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中年男司机吼叫王怀武，王怀武却对他笑道：“师傅，对不起。”扭头正要叫汉伟他们，乍见他们已跑过来。见他仍站着不上车，何家良急问：“你咋还不动？”王怀武小声对他说：“你们上了车我再走。”
刚说罢，惊魂甫定、余怒未消的司机拍打着车窗叫他：“咋还不让开呀？”王怀武恭维着笑道：“师傅，你快打开车门让他们上车我就让开。”司机瞅着他，一脸无奈：“没见过你这么拦车的！”“嘭！”打开车门。何家良一跃上车，他后面的费新生则闪身一边，让背后的段小玉先上。慌张之中，段小玉一脚踏空，正要跌倒，后面的汉伟一把扶住她：“快！”段小玉使劲迈出刚踏空的右脚，“哎呀”一声，又缩回来。“怎么了？”汉伟看见。段小玉颇显痛苦：“右脚刚才崴了。”最后过来的王怀武听见，伸出两只蒲扇大的手挟住她胳肢窝，用力一提，段小玉将就上了车，车上的何家良慌忙拉着她。
汉伟他们紧跟着上了车，司机正要关门，忽听路左面大喊：“停车！停车！”回头一望，一大溜人正匆匆而来。司机高兴又来了生意，便大叫：“快些！”慌得汉伟挤到他身边，对他紧张道了原委，司机不由上下打量他，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这才相信他所说是真。回头看到赶来的那一溜人已近路边，为首的一胖一瘦（正是龙混清、瘦猴）见他正望自己，便朝他连忙招手：“师傅，等等！等等！”司机不理，扭头叫不知所措站着的女售票员：“快关门。”女售票员这才明白，“哗——”关了门，“轰——”司机把车发动，“的的！”轻鸣喇叭，车下忽响起嘭嘭拍打和厉声叫骂：“开门！开门！”“妈的，再不开老子就砸了！”司机探头一望，并无妨碍，便脚踩油门，方向盘轻轻右打，挂挡，车轰地一响，扬起尾尘，呼啸而去。瘦猴他们追赶不及，只好面对尾尘大骂：“王八蛋，你儿子没屁眼。”车却越跑越远，只好悻悻回到路边。龙混清见马占国来了，又一蹦而起，指着远去的汽车大骂：“秦汉伟，我操你祖宗，哪一天逮住你，老子活剥你皮！”
早稻收割季节的秦庄下午，村后大路上，三十多号壮年男社员头戴草帽，上身或穿汗水湿透的短袖衣，或索性打着赤膊，下身清一色各式裤衩，打着赤脚，挑着沉甸甸刚收割的谷子，“嗨呵嗨呵”哼着号子，一字儿排开，一路小跑，朝大仓库门前的打谷场奔去。队伍之整齐，动作之一致，若不亲临现场，还真误当作精彩的文艺表演了。
宽敞明亮、等着丰收的打谷场上，二滚爹和潘大炮、仇仁海的几个心腹手握扫帚，伴随大柳树上的知了“热呀热呀”的声声喊叫，有一下没一下打扫着已扫了又扫的谷场。谷场后大仓库里仇仁海的办公室里，潘大炮、仇仁海、老白鹤正或摇蒲扇，或扑嗒草帽扇风，秘密商议。
“蒋同志来信说，我们村的运动不火热。”性格已完全恢复到从前的仇仁海瞅着桌面，望都不望一直当他上帝般瞅他的潘大炮、老白鹤，冷冷传达蒋家朝的最新指示，“他叫我们要造反、要夺权、要贴大字报、要开批斗会，要把运动搞得轰轰烈烈。”老白鹤满脸焦急插言：“恁快活的事谁不想？可矛头到底指向谁，他明说呀！”潘大炮也埋怨蒋家朝：“他老是只打雷不下雨！”仇仁海冷冷接话：“人家蒋同志都把李安国打倒了！”老白鹤惊奇：“这么说，蒋同志现今就是县太爷了？”仇仁海不无得意：“那还用说？”潘大炮则满脸忧虑：“搁到队上，我俩也该算作‘走资派’，可别也有人夺咱们的权。”“敢？”仇仁海两眼朝他一翻，“搁在秦庄，咱们就是造反派，再没别的造反派。”老白鹤立时来了精神，胳膊一伸：“仇会计，怎么干你就直说，我们都听你的，只是成功了你莫忘了我们。”“那是自然。”仇仁海像已得势，往起一坐，两眼冷飕飕的，“眼下咱们当紧要造杨社辉的反、夺柴平生的权！”