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真气暗运,以内力封闭了五韵六识,然后短笛一横,轻启薄唇,笛声忽然盛大无比,一阵“叮叮咚咚”的柔音响起,就仿佛春花乍开,雏鸟共鸣,野芳新发,鹅黄袅垂,使人不觉心旷神怡。伶俐奔畅,清疏宽放,巍巍乎拔天姥之势,袅袅乎流元溪之音,如此浑厚雄放的音韵,竟是一个年纪轻轻的俊秀少年轻易驾驭掌控的。
白衣公子修长的手指在碧绿的短笛上轻腾跳跃,仿佛感受不到周围魔音的嘈杂,独自处于静谧沉静的世界。他面容安静地微闭双眸,仿佛浸润过夜色的黑色发辫,随着清越的笛音在风中轻缓律动,在阳光里泛着淡淡的光泽。
笛声陡然一振,声声掩抑音音相扣,嘈嘈如雨切切似风,水泉冷涩音流凝绝,宛如银瓶乍破绿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齐鸣。
一阵裂帛之声响起,仇幕华的古筝琴弦全数断裂,他后退数步,右掌一拍将古筝竖着立在屋顶,才勉强稳住身形。捂住胸口,一口鲜血喷出,溅在他黑衣上。
他随即伸手抹掉了血渍,道:“纳兰容若公子果然好本事,仇某今日败了,也心服口服。”
不错,这白衣少年便是满清第一词人,纳兰容若。纳兰容若乃武英殿大学士明珠的公子,出身贵胄,却性格善良冲淡,喜欢和汉族布衣结交。容若四岁骑射,五岁读书,聪敏一场,过目不忘,十岁就曾写出《一斛珠元夜月蚀》的好词,在词道上造诣颇深,直追后主,所写之词哀感顽艳,广为传诵。除却词之一道,他在历史、地理、天文、历算、佛学、音乐、文学、考证等方面也是颇有成就,可谓是当世第一才子。
容若略一沉吟,蹙眉道:“你知道我是谁?”
仇幕华冷笑道:“那是自然,公子文采风流,所著词作流传甚广,当我们赶到神兵山庄之后,铁庄主力有不敌,已为我们所杀,没想到他嘴硬得很,到死还不肯说出究竟把血滴子的图纸给了谁。我们搜了山庄上下,根本找不到图纸,不过仇某运气好,在铁庄主书斋的桌案上找到了一首词,虽然没有写明词作者,但铁庄主似乎对那词宝贝的很。论学问,我鬼剑书生也堪称一绝,对纳兰公子的词更是钦佩得很,一眼便看出来那手妙词是纳兰公子的手笔,于是便一路追踪公子至保定。仇某在此设宴,本意是料想群贤比斗学问,一定能引得公子前来观赏,到时候公子技痒,自会现身。岂料公子却一直隐而不现,是以仇某才出此下策,对那儒生狠下杀手,素闻纳兰公子心地善良,一定会出手相救。”
容若一听,朗目之中隐现血丝,激动地道:“你说什么……铁庄主他,他……”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轻轻颤抖,双手紧握成拳。
仇幕华冷笑道:“不错,他已经被我们杀了。我奉劝公子赶快将那张图纸交出来,我们的人已经开始沿途追捕公子,图也早晚是要落到我们的手中。若公子现在将图交给仇某,在下还可放了公子,并不泄露公子的身份,倘若公子遇上了我的同路人,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纳兰容若眉峰一敛,面色沉痛,“铁庄主侠肝义胆,为人豪爽,是在下见过的少有的好汉,我与铁前辈虽只相处了几天,却是打心里敬佩他。”忽然他仰头望天,激啸一声,悲愤之气仿佛九天弦动,然后他目光如雪,手中短笛一扬,忽见银光一现,一柄玄铁剑身已自笛中穿出,寒光砭人。
仇幕华冷笑道:“纳兰公子想杀了我,为铁庄主报仇吗?”
