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听了汉伟的话,秦耀先重重一叹:“这哪行?工人不上班,农民不种地,学生不读书,商人不做生意,国家经得起这么折腾?”汉伟紧忙叫他:“爸!这话可千万莫对外人说啊!小心抓你现行反革命呢!”秦耀先像又回到被整成投机倒把的四清运动,噤若寒蝉,连声念叨:“不对别人说,不对别人说。”
蒋家朝对潘大炮他们细致说了当前全国运动的形势,并透露:他要彻底打倒李安国,把清江县的领导权全面夺了,这一计划已得到上头有关领导的首肯。潘大炮、老白鹤听得浑身是劲,竞相叫他:“蒋同志,夺权成功,你可莫忘了我啊!只要吃官饭,哪怕给你当跟班都行!”“哎呀!到时候你是县太爷,我只想给你当个衙役。”“这自然不成问题,可是,”蒋家朝冷笑,“你们也要积极投身革命运动,夺当地‘走资派’的权啦!”潘大炮、老白鹤面面相觑。
汉伟接过秦耀先七拼八凑的伙食费要走,一旁站的莫香春忧心忡忡:“汉伟,我送你到青石桥。”文欣将她一拽:“妈,你干了一天活,还是我送哥哥。”莫香春抚摸他圆乎乎的头:“不行,你太小。”文欣跃跃欲试:“别看我小,我正想像保尔那样,骑着战马,挥舞战刀,冲入敌阵呢!”“是吗?”汉伟也伸手抚摸他的头,“咱文欣英勇,不过,”对莫香春说,“今晚,你们谁都莫送我,免得弄出风声。”回头叫失魂落魄坐在床沿低声叹息的秦耀先:“爸,您保重,我走了。”秦耀先没答应。及至汉伟出门,才回过神,忙叫仍在发愣的莫香春:“快交代他一声。”莫香春这才如梦初醒,撵出去小声说:“汉伟,世道太乱,你可要当心啊!”
没听见汉伟答应,只听堂屋的门吱呀响了,赶紧过去,却只看见被关严的门,再无汉伟踪影。便上前把门闩了,回头文欣却在身后,一把拉住他,急急到秦耀先面前,声音极小:“他爸,汉伟走了。”秦耀先一脸忧虑,正要问她,村东头陡起令人心惊肉跳的狗吠:“汪!汪!汪!”莫香春赶紧宽慰秦耀先:“这是老犟头家的大黄。”
听了蒋家朝的话,潘大炮、老白鹤面面相觑:“夺当地‘走资派’的权?”潘大炮扭头叫蒋家朝:“蒋同志,有话请明说。”蒋家朝望着茶杯,冷冷一笑,正要说话,低头深思的仇仁海忽狠狠骂潘大炮:“笨蛋!这都不懂?”潘大炮小声问他:“夺柴平生的权?”“不!”蒋家朝赶紧插言,“还有杨社辉、陈志民他们。”潘大炮一脸迷惑:“这成吗?”“怎么不成?”蒋家朝的目光扫着众人,“你们想:当年他们为什么要上下一致袒护投机倒把的秦耀先,就因为他们与李安国是自下而上的一条黑线,是名副其实的‘走资派’。”“对!”仇仁海答应了,牙关一咬,“干!”谈话结束,蒋家朝让潘大炮、老白鹤走了,留下仇仁海。在外面一阵突如其来的狗叫声中,艳二嫂又把门闩了,给蒋家朝、仇仁海茶杯里续了水,回自己的位置坐下。蒋家朝瞅了低头不语的仇仁海,才亲热叫他:“仁海,潘大炮、老白鹤有革命勇气和热情,但少智谋。秦庄,不!整个平原公社的文化革命重担就落在你肩上了。”仇仁海第一次对他毕恭毕敬:“蒋同志,你放心,你指向哪里,我仇仁海准保打向哪里。”“好!”蒋家朝很是满意,“先在广大革命群众中点火,再批斗夺权。我但在县里得手,保证有你一个席位。”仇仁海颇显虔诚:“我听你的。”蒋家朝忽然问他:“哎!那个二滚现在怎样?”仇仁海想了想说:“一直跟秦耀先那二小子不屈不挠斗争呢!”“嗯!是棵好苗。”蒋家朝颔首赞了,叫他,“这场革命正需要这样大无畏的革命小将,你可要多培养啊!”仇仁海答应了,蒋家朝伸着懒腰打个哈欠:“啊!时间不早了,你走吧!”仇仁海颇显关心:“你今晚不走吧?”“不!肯定走,”蒋家朝脸一沉,“现在还不是我大张旗鼓的时候。”“那,”仇仁海瞟一眼端坐的艳二嫂,“天恁晚,你咋走?”蒋家朝神秘一笑:“放心,我不至于步行回城。”
