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很高兴，父亲说好久都没有这样高兴过了。父亲说，你忙的话就用不着来看我了，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这句话比什么药都管用，我会很快康复起来的。
果然，父亲恢复得很好，师姐也就没去海南了。
QQ好友上只有“上善若水”的头像还亮着，夜深人静时还有人把自己亮在网上陪着，师姐心里多少感到安稳了些。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不打招呼，默默地彼此陪伴，驱逐寂寞。
师姐的网名叫“江湖”，配了一个剑侠头像，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江湖是个男人。师姐隐身在“江湖”这个虚拟的侠客形象下面，在陌生的人群里常常语惊四座，肆无忌惮地撒野，表现得异常活跃，还有女网友爱上了江湖的言语风流，要求见面。
只有上善若水能识别出她的女儿身。有一次，也是夜深人静，上善若水突然说话了。上善若水说：“江湖，睡觉了！你连续熬了一个星期的夜，女孩子还是不要经常熬夜的好，多睡美容觉！”
她惊住了，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上善若水说：“嘿嘿！我不但知道你是女的，还知道你是女博士。”
师姐问：“你是我博士同学？”
上善若水说：“天机不可泄露！”
师姐说：“这不公平，我在明处，你在暗处。暗箭伤人，我从此得潜伏起来了。”
上善若水说：“别，你潜伏起来我会寂寞的，你会知道我是谁的，只是时候未到。”
上善若水在电脑上给师姐画了一幅女侠像：杏花春雨的江南，古运河的木船上，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子，迎风而立。
师姐抗议说：“这就是传说中的侠女吗？是琼瑶小说里的人物吧，或者是你的梦中情人？侠女应该是英姿飒爽的，你这连把佩剑都没有。”
上善若水说：“剑在心里，腰里的佩剑是摆设。”
上善若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这么有江湖气的女子，我是第一次见。”
师姐说：“我也是第一次听人把江湖气这个词和我联系在一起，网络版的我虽然泼辣，但现实版的我很温柔的哟！”
上善若水说：“那我什么时候来看看现实版温柔的你。”
上午单位在会议室进行全体职工的年度考核，评优评先，开场白照例是领导冗长的总结。视线没地方搁，同事之间肚皮官司太多，通常是忌讳眼神交流的。师姐就盯着窗户对面老旧的家属楼看，从阳台上簇新的银灰色塑钢门窗上看，是刚装修的。学校上规模后，最近两年大量引进人才，新来的人才们首要的问题就是住房，博士通常都能分到这样的老房子，一装修，还是很有家居氛围的。
在这个日益繁华的湘西小城，师姐随老资格的母亲搬了好几次家，楼层越住越高。从阳台上看下去，地上是蝼蚁般密密麻麻的车辆和行人，四周是林立的商厦，小时候一出门就能看见的大片大片的空旷绿地没有了，只有挤挤挨挨、一幢接一幢的房子，壁垒森严，给人一种晕眩和窒息的感觉，如置身荒漠，使人莫名地恐慌。那个本来青枝绿叶的城市在繁华中一天天地荒芜了，去年高温伏旱持续了一个多月，满眼的枯黄，不就是个预兆吗。好在母亲的家是顶楼，母亲在屋顶有限的空间里开辟了一小块风景，种有葡萄藤、柳树、玉兰、金橘，石榴、兰草、蜡梅。母亲的屋顶四季常青，还有鼓眼睛的金鱼在假山石中摇头摆尾地嬉戏畅游。
最近省里在评宜居城市，小城开始大面积地翻修路面。从母亲家到学校有一小段黑色的大理石路面，昨夜刮风下雨，早上，满街都是金黄的银杏树叶，清洁工一堆一堆地清扫在一起，像厚厚的积雪。有一截路面没来得及扫，黑色的大理石路面上银杏树叶像金黄的斑驳的阳光。
师姐走在校园的浓荫里，凉风一起，树上吹掉下的雨滴落在她手里的资料上，洇湿了一团，把那个名字都模糊了。那是一份职称评定申请表，类似于这样的表格每年都要重复填写好多次，内容无非是发表了多少论文，参加了什么学术会议，主持了哪个级别的课题。
人事处办公室的许老师，一个离婚十几年都没再婚的女人，枯黄地坐在那里，看到她表格上的雨滴，问：“还在下雨吗？”
她本来想解释说是树上的雨滴，但觉得没有想和她交流的欲望，就随口嗯了一声。事实上雨早已停了。
师姐一直喜欢下雨，雨一下，把什么都冲刷掉了，触目都是洁净清新，就是一个新天地了。
上午穿外套还有些寒，中午一过，雨后的清新迅速地退去，闷热又从地上慢慢地升腾起来了，浑身就燥热难耐。
闷热和清凉之间的界限就这样脆薄，一捅即破。
雨还没下透。
下午，师姐接到高中同学大庆的电话，说是在外地的大款同学杨子回来了，要接见各位同学，尤其是美女同学务必参见。师姐第二天一大早有课，聚会的地点在郊区，师姐抱歉地开玩笑说，实在是参加不了，改天单独跟大款同学约会，请大庆向各位同学转达她的歉意。