纳兰容若沉默不语,心中不禁也苦笑道:“我从未杀过人,就算有报仇之心,又如何能下得了手呢?但倘若让这斯逃脱,血滴子的消息走漏,又势必后患无穷。”
就在他微微失神的一刹那,仇慕华嘿然一笑,忽地足尖点着瓦片横蹿出去,身法极快,如飞鸟振翅,瞬间飘远。纳兰容若心道不妙,也急忙施展轻功朝他追了过去。
他二人一前一后,仇幕华已被容若的音波震出内伤,此刻疲于奔命,样子有些狼狈,而容若白衣飘飘,踏风而行,却有如乘烟摩云一般,不带丝毫的烟火气息。街道行人纷纷抬头观望,不时发出啧啧赞叹或是惊奇之声。
二人追逐片刻,仇幕华心知容若轻功高超,不多时定能追上自己,目光一紧,忽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枚铜球向着容若掷了过去。容若只见前方一点黄光闪过,随即将一线日光折射成了千万道,宛如在他面前拉开了一面黄金宝幢,晃得他睁不开眼睛。那铜球轰然暴开,半空之上顿时烟雾滚滚,容若急忙折身后翻,在高楼瓦檐之上连退数步。然后一掌震出,将那烟雾驱散,可视线里却早已没了仇幕华的影子。
傍晚时分,容若已出了容城,来到海边一处小镇,为了早日赶回京城,容若全力打马前行,片刻也未敢耽误,加之白日里大战鬼剑书生仇幕华,此时已是身心俱疲,且腹中饥渴,寻到一座酒楼,名为“观海”,轩敞宏伟,高有三重,枕波听涛,抱天揽月,倚临着茫茫大海,倒是个绝妙之所。
容若心中欢喜,让小厮将马牵走,便一个人走进了酒楼。然而甫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某种逼人而来的凛冽杀意,不禁顿了顿脚步。就在那一瞬,玉笛中的短剑忽然发出了低低的厉啸。
容若忽然想起仇幕华的话,为了得到血滴子的图纸,还会有接二连三的人沿途追杀,于是心生警惕,全神戒备。
只见酒楼里有男有女,面貌凶恶,多做短装打扮,容若进门那一刻,这些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他身上,然而过了片刻,他们便收回目光,各自喝酒吃肉,划拳行令。
容若只看了一眼,知道这些人并非仇幕华一伙,略微宽心,转而好奇心大起:这些,应该都是师父口中的“江湖人”吧?这么多的江湖人聚集在小小的酒馆,到底是干嘛呢?
他捡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小二奉茶招呼,记下容若点的菜肴,便过去传菜,容若喝了一杯茶,在大堂里四下打量一番,只见这些江湖人时不时地往门口张望,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中间那张桌子边上,一个光头胖汉哎呦叫了一声,容若循声望去,只见那大汉光溜溜的脑袋上,居然趴着一只血蛭,那血蛭干瘪的身体一点点膨胀开来,慢慢变红,胖汉伸手给了旁边的跟班一个耳刮子,操着一口四川口音,骂道:“咸人板板的,你瞎眼了,没看到这怪虫又要吸血了吗!”跟班哆哆嗦嗦地应了一声,就把手指伸了过去,血蛭缓缓地蠕动了一下,转而一口咬住了跟班的手指,跟班呲牙咧嘴,身体如筛糠似的抖个不停,脸色已渐渐惨白如纸,胖汉却若无其事地继续喝酒,时不时低咒几声。
靠窗的座位上,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男子嘿嘿笑道:“没想到蜀中唐门的唐老三,居然也给人家放了只毒血蛭在脑袋上,这可真奇了,用毒的反被毒虫蜇了脑袋,你唐老三这回丢人可丢大发了。”
唐老三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道:“钻地鼠,你这龟儿子也别光说格老子,听说你这龟儿子不自量力,想要抢人家东西,结果东西没抢到,你自己那几个老窝反而让人家给端了,你还是抓紧时间多钻几个洞,免得冬天的时候没地方窝着,真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钻地鼠白了唐老三一眼,道:“彼此彼此,大家都是东西没抢到,反而惹了一身骚。要怪只怪那小妖女道行太高,咱们道上的群魔都奈何不了她。”
唐老三拍案怒道:“哼,格老子再遇到小妖女,非得扒了她的皮,把她吊着打。”
