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是个有胸怀的人。他善待功臣，对仇人也不缺气量，他与朱鲔的一段恩怨就很有代表性。朱鲔原是绿林军将领，更始帝刘玄称帝时，拜为大司马。刘玄杀害刘，朱鲔是主谋之一，对刘秀有杀兄之仇。刘秀称帝后，率大军攻打朱鲔镇守的洛阳，三个月没有打下，便派与朱鲔交情不薄的大将岑彭劝降朱鲔。朱鲔料难得到刘秀宽恕，因此顾虑重重。岑彭返回刘秀大营，向刘秀说了朱鲔的心思。刘秀听后淡然一笑说：欲建大事者，岂能记人小怨？朱将军若肯献城来降，官爵均可保留，何谈诛伐？还抬手指着黄河说：我以河水为誓，决不食言！他说到，也做到了。
刘秀，成大事者也。所以邓禹游学时见到刘秀，看出是非常之人，才千里迢迢去追赶。割据陇右的西州上将隗嚣派他的爱将马援前往刘秀营中打探虚实时，马援见到刘秀真人，才会生出那句千古感叹——天下反覆，盗名称帝的不可胜数。今见陛下，恢廓大度，有高祖之风，乃知帝王自有真也。
刘秀，疾风知劲草者也。即使统一天下可以享乐之时，刘秀还不忘努力勤奋。太子刘庄见父亲经常熬夜秉烛诵读，处理朝政，就劝说刘秀：“陛下有禹汤之明，而失黄老养性之福。”儿子的孝心叫刘秀感动，但他却坦然道：“我自乐此，不为疲也。”
一句不经意的话，却道出这位开国皇帝定鼎天下的秘密。
2009年仲夏的一场大雨后，我又来到南阳汉画馆，想借这千年灵石再次与刘秀和他开创的东汉对话。信步各个展厅，仿佛置身于汉代博大雄沉的历史时空中。鲁迅先生说：“唯汉人石刻，气魄深沉雄大。”看那“车骑出行”“骑射田猎”“斗牛博虎”“舞乐百戏”“仙人乘鹿”“伏羲女娲”“风神雨伯”“天文景象”等汉画汉砖，参观者无不为汉代雕刻匠人或艺术家们的大胆想象和奇丽夸张所倾倒；无不为汉朝人生活的丰富和优裕而惊叹。刘秀一朝的陪都帝乡，这蕴藏在盆地中的瑰宝大美，真不愧是现代文化和书画艺术的又一源头。在南阳汉画里，我似乎触摸到了楚风汉韵的灵魂。任何一个钟情传统文化的文学家、诗人、艺术家要成大器，都不能错过汉朝，也不应错过南阳和汉画。
只是，南阳现在缺了些帝都之气，像一个破落贵族游走乡间。设想如果在入市口塑一刘秀大帝雕像，让他雄视北方，不是北京就是洛阳。再在白河边盖两处亭台水榭，立个碑，一为刘秀“粜米渡口”处，一为皇后“浣衣梳洗”处，南阳不就有了正宗的“学历”和“源头”，更有了“帝乡”之名，雄起之威。
白河岸边的五大夫
白河，古称淯水。从河南嵩山境内伏牛山玉皇顶的东麓，一路踏歌而来，向着东南。像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到南阳市城区，禁不住要驻足一下，绕城大半后南去，在湖北境内与唐河交汇而入汉江，全长三百三十公里，流域面积却达一万二千二百七十平方公里。茂密的支系水网，五十万年前就繁衍了中原人类的祖先——南召猿人，迄今，更是孕育了河两岸无边的阡陌村庄，青山绿地，名人也如河汉星云。历史烟雨中的“五羖大夫”百里奚，就出生在这美丽的白河岸边，用奇特的人生传奇，抒写着春秋时代那段波谲云诡的故事。
人生七十古来稀。他七十多岁才举市相秦，一相竟使秦成为春秋五霸之一。没有他，秦灭不了六国，战乱仍将继续，那个始皇帝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一统天下，以大秦而代华夏，以“天下一帝”而傲视群雄。
这是传奇之一。
在那个群雄逐鹿、血流漂杵的社会动荡和大变革时期，“城头变幻大王旗”，他游走各诸侯国，乞讨为生，养牛喂马，行将就木时却拜为大夫。作为人中之杰，本该夸官显摆一番，他却劳作不乘车马，暑热不弥伞盖，都城里行走不用车马随从，不用甲兵护卫。他真是用“五羖大夫”的身份在治国。他洞悉天下，目光敏锐。对内，内修国正，教化天下，恩泽施于民众；对外，近拢远交，积聚国力。当出尔反尔的晋国有难时，穆公想出兵猎取，借机插足中原，以成霸业，他却以死相谏：“天灾流行，国家代有，救灾、恤邻，道也。”要穆公外修道义，以德天下，这就有了历史上著名的“泛舟之役”。他不但救了晋国的百姓，也使秦穆王恩德天下。他劝穆公“三置晋军之君”，力主在没有强大之前，与晋结“秦晋之好”。当他更老时，老得几乎要走不动时，穆王背了他攻晋，却落得全军覆没，使他的儿子和另一大夫蹇叔的两个儿子成为战俘。还有，他力主“救荆朝周”，施德诸侯，使八戎来服，成就秦穆公称霸西戎之大业，为后来强秦统一六国奠定牢固基础。无怪一代圣人孔子评论：“秦，国虽小，其志大；……身举五羖，爵之大夫……”也无怪，到百里奚死后，“秦国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
