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戏院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落日余晖在朱漆大门前洒下一道金边,就似划开两个世界——里面,是戏如人生;外面,是人生如戏。
一袭褶子裙飘过门栏,落在一块青石板上,夕阳下,少女的脸色苍白如雪,似是摇摇欲坠,幸而有人及时伸手相扶:“小姐!可找到你了!”小楼焦急的脸庞出现在莫盈眼前:“小姐,不是说好在学校等我来接的么?怎得先走了?也不留个音讯,害我好不着急。”一边说一边上上下下将莫盈打量一番,确定其毫发无伤方才如释重负地舒口气,道:“小姐,如今世道乱,女孩子独自在外不安全,尤其是你……以后别这样了,公子会担心的。”
莫盈一声不吭地随小楼上车,坐在车里,看着长街一如既往的商贩林立人群熙攘,凌乱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问:“白静江呢?”小楼往后视镜瞄了一眼,察言观色:“公子?我没看到公子啊。”莫盈的视线仍是向着车窗外:“如果你不知他这个时候会来红枫戏院,你又怎会跑到这里来?你不正是因为把我跟丢了,怕我出事,这才赶到红枫通报白静江的么?”小楼被莫盈一语戳穿,顿时哑口无言。莫盈歪着脑袋靠在车窗上,叹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原来白静江今天的‘临时有事’,就是为了捧金芙蓉的场啊。”小楼沉默良久,他平素就话不多,遇到这种情境更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嗫嚅着开口道:“公子的事,小的不敢揣摩,小的只知,公子嘱咐了,一定要护住小姐,千万不能让小姐遭遇危险……”顿了顿,又鼓足了勇气,道:“小姐,外人的话,你不要轻信,哪怕公子有再多不是,他绝不会害你。”
莫盈回头望了望,后头,是曲意动人的红枫戏院,往前,便是那声色犬马的云锦皇宫,只道:“回家吧。”跟着闭上眼睛,没再开口。小楼见莫盈沉默,内心更是不安,估摸着莫盈究竟看到了多少——方才他接到手下兄弟报告,说在红枫附近发现莫盈时,他就觉得坏了,果然,他赶到红枫戏院时,恰见白公子从大门出来,上了鲁三的车,模样很是匆忙,他估摸白公子定有要事,一个犹豫,鲁三已将车子驶离了视线,往城外的方向去了。
小楼想了想,决定自己先探一下,便转身进了红枫,然而里里外外兜了一圈,既没找到莫盈,也没看到金芙蓉,找了一个小厮来问,说是金老板前脚刚走,至于他形容的莫盈,却不曾见过。
小楼出了红枫,又遣了几个弟兄去寻莫盈,自己则开车沿着来路查探,来来回回都是一无所获,最后想想那个小厮有些古怪,当时他正要往三楼工作人员的房间去,那个小厮却刚好出现在楼道里,就像等着他上前叩门似得,于是便又折回红枫,正逢莫盈从红枫跑出来,整个人摇摇晃晃地,眼角还挂着泪痕。
当时小楼一瞧莫盈的脸色,便暗叹口气,情知莫盈方才八成是瞧见白公子与金芙蓉了,心里不由有些怜悯莫盈,他上去扶住了莫盈,她很快镇定下来,仍是那个冷冷淡淡的莫盈,尽管有一瞬她明明像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但最后还是没哭。
送莫盈回家的路上,小楼忍不住开始思索一个问题——白公子身边总是围绕了这么多女孩子,其中到底有无他真正所爱的人?如果有,又到底是谁?
