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有妻子,有个六岁的男孩和一个四岁的女孩。”周洁身说,“妻子才三十二岁,她不能没有丈夫,两个孩子不能没有父亲。”他望着她,仿佛是见到了一个从遥远的星球来的外星人一样。
“权衡一下利弊,权衡一下得失,这些问题都容易处理。”她亲热地抓起他的一只胳膊。
“我得走了,没想到这么晚了。”周洁身站起身来,“你打算今后去哪里?”他的脸又唰地发起烧来。
“去一个你和我都感到非常理想的地方。”徐珍诡秘地一笑。她把一把钥匙递给周洁身,“你随时可以开门进来,我时时刻刻在等待着你。”她距离他很近,灼热的鼻息喷到他脸上。她把他送到住房门口,在光线暗淡的走廊里,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踮起脚,温柔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他神色慌慌张张,咕咕哝哝说了句谁也听不懂的话,赶忙离开了她。
周洁身住在鸡鸣寺前考试院衡鉴楼右侧,现南京国民政府办公厅职员宿舍东楼二楼二一五号房间。他回到家里,为了便于思考问题,没有开电灯。他幽灵似的轻轻推开两间卧室的门,妻子唐翠玉和儿子周松、女儿周柳都睡熟了。他默默坐在妻子身旁思考着。论长相,她是属于既不漂亮也不难看的那种女人,远远没有徐珍秀美;论地位,她是一名小学教师;论财产,她只有那么一点微薄的月薪收入。而徐珍,仅仅那第四号皮箱里的金首饰和珠玉宝贝,就令他咋舌了!但他想到他们婚后十二年的美满夫妻生活,实在不忍心抛弃她!无疑,他与徐珍结合,生活会比现在幸福得多,但这种幸福建立在另一个女人的痛苦之上,能不受到良心的责备!然而,徐珍的一切已经攫住了他的全部身心。爱情是一种感觉。两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徐珍,就莫名其妙地在暗暗爱着她,现在,万万没有想到,徐珍竟是如此赤裸裸地爱上了他。爱情在仰慕中发生,在思念中孕育。他巴不得马上回到徐珍身边。他神思恍惚,漫无目的地走向阳台,又情不自禁地走进两个孩子的卧室,摸摸酣睡中的两个孩子的脸颊。兄妹俩年纪这么小就失去了父爱是悲剧。把两个孩子带到身边与徐珍一道生活?孩子会愿意吗?孩子的母亲会愿意吗?即使他们都愿意,徐珍能像亲生母亲一样痛爱他们吗?徐珍说这些问题都容易处理,那么怎么处理呢?唉!刚才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匆匆忙忙,那样慌慌张张离开徐珍呢?
在金陵大旅社三二八房间。周洁身走后,徐珍脱光衣服走进浴室,调了调水龙头,流出不冷不热十分舒适的温水。她把龙头开到极大限度,让水像银线一样从喷头直射下来。她对着喷头叉开双腿,挺着胸脯,双肩后缩,尽情地让水冲洗。大约冲洗了十分钟,她擦干身上的水珠,一丝不挂地站在梳妆台的镜子前欣赏自己,觉得自己纤细的腰肢和高耸结实的胸脯,可以征服一切男性。
接着,她穿上极薄的白绫无领无袖睡衣,往床上一躺。在这幽静、舒适、芳香的角落里,在幽暗的灯光下,她那宛若象牙雕成的臂膀,半裸而洁白的胸脯,显得优美极了。她闭着眼睛,脸色显得极其宁静,好像已经睡着了。但实际上,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想念中,而且这些想念显得非常甜蜜,又是那样入神,当周洁身悄悄开门进来,又轻轻把门关上,她甚至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周洁身蹑手蹑脚走到床前,用烈火般燃烧的眼光盯着这位美女,怀着崇敬而爱慕的心情欣赏她,心中激起一阵难以描绘的,从未有过的猛烈骚动。几分钟过去了,如果徐珍不是处于忘记周围一切的恍惚中,她一定会清楚地听到周洁身那急促的呼吸声。突然,她一骨碌坐在床上,用亲切的声音说道:“噢!你来了。”周洁身一听到这声音,所有的血液似乎一下子都涌到了脸上。他向前跨进了一步,在床沿上坐下来,“你是这样美,是这样可爱!”
