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什么时候收到这份刊物的?”丽莎轻声地说,没回答他的问题。
“您来我家的第二天。”
“那么未必您……未必您哭也没哭一声?”
“没有。我吓呆了;可是眼泪从哪儿来呢?哭我的过去吗——过去的事早已经一把火烧光了!……她做的事本身并没有毁掉我的幸福,而只是向我证明了,我根本就不曾有过幸福。那么,这里有什么好哭的呢?不过谁又知道呢,我,或许会更加伤心一些,假如我早两个礼拜接到这个消息的话……”
“早两个礼拜?”丽莎反问说,“那这两个礼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拉夫列茨基什么也没回答,而丽莎却突然间脸红得比原先更厉害了。
“是的,是的,您猜对啦,”拉夫列茨基突如其来地接着说,“在这两个礼拜里,我知道了一个纯洁的女性的心灵意味着什么。于是,我的过去离我就更加遥远了。”
丽莎窘得不知所措,悄悄地进了花坛,向莲诺奇卡和苏洛奇卡走去。
“而我能把这份刊物拿给您看,心里也就满足了,”拉夫列茨基说,跟着在她后面走着,“我已经习惯了对您什么也不隐瞒,希望您也能给我同样的信任。”
“您这样想吗?”丽莎低声地说,站住不走了,“这么说,我就应该……啊不!这不可能。”
“怎么回事?您说呀,说呀。”
“真的,我觉得,我不应该……只不过,”丽莎微笑着转向拉夫列茨基,又这样说,“话说一半算什么坦白呢——您知道吗?我今天收到一封信。”
“潘申写的?”
“是的,他写的……您怎么知道?”
“他向您求婚?”
“是的。”丽莎说,严肃地直视着拉夫列茨基的眼睛。
拉夫列茨基也严肃地直视着丽莎。
“喏,那您怎么回答他呢?”他终于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丽莎话音里带着跟他不同的想法,两只交叉着的手垂了下去。
“怎么?您不是爱他的吗?”
“是的,我喜欢他这个人;他,好像,是一个好人。”
“三天以前,您用同样的字眼跟我说过同样的话。我希望知道,您是不是以那种我们习惯上叫做‘爱情’的强烈、热切的感情在爱着他?”
“像您所理解的那种感情吗——不是。”
“那您没有爱上他?”
“没有。可是难道需要这样吗?”
“怎么?”
“妈妈喜欢他,”丽莎接着说,“他人很好;没有什么地方让我讨厌。”
“可是您还在犹豫?”
“是的……或许——您,您说的那些话是我犹豫的原因。
记不记得您两天前说的话?不过,这是一种软弱……”
“噢,我的孩子呀!”拉夫列茨基突然大声地说,他的声音在战抖,“还是老老实实说,别卖弄聪明啦,别把您心灵的呼声叫做软弱啦,您的心,它不愿意没有爱而把自己交出去啊。对那么一个您并不爱而又愿意归属于他的人,别让自己对他承担那么可怕的责任吧……”
“我只是听从,我没让自己承担什么。”丽莎正要说下去……
“那就听从您的心灵吧;只有您的心灵给您说的才全都是真话,”拉夫列茨基打断她……“什么经验啦,理智啦——全都是空的,一钱不值!不要把自己在世上唯一的美好的幸福剥夺掉吧!”
“这话是您说的吗,菲托尔·伊凡尼奇?您自己当年是凭恋爱结的婚——可是您幸福了吗?”
拉夫列茨基举起两手来轻轻地一拍。
“唉,别说我的事吧!一个年轻、没有人生经验、没受过像样教育的孩子会把什么东西当做是爱情,所有这些,您是不可能理解的!……不过,说到底,我干吗要妄自菲薄?我刚才对您说,我没尝到过幸福滋味……不对!我也幸福过的!”
“我觉得,菲托尔·伊凡尼奇,”丽莎把声音放低些说(当她不同意对方说的话时,她总是放低了声音;再说,她也觉得自己非常激动),“世上的幸福并不由我们做主……”
“由我们做主,由我们做主,请您相信我。(他抓住她的两只手;丽莎面色苍白,她几乎是恐怖地,然而也是非常专心地注视着他。)只是我们不能自己糟蹋自己的一生。对别的人来说,出于爱情的婚姻有可能得不到幸福;但是对您不是这样,凭您安静的性情,凭您清澈的灵魂,不会是这样!我恳求您,不要嫁给一个您不爱的人,不要出于责任感,出于对自我的放弃去嫁人,好不好……这样做跟没有信仰是一个样,跟出于利害盘算一个样——还要更糟些。请您相信我——我有权力这样说:我为这种权力付出过高昂的代价。而假如您的上帝……”
这一刹那间,拉夫列茨基发现莲诺奇卡和苏洛奇卡都站在丽莎身后,眼睛吃惊地盯住他,一声不响。他放开丽莎的手,急匆匆地说:“请您原谅我。”——便向屋里走去了。
“我只求您一件事,”他又回到丽莎身边低声地说,“不要马上做决定,等一等,考虑一下我说的话。就算您不相信我的话,就算您一定要凭理智去结婚——那您也别嫁给潘申先生:他不能做您的丈夫……您答应我不匆促行事,好不好?”