这是传奇之二。
“百里奚，五羊皮，忆前时，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这是一个古代并不专业于音乐的女人唱的琴歌，又称“扊扅歌”。她用一曲哀怨的琴歌，让他相府而认，抱妻而泣，他没有贵而忘贫，富而弃妻。“糟糠之妻不下堂”，首创者，不是东汉的宋弘，应是春秋时宛人百里奚。遥想那发妻杜氏，看着她的丈夫三十多岁了还在替人放牛，不忍心大丈夫就此碌碌一生，便极力鼓励他外出闯荡一番事业。临行时，杀了家中唯一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劈了门闩当柴，真有点破釜沉舟的玩法儿。送走了丈夫，毁了门户，妻子只得携子乞讨，或为人做些小活。她终于逃荒到了秦国，也终于在水边一群捣衣妇女口中听到了自己丈夫已做了秦国上卿，悲喜之泪一下子就涌满眼眶。她先是惊讶于他生命力的顽强，继而发现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终于到来。聪明的农妇，应召到他的相府捣衣洗物。终于有一天，相府大兴鼓乐，她便自荐要演一曲琴歌。这蓄积已久汩汩流淌的用泪水写就的歌词，怎能不让人唏嘘不已，泪湿沾襟！几十年了，他完全可以当“百里世美”，但他没有，他跌撞着扑向发妻，摘下她伪饰的头巾，一头白发水一样泻下。这一幕合上了，他成了千古贤相，他的发妻也以唯一一首琴歌而流传于世。虽然凄绝哀怨的曲子早已遗失，但歌词却被清人沈德潜收编在古诗中。据说，古琴从此广播于世。琴身与凤身，也可说与人身相应：头、颈、肩、腰、尾、足俱全；琴长三尺六寸五，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思念；琴面上十三个“琴徽”，象征一年十二个月和一个闰月，仍是思念。
这是传奇之三。
传奇还有很多。譬如说百里奚和楚成王关于养牛的对话，楚王问：“饲牛有道乎？”百里奚答：“时其食，恤其力，心与牛而为一。”楚王道：“善哉，子之言！非独牛也，可通于马。”他便做了楚王的马夫，楚国却做了秦国的俘虏，从强而弱，再弱而灭。
“心与牛而为一”，一句话，大而化之，就可形而上为思想家。以牛推人，以人而推社会，同情体谅，尊人爱人，正是后来者的“仁者爱人”；一个社会，如能上下同心、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平等自由、人人相爱，岂不是理想的天府之国、和谐社会。
然而，就是这极富传奇色彩的名相，却也生卒不详，连出生地也有争议。一说他是春秋时楚国宛人，今南阳市人；一说他是虞国人，今山西平陆北人。不说考古、史料论证，就按常理，百里奚为南阳人，也无可争议。一是他早年时家境贫寒，在妻子杀鸡毁家支持下出游列国求仕，历经宋、周、齐等诸侯国，后在流浪途中结识好友蹇叔并在其举荐下，做了虞国大夫。晋灭虞，晋献公以媵人（陪嫁之人）送秦，他半路逃跑，不往虞地而奔楚，在楚边境宛地被抓，先养牛，后到南海养马，按那时的条件，他牧牛养马时，如不是恋在家乡，有多少机会可以逃跑。二则自古至今，多少文人骚客在诗词作品中都清楚地抒写着来宛时对他的凭吊、纪念，连恃才傲物的大唐诗人李白在《南都行》中都说“陶朱与五羖，名播天壤间”，难道自汉以降，这些大家、大师们都忘了历史，瞎写一通？其三，南阳古有的百里奚村、百里奚墓（七星冢），并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百里奚路俱在，而明清时的石碑、庙祠都有记载和见证。
但一切俱往矣，这些争议，对历史名人的生平考证是必要的，但对今天因名人效应的争夺则大可不必。百里奚作为古代一个非常高寿之人，他求仕的足迹和生活是非常丰富的。他先仕虞，又入楚，后相秦。我们争的应该是他作为一代贤相留给我们的宝贵精神财富和高贵的人文品德。