“空话,空话!”徐珍又嘲笑道,“你难道不懂得行动胜过一切空话吗?”她移动着屁股挨近周洁身,用挑逗的眼光望着他的眼睛,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洁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看你刚才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如果是真心话,就吻我吧!”她把脸凑过去。
当周洁身的嘴唇伸向她的嘴唇时,她紧紧地拥抱着他。两个嘴巴粘胶在一起了。她知道,这是预示着对周洁身心理防御的一次关键性的突破。
“两年前我就爱恋着你,可又想到这终究是无法成功的事,所以不敢向你表白。”周洁身吻着她的脸颊,吻着她的胸脯。
“让行动代替一切空话吧!”徐珍脱掉睡衣和短裤衩躺在床上了。裸露在周洁身眼前的是激动的生命,火热的肉体,渴求抚爱的灵魂。她那从腰肢两侧延伸到腰胯部的曲线,宛如仙鹤长颈般优美柔和;小腹和肚脐下方,分别从两条嫩白的大腿根部开始,线条缓缓斜下,相向延伸到那神秘区域合拢,形成一弯妙不可言的弧线。“来吧!”她柔情地伸出两只手。
别样的追求,别样的梦幻,别样的憧憬,什么都不需要了。两颗心唯有相濡以沫才能够存活。很成功,也很和谐,双方都获得极大的满足。
“从现在起,我一切属于你了,你一切也属于我了。”徐珍甜甜地说,“叫我一声妻子吧,丈夫!”
“我心爱的妻子!”周洁身对徐珍一阵狂吻,“从现在起,我把自己的生命,名誉和鲜血都奉献给你!”他海誓山盟。“你现在该可以告诉我了吧,我们将去哪里?”他问。
徐珍没有回答,从皮料手提包里掏出德国驻南京政府大使韦尔曼写给德国外交部长里宾特洛甫的信,递给周洁身:“你看了这信就明白了。”
信是这样写的:“兹介绍日本同盟通讯社记者河田靓子女士和日籍华裔,日本铁道设计院工程师周澎躬先生前去拜见你,恳求为他们在汉堡联系大学,为他们分别攻读新闻专业、铁道建设专业提供方便。”
“怎么把我的名字写成周澎躬?”周洁身说,“这名字不好听。”
“我早在半个月前,就请朋友帮忙,由日本外务省签发一份可以前往与日本有外交关系的任何一个国家和地区的多用护照,而你没有。”徐珍深思熟虑,“我们的第一步是去香港。去香港,你只能以周洁身的名字申请护照。等护照到了手,在‘洁’字上加点笔画变成‘澎’字,在‘身’字旁边加个‘弓’字,就成了‘周澎躬’了。至于叫起来好听不好听无伤大雅,反正人的名字是个代号。”
“亲爱的!你真想得周到。”周洁身兴奋不已,“去德国留学,再攻读几年铁道建设专业,已是我多年的愿望了!你怎么对我这样理解?”“依靠判断。”徐珍自恃地一笑,“你也许会问,为什么不去柏林而去汉堡?如果苏俄在苏德战争中获胜,柏林势必成为苏军的主要进攻目标。”“你很有政治头脑,你真了不起!”周洁身感佩地说。接着,两人研究了对唐翠玉和周松、周柳的处理办法,就是两人离开南京之前,以汪精卫和徐珍的名义给唐翠玉母子三人一百万元中储券。
五日凌晨一点,一种深沉的,安详的睡意征服了他们。