钻地鼠贼兮兮地笑道:“到时候恐怕你就下不去手了,听说那小妖女虽然手段歹毒,却比天上仙女还漂亮一百倍,到时候她只冲你眨眨眼,你手里的鞭子保准就抽不下去了。”
“哼,你们这群臭男人,一见到美人连魂都没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抓紧帕子,猩红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再见到那小妖女,老娘非要在她脸上划个五七十刀才解恨。”
一旁一个一脸横肉的头陀幸灾乐祸地笑道:“你陶三娘可是横江销金窟的大姐,手底下养了一群厉害无比的女王蜂,那小妖女毕竟是一个人,你可别说你们一窝蜂子都没把她蜇死。”
钻地鼠捂着嘴吧笑了几声,道:“恶头陀,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现在道上早就传开了,陶三娘见小妖女秀色可餐,本想捉了她将她卖到窑子里,怎料那小妖女鬼心眼太多,非但没被陶三娘卖了,反而把陶三娘转手卖给了榔头帮的独眼狼帮主,陶三娘一双手不知把多少良家妇女推进了火坑,却千年道行一朝丧,让小妖女给她和独眼狼做了个大媒,现在陶三娘不光是横江一窝蜂的大姐,还是榔头帮的新晋帮主夫人,我们还得向她说声恭喜才对啊。”说罢朝陶三娘拱了拱手。
陶三娘咬牙切齿,眼神凌厉,忽然操起一个酒杯,五指一按,杯子应声而碎,反手一掷,用满天花雨的手法把碎片抛了出去。
只见明晃晃的一片青光闪过,碎片劈头盖脸地朝钻地鼠砸去,电光火石之际,钻地鼠无从躲避,嚎叫一声,额头已被打得鲜血长流。
陶三娘冷冷地道:“你再胡言乱语,当心老娘让你把这些碎片生吞下去,割烂你的长舌头,看你还如何乱嚼舌根!”
钻地鼠当众受辱,颇为不甘,怒喝道:“你这老蜂子,玩不过小妖女就拿老子来出气,老子可不是好欺负的,别以为攀上了独眼狼老子就怕了你,把老子惹急了,老子照样挖个洞把你们一窝女王蜂全给埋了!”
恶头陀见二人剑拔弩张,急忙打个圆场,劝道:“我等今日齐聚此地,都是要齐心协力对付那小妖女的,怎么好自己先动手伤了和气。”
唐老三翻着白眼盯着光头上那只吸饱了血的毒血蛭,骂道:“奶奶个熊的,你们这群瓜娃子,小妖女没来,自己先打起来了,岂不白白便宜了她!”
陶三娘和钻地鼠各自冷哼一声,坐下来喝茶消火。恶头陀说要帮唐老三把头顶的毒血蛭拿下来,唐老三却说那血蛭的吸盘已紧紧地吸在他颅内的血管里,若贸然取下,恐有性命之忧。这毒血蛭便是那小妖女放在他脑袋上的,唯有让毒血蛭吸够了血,它才会自己离去。所以唐老三便让自己的跟班用鲜血去喂饱血蛭,好快些摆脱这毒虫的折磨。唐老三和恶头陀倒是脾性相投,不一会就熟络起来,一起喝酒划拳,你一言我一语地咒骂着口中那个小妖女,语言下流粗鄙,不堪入耳。
容若坐在角落里,看着一屋子妖魔鬼怪,只是频频皱眉,他初次涉足江湖便见到这样恶人聚会的场面,这些恶人,远比他想象得还要邪恶,他心里倒是佩服起众人口中的小妖女,能把这般恶人整治成这副惨兮兮的样子,看来那小妖女的本事还真是不小。
容若有要务在身,不便涉足江湖恩怨,只想快些吃完饭离开这里,另觅住处,他虽然心急,却仍是慢条斯理、文质彬彬地用膳,满屋子人见他一副世家公子的举止,均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容若见怪不怪,镇定自若,一餐饭快要吃完的时候,忽又听道陶三娘的喝骂之声响起。
容若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小二笨手笨脚地把一碗汤洒在了陶三娘的裙子上,陶三娘尖声骂道:“小兔崽子,瞎眼了吗,赶着去投胎啊!”劈手一掌,便向那小二刮去。
容若见她欺负弱小,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屈指一弹,打出一粒花生米撞在陶三娘的手肘上,陶三娘如同触电一般缩回了手,转而恶狠狠地瞪向了容若。
容若大步走过去,伸手拦住陶三娘,说道:“罢了,这小二也不是故意的,你也犯不着打人。”然后将那小二扶了起来,低头一瞧,见他年纪不大,不过十六七岁,带着一顶虎头帽,圆圆的小脸上沾了些黑灰,看上去好像一只小花猫,样子精乖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