我没去过山西平陆，不知道那里的百里奚“故地”如何，仅我生活的南阳——正宗的百里奚故里，如今，也仅仅留下一个百里奚村和一条百里奚路而已。年轻人曾好奇地问，百里奚路怎么起这样的名字？不少人把百里奚写成“百里溪”，认为是百里小溪，或像南阳市的内河梅溪河一样的小河的名字。墓今何在？“百里奚大夫冢”何在？一座土堆或一片未开垦的杂草垃圾集散地而已。庙堂没了，祠堂没了，石碣碑刻没了，我们的凭吊，只能在心里。
实际上，整修重建一下百里奚墓花不了几个钱，立个碑，让人知道这里是百里奚墓；再盖几间祠堂，把百里奚和王们的“对策”和“问策”刻下来，镶在门前或墙上，奢侈一点，把百里奚妻子杜氏的塑像和她用过的琴连同她的琴歌一同摆上，当人们来凭吊或祭拜时，就会别有一番味道。
没有这些，在心里就够了，先贤在时，曾不忌讳以“五羖大夫”为名。远去了二千六百多年，又何在乎一炷香、一束花、一群人的装模作样，二心别想。站在时间和历史的角度，一个人能留下名字就是力量，无可抗拒的力量。而我，有幸与先贤为邻，北有巍巍伏牛、独山，南有汤汤白河、汉江，上有先贤圣人普照，下有如碗盆地滋养，已甚幸，甚幸矣。
仰望南阳先贤（四章）
范蠡
春秋时代多风雨，春秋时代多圣贤。
南阳。楚宛三户里。白水湾。人灵地杰，气候宜人。白河清清，绕村，柳林依依，傍水；临岸数村，街铺十里，水旱码头，晓风残月，万家灯火。清代诗人何晋锡称赞这里：霸气葱茏，风波晚虹。
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商圣……挂将受封，功高盖世，却急流勇退，隐迹江湖；弃官从商，又能富可敌国，最后千金散尽，颐养天年。
谁，这样横空出世？谁，这样璀璨辉煌？先生，是你——春秋越国大夫、上将军范蠡。
越国，因你的谋略胆识而起死回生，独霸一方；乱世，因你的存在而生动鲜活，星河灿烂。
美人在枕边，天生丽质，倾国倾城。但男人是英雄在先，柔情在次，爱美人更爱理想。于是，忍去腮边红泪、风情万种、柔情似水，让美人计成为另一位英雄的灭顶之灾。以人性论，把心爱的红颜当作工具，实大丈夫不为，但为了更多的女子能浣衣水乡，秀发飘扬，为了一国之大家，而能忍痛割爱，未尝不是英雄壮举。面对亲情、爱情，似乎狠了点，但英雄知道，男人也有致命的弱点，锋利的剑不能击败的，也许只有女人柔软的柔情，化钢如水。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姑苏，姑苏台。从秀水江南苎萝村走来的西施，终于让英雄夫差神魂颠倒，气魄消散。耳边不再有卫士的大声诘问：“夫差，你忘记杀父之仇了吗？”他的“誓死不忘”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到如枕边的一丝轻风，在美人轻轻呢喃的温柔乡里，终于睡着了。万安山，终于让一代霸王用自刎的剑蒙布而睡，一睡千年。
会稽山，因吴国的灭亡而更加葱郁；浦阳江，因美女的风姿而更加迷人。但英雄聚会，头戴花环和桂冠者不能太多，万花丛中，最争艳的只有一朵。
聪明的宛人范蠡悟到了，他向驾车出宛三十里求贤荐他、曾是古宛县令、如今已是宰相的文种留信告别：“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知道小气男人内心的卑劣和阴暗，比如勾践，只可共患难，不可同享乐。文种不解：怎么打下的天下就不可同享呢？疑问还没有破解，越王就送来了锋利无比的王剑，说：“文种，你有多种灭人国家的方法，现只用了三种，就把吴王国灭掉了，剩下的，你预备用来对付谁呢？”憨厚的文种，除了自杀，别无选择。
会稽山对空兀立，浦阳江欲语无语。
江南秀丽的山山水水，如无尽的英雄热泪……
越大夫范蠡，轻驾扁舟一叶，风波里和心爱的美人一起，消失在一片烟雨中，从此一去不返。
数年后，一代商人宗师终于在齐鲁大地闪亮登场，从此，商圣范蠡、陶朱遗风吹遍大江南北，响彻古今。
张衡
“驱车策驽马”也要“游戏宛与洛”。南都，曾经和京都一样，繁华、热闹。
南阳，独山之南，水之北。你和光武帝的美丽皇后同饮着白河之水，但你在上游。公元78年，你生逢盛世，六十一岁的生命年轮，灼灼其华，光彩夺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