作为白静江的心腹之一,又在鲁三手下历练过一段日子,小楼算是颇了解白静江的私人关系,比如鲁梅是替白公子打理云锦皇宫的得力臂膀,白公子十分器重鲁梅,虽然谁都看得出鲁梅对白公子不仅仅是属下对上司的感情,但白公子始终对鲁梅保留着适度的距离;
又比如英国驻华大使的千金方安琪,是一个具四分之一白俄血统的天生尤物,又主动又火辣,完全是西方女子大胆做派,白公子貌似很喜欢她这份脱离世俗的野性,以前她在巴黎的时候帮过白公子的妹妹不少忙,而白公子每次去巴黎都会寻她做伴,虽说后来因莫盈而与方安琪疏远了,但方安琪却是迄今为止与白公子相交时间最长的一位女友;
还有一位叫廖云珠的,本是穆家大夫人娘家的小姐,自幼在穆府长大,由穆大夫人一手培育,乃是真正严谨家教养成的闺阁名媛,其个性极其矜持高傲,轻易不与人亲近,却偏对白公子青睐有加,听鲁三说,自打三年前,白公子随白老爷子为商酌穆白联姻一事造访穆府,廖小姐便对白公子一见钟情,后廖小姐前往英国留学,期间正逢白公子出国谈生意,两人在剑桥偶遇过一次,也不知白公子施了什么迷魂术,那廖小姐竟将南方大军阀梁定邦的公子梁振华甩在一边,一毕业就立马回国,与白公子重拾旧谊。之前有段日子,白公子对外宣称养病,闭门谢客,廖小姐许是从穆大小姐处听说了白公子受枪伤的真相,急地连礼数都不顾,一个千金小姐只带了一个丫鬟就登门探病来了,若非严叔以公子需静养为由拦着,只怕是劝不走的,后来白公子伤愈,廖小姐又特地来看过白公子几次,虽有一行丫鬟老妈子陪着,举止仍是一贯的端庄矜持,但那股焦虑忧切之情纵是瞎子也看得出来,只是白公子待她就如待一般淑女一样绅士而客气,事后偶尔请她喝个茶吃个饭什么的,且通常叫上方安琪一起,除此之外却是并未再近一步。
如今白公子与姜敏琪订婚的消息刚传出去,那边廖云珠便病倒了,鲁三闻之笑言,说那位林黛玉似得娇小姐害得的准是相思病;至于姜敏琪,小楼接触不多,听说她一直住在白公子的私宅留芳行馆里,对下人们颐指气使,俨然人未过门,已是白少奶奶的架势,而白静江自从姜敏琪搬到留芳行馆,就常回白府歇息,花倒是每天都送。
而相对以上几位而言,金芙蓉的角色却显然复杂得多,鲁三对这个女人是讳莫如深,只三个字‘不简单’便揭了过去,是以小楼始终拿捏不准,金芙蓉与莫盈在白公子的心里究竟谁上谁下,只因白公子待她二人一般看重、一般花心思、一般百依百顺。也许,白公子对金芙蓉更宠爱一些,只因白公子对莫盈发过脾气,却从未对金芙蓉红过一次脸,但凡是金芙蓉想要的,白公子都会送到她面前去,就像莫小棉出事那会儿,红枫失了一株摇钱树,行情一落千丈,那金芙蓉本是莫小棉的候补,红枫二等旦角,她跟白公子撒了个娇,白公子便将她捧红,真正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一夕之间,金芙蓉便一跃而成为北都新一代名伶,其风头甚至盖过了莫小棉的全盛时期,孰料金芙蓉并不满足这些,说要嫁予白静江,即使为妾也愿,为此白静江求了白老爷子很久,最后终于说动了白老爷子点头,这时金芙蓉又提出,她要一个风光婚礼,且要红枫做她的嫁妆,白公子便买下红枫送给金芙蓉,对她的要求一一答应,毫无二话。
帮里的大哥们常道,衡量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情深几许,就看男人在女人身上花得了多少金山银山——以此角度来看,白公子对金芙蓉可算得上是‘情深似海’了。
然而这话到了鲁三跟前,鲁三却只是冷笑。
当时小楼在鲁三家里喝酒,横竖就兄弟俩人,小楼喝高了便多嘴几句:“白公子既然要跟姜敏琪结婚,又那么心爱金芙蓉,干嘛还不肯放了莫小姐?莫小姐被蒙在鼓里,多可怜。”