仇仁海满腹疑虑走了,蒋家朝一把抓起茶杯,“咕咚咕咚”把茶喝干,刚站起,艳二嫂又把门闩了,来到他面前,低头用手捻着衣角:“你今夜不走行吧?”“那可不行。”蒋家朝脸又一沉。艳二嫂脸上顿时罩上一层愁云,蒋家朝不由看见,她虽比两年前憔悴了许多,但仍那么惹人怜爱。不由上前将她一把搂在怀里,嗅着她那散发浓烈汗味的脖颈,喃喃而叫:“艳艳,我的艳艳,想死我了……”艳二嫂直觉得被抽筋剔骨了,像半堵墙倒在他身上嘤嘤而泣。
蒋家朝又回秦庄虽是来不见人,走不闻声,但第二天,这消息还是在全村不胫而走,且传得神乎其神:有说他坐车到董坡街,天黑才由董坡步行而来,再回董坡过夜,次日一早乘车回城的;有说他走的是水路,来时渔船送他到江边,后又星夜载他回城的;更有甚者说他是坐的无声汽车、直升飞机。无论人们怎么议论,蒋家朝来去谁都没见过却是真的,所以,人们还是把它当作神奇故事传说。直到晚上,全村人在打谷场上那棵当年欢迎蒋家朝来搞四清运动的大柳树下开会,潘大炮亲口证实了,人们才把这神奇传说埋在心里。
“今天全村都在议论,”潘大炮不无得意地扫视全体社员,“蒋同志昨晚又回咱村了,那可一点儿不假,人家现在是县里重要领导了,专门来叫我们搞文化大革命的。至于他是咋来,又是咋走的,我也不知道,只听仇会计说蒋同志自己说,他是坐的直升飞机。”手指坐在靠背椅上悠悠晃着蒲扇的仇仁海:“不信你们问他。”
人群里陡起一阵唏嘘,就连站在场外看热闹的二滚、铁锤也对潘、仇瞪起两眼:“是真的?”还没说一句话的仇仁海骤然停了手中蒲扇,瞅着二滚、铁锤:“不是咋的。”二滚、铁锤不再吱声,潘大炮正要接着讲话,二滚突然大叫:“不对!直升飞机也应该有灯光,要不,咋看得见起降?”“屁!”坐在仇仁海旁边地上的老白鹤抢着反驳二滚,“从中央到地方好多主要领导都成‘走资派’了,一个没有灯光的直升飞机有啥稀奇?”见他多嘴,潘大炮不悦,小声叫他:“你让我说行吧?”仇仁海也用蒲扇指着潘大炮叫老白鹤:“对,你让他说。”
老白鹤不再吱声,潘大炮的目光扫着人们像说天大秘密:“告诉你们,国家搞文化大革命了……”“叔!”二滚忽打断他的话,“文化大革命是搞啥的?”潘大炮不知是恨他多嘴呀,还是胸怀愤怒,对二滚怒气冲冲:“文化大革命就是造反,就是造……”一时忘了造谁的反,伸手挠头。仇仁海小声提醒他:“‘走资派’。”“对!”潘大炮一拍脑门,“就是造当官的‘走资派’的反。”二滚焦急:“那我们孔老师只要我考试不及格,就把我留下来补课,算不算‘走资派’?”“咋不算?”潘大炮脱口反问,仇仁海忽又插言:“文化大革命就是不要学生上课学文化了。”二滚好奇:“那干啥?”仇仁海想到蒋家朝的嘱咐,对他颇显耐心:“学《毛选》,开批判会,贴大字报。”“这下可轻松了。”二滚扭头对满面好奇的铁锤说了,又问仇仁海,“那往后上课孔老师还要我们学文化呢?”仇仁海当这事真发生了,气冲冲叫二滚:“你就向我们报告!”
