区和泉州地区,浙江的温州地区和广东的梅县地区。因为这八个地区与日军的占领区相毗连,可进可退,也便于日军协助我们行动。等会儿,我给畑俊六总司令打电话,请他通知有关日军部队与我们的和平军密切合作。”
“从长远计,建议多抓一点,多多益善。”陈公博说,“因为日本还会不断向我们索取苦力,我们的和平军也需要不断补员。”
“同意。”汪精卫说。
“建议在抓苦力的同时,也顺便再弄一批慰安妇。”丁默邨说,“不知领袖的意见怎样?”
“可以。”汪精卫沉思着说,“为了从经济上打击重庆政权,也是为了从经济上进一步支援日本,尽可能地在这八个地区搞一批粮食和布匹,特别是多搞点白布,日本拿去染成土黄色就可以做军装。”他把脸转向丁默邨,“你现在就退席去参谋本部,与孛孛一道研究具体的行动方案。”待丁默邨起身要走,他又吩咐一句:“争取一个星期内完成任务。”
丁默邨走后,汪精卫对大家说:“我们派远征军参战的事,不宜与东条首相通电话,通电话往往容易泄密。还是请重行兄以我的特使身份去东京,直接与东条首相磋商为好。”
“好!我去东京一趟。”褚民谊说。接着,就进一步动员一切宣传工具造舆论,从政治上支持日本夺取太平洋战争的胜利进行一番研究,直到上午十一点才散会。
第二天上午九点,褚民谊正准备启程赴东京,日本驻南京大使重光葵来见汪精卫,说东条英机决定于三月十三日抵南京进行国事访问。顿时,一种非朦胧的幸福感,萦绕汪精卫的全身。这种幸福感是不平静的,可这种不平静对他却是亲切的。于是,汪精卫取消了褚民谊的东京之行,马上召集常委们开会,研究如何迎接东条的到来。南京政府成立三年来,东条是第一位日本在任首相访问南京,大家都感到脸上有光,也感到有了主心骨,仿佛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光明,竟然忘却了心中的种种忧悒。
七天后的十二日上午,丁默邨和叶蓬怀着胜利的喜悦,向汪精卫、陈璧君、陈公博和周佛海汇报在八个地区抓苦力、抓女人和抢劫粮食、布匹的情况。尽管重庆军队受到突然袭击,但在猝不及防和寡不敌众的困境中,进行坚决的抵抗。结果以重庆军队伤亡五万六千三百多人,和平军伤亡六万九千五百多人,日军伤亡两千四百多人,获得苦力六十七万六千五百多人,符合做慰安妇标准的中青年女人四十二万六千五百多人,粮食四百八十五万多斤,包括八万五千六百四十匹白布在内的各种布料四十九万六千四百匹,以及两万六千五百块银元、两百四十八根金条和其他物资。陈璧君、陈公博、周佛海兴奋不已,认为和平军虽然付出很大的代价,但得到这么多的苦力和女人,得到这么大的一笔财富,很值得。汪精卫更是乐不可支,欢笑着说:“这是迎接东条首相访华的最好礼物!有了这些苦力、女人和财富,我们在东条首相心目中的地位就更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