“小鬼头,你懂啥?”鲁三眯着眼,酒气乱喷:“这话你自个儿记着就好——白公子对莫盈,才是真正心头肉眼中珠,旁的那些都是虚幻。”说着叹口气,落寞道:“鲁梅若能得莫盈一半待遇,鲁梅就不至于夜夜酩酊借酒消愁……”小楼知道鲁三心里有鲁梅,但鲁梅心里只有白公子,而白公子对莫盈又太好——之前白公子为了治莫盈的病,不知疏通了多少关节花了多少钱,后又将她接到白府,亲自衣不解带地照顾。
白公子从不曾带任何女人回白府。
更甚,白公子不惜白老爷子怪罪,狠狠治了白凤殊一顿,父子俩因此生了嫌隙,以至于后来白凤殊捅了穆世棠一刀,白老爷子还迁怒白公子,说是白公子将白凤殊逼得太紧之故……若是从头到尾细想一遍,凡与莫盈有关,白公子都有点反常。
记得那段时候,莫盈已住在白府,白公子每逢晚归,头一件事总是去探莫盈,替她盖一盖被子,只因她有半夜踢被子的习惯,跟着没多久,小楼就被白公子指派,专门保护莫盈,小楼曾私下问过鲁三,白公子何故要将莫盈软禁在清凉居里,鲁三说那是白公子为了莫盈好,莫盈在外头有敌人,而白公子在外头的敌人更多,让她一个人住,公子不放心。
然而到了最后,公子仍不得不放了莫盈,牛大说是莫盈跟公子闹了一场,公子拗不过她才勉强同意让她回家,但小楼知道,就在前一日,金芙蓉找过白公子,跟着白公子就松口让莫盈回家了;就像今天,本来白公子是要亲自接莫盈上学的,人都准备出门了,结果临时一个电话,又被金芙蓉叫了去。
若说这么多女人之中,白公子最顺谁的意,那头名还真非金芙蓉莫属,但就是因为白公子太顺金芙蓉的意,简直顺过了头,就显得特别古怪,尤其白公子绝不是一个会对女人俯首帖耳的男人。
小楼在白帮混了几年,起先受尽打压,是个被人呼来喝去的小喽啰,还险些因为帮派纷争背了黑锅,若不是白静江那时拉他一把,只怕他到今天仍是被人踩在脚底下的命,人一旦经历的多,心智就成熟地早,他年纪虽小,但帮里谁人好谁人不好谁人面前说什么话自有一本帐,只不过他对于男女之间的事儿还不够老道,尚且分不清什么是宠,什么是爱,是以纵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金芙蓉与莫盈在白静江心中的分量孰高孰低,倘若换做鲁三,一眼就看得清,白公子待金芙蓉是宠,待莫盈是爱,更何况金芙蓉这角色还包含了不少蹊跷,小楼也是到后来才知,白静江曾叫鲁三私下查过金芙蓉,对于她的出身历史、亲朋好友、生活规律全摸得一清二楚,就连她喜欢什么花什么香什么茶什么牌子的胭脂水粉也了如指掌。
平心而论,小楼很反感金芙蓉,鲁梅虽也是风尘里混的,却与金芙蓉不同,鲁梅可没有金芙蓉身上那股邪气,小楼与鲁三推心置腹,就把这话直说了,言下之意是以白公子的眼光,何以对这样的女人费心,鲁三干笑两声,却没再说下去。
鲁三不说,小楼懂得规矩,不敢追问,只能在心底疑惑——金芙蓉虽是白公子身边的大红人,但白公子对金芙蓉却不如对方安琪之流那般轻松随意,有时甚至是有些提防和揣摩的味道,这是个什么意思?白公子娶姜敏琪倒也罢了,那摆明就是冲着姜厅长的支持去的,但金芙蓉算什么?娶她能有什么好处?不错她是生得貌美,但白公子身边的女子哪个不貌美?鲁三说金芙蓉‘不简单’……又是个什么意思?
小楼想不通这些,但鲁三曾经关照过小楼,千万不能让莫盈与金芙蓉碰上,然而天底下的事儿便是如此,你越想它发生它就越不发生,你越不想它发生它迟早一定发生,这两个冤家今日终于正面交锋,按理小楼该立刻通报鲁三,但今夜帮会非同小可,乃是与近来白帮内部传出的诋毁白公子的谣言有关,各位叔公齐聚白帮开三堂会审,其结果孰轻孰重直接影响到白公子将来在白帮的地位,刚见白公子匆匆离去,必是赶着上暮云山接老爷子,小楼知这节骨眼上白公子无暇顾及这边,便思忖着押后再说。
小楼心中祈祷,但愿白公子能顺利过了三堂会审,最近的麻烦事儿,可着实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