丽莎想要给拉夫列茨基一个回答——而她一个字也没说,不是因为她决定要“匆促行事”;而是因为,她的心跳得实在太猛烈,一种类似恐惧的感觉让她喘不过气来。
三十
拉夫列茨基从卡里金家出来时遇见了潘申;他们彼此冷淡地弯了弯腰。拉夫列茨基回到住处,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他此刻心中体验到许多种感觉,这些感觉他以前任何时候都未必体验过。刚刚不久前,他不是还处于一种“安然的麻木”
状态中吗?刚刚不久前,他不是还感到自己,像他自己所说的,已经沉到了河底里吗?是什么让他的处境发生了变化?
是什么把他拖到了外边,拖到了表面上?是一种极其普通,不可避免,却总是突如其来的偶然:死亡吗?是的;但是他心里想着的与其说是妻子的死,是自己的自由,倒不如说是丽莎将怎样回答潘申。他感到,这三天以来,他开始用另一种眼光在看待丽莎了;他想起来,那天他返家途中,夜深人静时想到她,他对自己说过:“假如!……”这个他当时针对过去、针对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的“假如”,现在竟然变成了现实,虽然不像他原先所想的那样——但是仅仅有他的自由还是不够的啊。
“她听从母亲,”他想着,“她要嫁给潘申;但是就算她拒绝了潘申——跟我有什么相干?”走过镜子时他对自己的脸瞟了一眼,耸了耸肩头。
一天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很快过去了;天黑了。拉夫列茨基往卡里金家走去。他走得很快,但是却放慢了脚步走近了她们那幢房子。门前停着潘申的轻便马车。“好吧,”拉夫列茨基心想,“我不会做个自私自利的人。”——便走进屋里。他一个人也没遇见,客厅里悄无声息;他推开门,看见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在跟潘申玩“皮凯特”。潘申没出声地向他欠欠身子,女主人则大声地说:“没想到呀!”——又微微地皱了皱眉头。拉夫列茨基在她身边坐下,看她手上的牌。
“您未必也会打皮凯特?”她问他时带着一种隐隐的懊恼,说完马上就宣称,她扣牌了。
潘申数到九十,便开始彬彬有礼而又心安理得地收进他赢得的牌,脸上是一种认真而庄重的表情。交际场中的人都是应该这样打牌的——大概他在彼得堡跟某个大腕人物打牌时也是这样的,以便让对方留下一个好的印象,认为他老成持重。“一百零一,一百零二,红桃,一百零三。”他有腔有调地数着,拉夫列茨基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指责别人呢,还是自鸣得意?
“可以见见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吗?”他问,注意到潘申更加不可一世地洗起牌来。他身上的艺术家气派已经荡然无存了。
“我想可以的吧。她在楼上自己房间里,”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回答,“您去问问看。”
拉夫列茨基往楼上走去。他见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也在玩牌:她在跟纳斯塔霞·卡尔坡芙娜玩“捉傻瓜”。罗斯卡对他汪汪叫;但是两位老太太都对他很客气,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情绪特别好。
“啊!菲佳!欢迎,欢迎,”她说,“坐下吧,我的老爹呀。
我们这就打完啦。要吃果酱吗?苏洛奇卡,把草莓酱罐子拿给他。不想吃吗?喏,那就这么坐着;抽烟嘛——可不许抽:我受不了你们那种烟味儿,水手闻了也得打喷嚏。”
拉夫列茨基连忙说他根本不想抽烟。
“你去过楼下?”老太太继续说,“看见谁啦?潘申还在那儿旗杆似的竖着?看见丽莎没有?没看见?她说她想上这儿来的……瞧她来啦;说到她,她就来啦。”
丽莎走进屋来,看见拉夫列茨基,她的脸就红了。
“我来看看您就走,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她正要说下去……
“干吗就走呀?”老太太不同意地说,“干吗你们这些年轻姑娘家都这么坐不住?你瞧,我有客人啦:跟他说说话儿,把他留住呀。”
丽莎坐在一张椅子边上,抬眼望着拉夫列茨基——于是她感到,她不能不让他知道她跟潘申见面的结果。可是怎么说好呢?她觉得又不好意思又别扭。她认识他,认识这个很少去教堂,对自己妻子的死讯那么冷漠的人才几天呀——而她却已经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了,他关心她,这是确实的;是她自己信任他,感到自己喜欢跟他在一起;然而她仍是很不好意思,就好像有一个生人走进了她清洁的闺房。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过来给她帮忙了。