上午八点二十分,徐珍化了妆,去电信局给香港代理总督小原祥五郎拍电报,告诉他,她与一朋友将于六日上午十一点三十分飞抵香港启德机场。小原祥五郎原是近卫文麿的助手兼军事秘书,与徐珍是老朋友。日军侵占香港不久,小原曾经以香港驻军总参谋长名义,邀请她去香港做客一星期。他收到电报,一定会驱车去机场迎接她,并热情安排她的饮食起居。徐珍拍了电报,就去上海三家外国银行提取了三百五十万元存款,将其中二百五十万元存入香港金城银行上海分行,并注明以后在香港金城银行总行提款。与此同时,周洁身以汪精卫侍卫室的名义出面,去南京航空总公司包订一架六日上午飞往香港的客机;并以护送日本女记者去香港为由,去外交部办好去香港的护照;然后避开谭文素和汪文恂等人的注意,设法将徐珍锁在原卧室里的五皮箱衣服和呢绸布匹运到金陵大旅社。
下午四点,徐珍提着一百万元现款回来了。周洁身包订客机、办理护照和搬运五皮箱衣服和呢绸布匹三件事,也都办得很顺利。
晚饭后,徐珍对周洁身说:“我想给汪先生写封信,表明自己的心迹。不管怎样,我与他生活了四个年头。”
“你应该写。”周洁身说,“但信写好了,现在不能投邮。”
“对。”徐珍伏案给汪精卫写信。她写道:“四年来,你以诗人的火热激情,给予我全部的爱。这已溶进了我的血液,将伴随我走向永恒。我也曾经一遍又一遍祈祷过,希望我们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希望我们的生活,每天都是风和日丽。但是,人生并不是一片清静,安逸,没有羁绊的云。正由于你对我深深的爱,而引起你的结发妻子和你的子女们对我的刻骨仇恨。你健在时,这种仇恨是阳光下的霉菌而无法滋长;若你一旦先我离开人世,这种仇恨将会化为洪水猛兽而吞噬我。你身体多病,又大我三十一岁,先我离开人世已是无法逆转的自然规律。人生需要追求、奋进和自强不息。我仍梦想着,能执一管自由的生活画笔,蘸满阳光,蘸满雨露,蘸满山川灵气,去画一片美丽的云彩,一只美丽的花篮,盛下我多年的梦幻和理想。因此,我决定离开你,去我想去的地方,按照我喜欢的生活方式,自由自在地渡过我今后的岁月。”她为了给“海鹣号”驾驶员李仁志开脱责任,有意把时间推迟一天。“三月五日,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原来打算乘‘海鹣号’飞走,无奈它送我去东京后出了故障。我在东京不能久留,只好临时改乘日本航空公司的飞机离开东京。”她继续写道:“你多次对我说过人生一场噩梦。对于这句哲理语言,我现在才读懂。这似乎在说我,也似乎在说你自己。我走了,你一定会咒骂我无情无义和绝情。这是你的本能和权利。我无需获得你的理解和原谅。衷心祝愿你早日恢复健康回国,衷心祝愿你幸福!希望你永远忘却我。”
徐珍把写好的信给周洁身看。
“信写得很好,是篇很好的抒情散文。”周洁身看后说,“应该这样表白自己。”
晚上八点,徐珍带着一段可做一件女式大衣的艳蓝色呢料、一段可做一件旗袍的墨绿色丝绒和一批点心和水果,与周洁身一道,与唐翠玉和他们的两个孩子见面了。前年元旦那天,按照汪精卫的意见,周洁身带着妻子儿女去汪精卫官邸做过一次客,唐翠玉认识徐珍,但两个孩子对徐珍的印象不深了。现在,唐翠玉见徐珍这么个高贵的女人,带着这么好的礼物来看望她,受宠若惊,也十分过意不去。
“二夫人能够光临寒舍,我和洁身就感到非常荣幸了,还带这么多的礼物来,实在受之有愧!”她激动不已,“周松,周柳,快过来叫二奶奶。汪爷爷家的二奶奶啦,你们不认识了?”
周松和周柳怯生生地没有敢过来,站在原地腼腆地叫了声:“二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