好一个夏日早晨,阳光初照,树影婆娑,鸟儿啁啾,露珠滚落。若在从前,此时正值下早自习,县一中的同学们便像淙淙溪流,相互说笑着走出各自教室,或到运动场上龙腾虎跃,或到图书馆里潜心看书,或到林阴道上漫步说笑。可今天,除那满墙批判王宽和的大字报污染着这早晨的清净与美妙外,偌大的校园中心再无一个人影,是那么空旷寂静,令人恐怖。
而校园西北角那有着欧式建筑格调的礼堂里,却是人山人海,歌声嘹亮。前后两道大门外都有膊戴红袖箍的站岗,前门顶上,左右各一只高声喇叭在竭力响着音控室里正播放的革命歌曲。万人礼堂里座无虚席,主席台上的巨幅横标上大大写着“批倒批臭王宽和,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红布遮盖的主席台上搁有麦克风,主席台后的红布幔中间并排挂着几个革命导师画像,画像两边的地上,插着数量相等的红旗。
台下的人群闹闹哄哄,台上浑身肥胖、体壮如牛、满脸横肉、膊戴红袖箍、高挽衣袖、恰像正对犯人用刑的“风雷激造反兵团”的副司令龙混清,伸着他那甲亢般的粗短脖子,正要朝台下的嘈杂喊叫,乍听背后的木地板上传来沉沉的脚步声,回头一望,原来是头戴五角星黄帽,面罩眼镜,上着白衬衣,高挽衣袖,膊戴红袖箍,白衬衣下摆扎在裤腰里,瘦弱阴沉,与书中描写的敌参谋长如出一辙的“风雷激”司令马占国,正背着手朝他缓缓而来。
龙混清哪还顾台下嘈杂,笑脸迎去:“马司令。”马占国风度翩翩摘下眼镜,阴森森问他:“人到齐了吗?”龙混清尚未清点,心中无底,但他凭“风雷激”的人搜遍全校各个角落的情况断定,即使一只蚊子怕也被赶到这里来了,便啪地立正,抬手对他行个军礼:“报告马司令:刚清点罢,人已到齐!”“好!”马占国戴上眼镜,“批判会开始!”
阳光灿烂,树影婆娑,小鸟歌舞。校园东墙边的荷塘里波光粼粼,塘边柳条悠悠。虽然墙上也贴满像狗皮膏药的大字报,但还算静谧的秦庄小学校园里依旧响着琅琅的读书声。
六(一)班教室干净整洁。年近五十、面罩眼镜、穿戴陈旧整洁,恰像旧时私塾先生的语文教师孔文品将授课的东西放上讲台,像每节语文课开始那样,静静望了望全班学生,正要讲课,乍觉寂静的教室里有窃窃私语,不由闭嘴细听。
这声音其实是教室左墙角坐的二滚暗暗瞅着他,与同桌的铁锤悄悄说话发出来的:“妈的,仇会计说现今学校都不上课了,你瞧孔夫子那神情,还要讲课折腾我们。”铁锤瞅着他朝旁边一趔:“屁!学校不上课干啥?”二滚不由提高声音:“开批判会,贴大字报呗!”这话恰被孔文品听见,便沉声叫他:“潘二滚!”二滚心里虽是不满,但慑于孔文品的威严,忙暗给铁锤扮个鬼脸,勉强坐好,眼望黑板。
孔文品这才不紧不慢打开讲台上放的课本和教学笔记,望一眼全班:“同学们,现在上课。”
“喳喳!”“啾啾!”窗外的阳光下,一群小鸟叫着,从窗前一掠而过。孔文品听见,惬意地望着全班那一张张小鸟般稚气的脸:“同学们,上节课我们学了诗歌《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这节课,你们就练习写首诗好么?”
写诗对于这些乡下孩子来说,可是乡里大姐吃挂面——头一遭。同学们既惊且喜,不敢应声。
“怎么?害怕了不是?”孔文品对同学们笑得敦厚,笑得慈祥。“老师,不怕!”与春妞同桌的文欣如石击水,举手而答。“对,我也不怕!”春妞心里本没底,却不由自主附和文欣。“我也不怕!”成绩好点儿的同学也竞相举手,“我也不怕!”“好!”孔文品颇感欣慰,趁势鼓励:“现在开始,题目自拟,看谁写得又快又好。”
马占国、龙混清牢牢控制的批斗会正紧张进行,望着台口站的被“风雷激”的人“炮轰、火烧、请罪、架土飞机”整得浑身汗淋,此时仍被双手反剪、紧紧按头的老校长王宽和,台下成千上万同学的眼前不由现出他往日勤恳的身影,谦恭的谈吐,慈祥的微笑。惊诧、愤怒、不平,同时涂上那一张张成熟而迷惘的脸,他们想要呐喊,但望望马占国他们“重兵”把守的会场,又不得不忍气吞声。正在此时,龙混清忽到台口大叫:“现在,由高三(一)班的秦汉伟上台批判王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