“要是你不留住他,”她说,“那谁能留得住这个可怜的人儿呢?我对他来说是太老啦,他对我来说又太聪明啦,而对纳斯塔霞·卡尔坡芙娜来说,他又太老啦:她总是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
“我怎么能留得住菲托尔·伊凡尼奇呢?”丽莎轻轻地说。
“要是他愿意,我还是给他在钢琴上弹点什么吧。”她又犹豫不决地补充说。
“那好极啦,你真聪明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说,“那就下楼去吧,我亲爱的孩子,弹完了再上来;瞧我这回当了傻瓜啦,真丢人,我得赢回来。”
丽莎站起来。拉夫列茨基跟她走了。下楼梯时,丽莎停住了。
“这话真不错,”她开始说,“人心都是充满矛盾的。您的例子本来应该吓住我的,让我不相信凭恋爱结合的婚姻,可是我又……”
“您拒绝他啦?”拉夫列茨基打断她的话。
“没有,不过也没答应。我把我感觉到的都跟他说了,请他等一等。这您满意吗?”她匆匆一笑,说了最后那句话,把手轻轻扶在栏杆上,跑下楼去。
“我给您弹点什么呢?”她问道,一边掀起琴盖。
“随您喜欢吧。”拉夫列茨基回答,坐在能注视着她的地方。
丽莎开始弹琴,眼睛很久都不从她的手指上抬起来。终于她望了拉夫列茨基一眼,停住不弹了:她觉得他的表情那么奇特和古怪。
“您怎么啦?”她问道。
“没什么,”他说,“我很好;我为您高兴,我高兴能看见您,继续弹吧。”
“我觉得,”过一小会儿,丽莎说,“要是他真那么爱我,他就不会写那封信了;他应该能够感觉到,我不会现在就答复他的。”
“这不重要,”拉夫列茨基低声说,“重要的是,您不爱他。”
“别说啦,这是谈些什么呀!我好像老是看见您死掉的妻子的影子,我觉得您好可怕。”
“是不是呀,沃德马尔,我的丽瑟特弹得多美呀?”这时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对潘申说。
“是呀,”潘申回答,“美极啦。”
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含情脉脉地望着她年轻的牌友;然而那一位却摆出一副更加煞有介事和忧心忡忡的神气,宣称他总共得了十四张老K。
三十一
拉夫列茨基不是年轻人;对于丽莎在他心中唤起的感情,他不可能长时间判断错误;这一天,他最终认定他是爱上了她。认定这一点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快乐。“难道说,”他想着,“我都三十五岁的人了,除了把自己的心交给一个女人之外,就没别的事好做?但是,丽莎和那个女人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她不会要我做出可耻的牺牲的;她不会让我丢开自己的事业的;她自己就会鼓励我去从事诚实、严肃的劳作,我们会一块儿进步,一块儿去寻求美好的目标。是的,”想到这里,他不再想下去了,“这一切都很好,但是不好的是,她根本没意思跟着我一起走。难怪她说,她觉得我可怕。可是,她也并不爱潘申呀……这对我是多大的安慰啊!”
拉夫列茨基回到瓦西列夫斯科耶;但是没住上三四天——
他便寂寞难忍了。同时,他也在苦苦等待:儒勒先生报告的消息需要证实,可是,他什么信也没收到过。他又回到城里,上卡里金家坐了一个晚上。他不难看出,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对他已经有了反感;但是他在玩皮凯特时输给她十五个卢布,她对他的脸色就不那么难看了,甚至让他有半个小时几乎和丽莎单独在一起——尽管这位母亲头天晚上还对她好言相劝,要她别跟这个“qui a un si grand ridicule”的人过于亲密。
他发现她变了:她变得似乎更喜欢陷入沉思,怪他为什么这几天不来,还问他:明天去不去做祷告?(明天是礼拜天。)
“去吧,”没等他回答,她已经说了,“我们一块儿祈祷她的亡灵得到安息。”后来她又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知道她有没有权力让潘申继续等她的决定。
“为什么呢?”拉夫列茨基问。
“因为,”她说,“我现在已经开始怀疑,这个决定会是怎么样的了。”
她说她头痛,回楼上自己房间了,临走时犹犹豫豫地把手指尖伸给拉夫列茨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