几分钟后，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就打过来了，一个略带沙哑的男中音说：“美女同学，不肯给老同学面子吗？”
师姐反应过来，可能就是所谓的大款同学杨子了。师姐说：“十几年都没联系了，很想念你啊，听说你发财了，我当然想来傍傍款，可是我明天有课啊！”
杨子说：“我要纠正你一下，我们可不是十几年没联系了，我们天天都联系的。”
师姐惊住了，想了半天都不明白。杨子说：“我再提示你一下，其实我们昨晚才在网上见了面的，昨晚十二点半的时候，你想想。”
师姐回想了一下，昨晚在干吗？昨晚十二点半，是的，她十二点和同事讨论完课题才从单位回家，打开电脑，看到上善若水一个人还亮着头像在网上等她，她便闪了一下头像，打招呼说：“你还在啊？”
上善若水立即回说：“你今天迟到了。”
师姐恍然大悟：“你就是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说：“江湖，很失望是吗？”
师姐说：“哪里，我太吃惊了，实在是没想到。你太不够意思了，竟然跟老同学隐瞒身份。”
上善若水说：“所以我专门回来向你道歉，你今天一定要来才行，你在学校吗？我马上来接你。”
师姐远远地就见一个中等身高的男人在一辆黑色的长轿车前来回地踱着步，师姐想，那就是上善若水了，看他的高度和身形，竟然跟诗人那么像。
上善若水很绅士地为师姐拉开车门，用手挡在她头上保护，轻轻地搀扶了她一下，请她上车。这个很轻很细微的保护搀扶的动作，让师姐感觉很安全很踏实很温暖。师姐酸楚地笑了一下，想起了诗人，要是诗人也发达了，诗人会张狂成什么样子呢？还会像以前读书时那样对她体贴照顾吗？师姐觉得对诗人没这个信心。
师姐问：“你身高一米七○吗？”
上善若水说：“你怎么知道？”
师姐笑了，说：“天机不可泄露！”
师姐第一次参加这么大规模的同学聚会，各行各业都有，好多同学都想不起曾同学过的了，但大家很快就热络起来，吹牛、调侃、喝酒、打情骂俏、唱歌跳舞，好不欢畅。一问，才知道其中好多人是隔三差五都要这么聚会一次热闹热闹的，师姐才觉得自己在高校里真是与世隔绝了。现实生活里也有她渴望的江湖，可以在这个江湖里如马导鼓动的那样，“活得阳光一些，热烈一些，饱满一些，粗糙一些，野性一些”。
最后一支散场曲是劲舞，大家都活蹦乱跳的，整兴奋了。曲终人散，一伙人热气腾腾地从飙歌城出来，还有人不肯回家。大庆说：“我们去喝点夜啤酒？”剩下四五个人热烈响应。
凌晨两点，整条街还人气兴旺，烧烤的烟雾四处缭绕。他们找了一个位置靠边的地方，弹吉他的流浪歌手和卖花的小姑娘在各个酒桌间穿梭。校园生活过于清淡和宁静，过于优雅和寂寞，有时是需要这样的热闹，这样的市井气的，这种很平民化的夜生活让师姐感觉无比亲切和兴奋，感觉自己也充满了活力，也感觉到了粗野的诗意。
师姐似乎理解了张爱玲，那个一生孤独荒凉的贵族才女，在市井气的买菜过程中竟然会诗意大发，竟破天荒地写下了两首诗。
菜很快就上来了，一个农家小炒肉，一个泡椒鸡杂，一个番茄鸡蛋汤。流浪歌手怀抱吉他过来了。大庆介绍说，是大学生出来挣钱的，唱得不错，十块钱一首。上善若水点了一首《广岛之恋》，他说喜欢这首歌的歌词，比当今很多诗歌都更有诗意，这是他现今唯一能记住全部歌词的歌曲：
你早就该拒绝我
不该放任我的追求
给我渴望的故事
留下丢不掉的名字
时间难倒回空间易破碎
二十四小时的爱情
是我一生难忘的美丽回忆
越过道德的边境
我们走过爱的禁区
享受幸福的错觉
误解了快乐的意义
是谁太勇敢
说喜欢离别
只要今天不要明天眼睁睁看着
爱从指缝中溜走还说再见
不够时间好好来爱你
早该停止风流的游戏
愿被你抛弃就算了解而分离
不愿爱的没有答案结局
不够时间好好来恨你
终于明白恨人不容易
爱恨消失前用手温暖我的脸
为我证明我曾真心爱过你
爱过你爱过你爱过你
大学生唱得声情并茂，上善若水偶尔也跟几句。唱完大家不约而同都沉默了，沉浸在各自的回忆里。
上善若水最先打破沉默，说：“我特别喜欢其中的几句歌词，如‘你早就该拒绝我，不该放任我的追求’，还有‘是谁太勇敢，说喜欢离别’，总之，这首歌唱出了我们这一代人在坚守与背离之间游走的情感故事、人生故事。爱过恨过之后，你只有悲悯，只有满腔的柔情，只能是‘不够时间好好来爱你’。”
师姐拍手称快道：“太精彩了太精彩了！你的这番解读，甚过专业的教授。原来最精彩的学问，来自于江湖体验。看来你肯定有过一段很刻骨铭心的广岛之恋，给我们讲讲？”
上善若水说：“等回到网上，你变回你的江湖后，我们再分享彼此的故事。”
流浪歌手才走不一会儿，卖花的小姑娘就紧跟过来，玫瑰五元一枝，上善若水给在座的女生各挑了一枝粉玫瑰。
师姐突然想到诗人五元钱从农民那里给她买的一大把玫瑰，品种虽不大好，但新鲜得很，在那么瘦小的一个矿泉水瓶子里，开了一周都还精神抖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