潘大炮一脸迷惑：“可咱没理由呀！”老白鹤理直气壮：“咋没理由？你忘了四清运动那年柴平生说秦耀先不是投机倒把，咱们冒雨锯秦耀先的树，他不惜打着赤脚去制止？”眼瞅旁边的仇仁海冷冷插言：“关键是他常写的日记，里面肯定有反党言论。”“对，对！”潘大炮如梦方醒，“只要找到他那本日记，就不愁他没有反党言行。”“可是，”老白鹤手朝他比划，“恁大点儿东西，又不是家什要拿出来用，咋找得到？”潘大炮答不上，只好向仇仁海投去求助目光，仇仁海则仍将头扭向旁边，像没听见。
屋里顿时寂静下来，外面的打谷场上却传来急急喊叫：“爹！爹！”三人当即脖子一伸。“我大炮叔呢？”这问声刚从南风呼呼的窗口传来，潘大炮便锥扎般从椅子上一蹦而起：“是二滚。”赶到窗口看。也觉惊奇的老白鹤紧贴他背后，透过窗口，两人看见二滚爹正拖着长长的扫帚问二滚，二滚怒气冲冲对他说了，又问：“我大炮叔在哪儿？”二滚爹不知咕叨着什么，丢下扫帚，一把拽起他，朝办公室匆匆而来。
潘大炮转身回到桌前，对仇仁海说：“二滚这孩子肯定受了啥委屈，我出去看看。”仇仁海不满：“咋，你还怕我们晓得呀？”“不！不是！”潘大炮颇觉委屈，刚分辩罢，便听进门的二滚像受到天大委屈般厉声叫他：“大炮叔！大炮叔！”潘大炮慌忙叫他：“快来。”二滚用力挣脱他爹的手，嘭地推开办公室门要奔向潘大炮，他爹却将他一拽，毕恭毕敬叫仇仁海：“会计，这孩子读书不上气，给你们找麻烦了。”仇仁海脸仍扭向里面，望都不望他：“没事。”潘大炮嫌二滚爹多余，叫二滚：“倒是啥事，你快说，我们正开会呢！”二滚偏着头问他：“你们是不是说学校里谁上课，谁就是‘走资派’？”潘大炮颇显严肃：“是呀！”二滚气愤，把来找他的原因尽都说了。
原来，上午语文课文欣朗诵完诗二滚大闹课堂，被孔文品叫到办公室严肃批评了。下午语文课孔文品又让同学们练习写诗，二滚不写，孔文品又批评他不说，还把到学校检查工作的柴支书叫去。柴支书非但不批判孔文品，反叫二滚要听孔文品的话，好好读书。
二滚一口气说罢，瞅着潘大炮气喘吁吁，要等他大炮叔安慰。岂料潘大炮却问：“那你咋回来了？”“我恨他们。”二滚怒不可遏，“一出办公室门我就偷偷跑回来了。”说罢，竟哭着叫潘大炮：“大炮叔，你可要为我出气呀！”二滚爹见了呵斥他：“莫哭，人家开会呢！”二滚却揉着眼睛哭得更狠：“呜呜——”（只是没一星儿眼泪）他爹像他犯了弥天大罪，又望脸朝里面的仇仁海说：“瞧这孩子，真是胡闹。”仇仁海忽猛地扭头，两眼瞪得像灯泡瞅着二滚：“不！这是革命小将反对‘走资派’的革命行动！”
太阳将落，距县一中不过三五里地的马家营马世英家的耳房里，好不容易安全会合到一起的汉伟他们，自马世英父母唉声叹气下地干活后便紧张开会，直到现在马世英父母将收工回来，满村的知了叫得更紧，才基本讨论完当紧讨论的问题。面对不得不离开学校进入“地下”的一副副无奈面孔，面对一直窒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沉闷情景，费新生突然提出自从开会便萦绕在心头的问题：“现在我提议，讨论秦汉伟的安全问题。”
人们这才吁一口气，看着面色冷峻的汉伟，汉伟却问费新生：“我的安全怎么了？”手指同学们：“与大家一起住在马世英家，我就觉得安全。”“不！秦汉伟。”马世英抢着说出费新生的忧虑，“你必须暂避风头。”遂问他：“你知道吗？我爸下地时悄悄对我说，天正午时，有两个农民打扮的青年戴着草帽，骑着自行车，在村里蹿来蹿去，问村里是否来过陌生的青年学生。好在我们村大都是马姓，没人说实话，一旦说了，我们被抓事小，你被抓了，我们这个组织可咋办？”
同学们顿时面面相觑，汉伟左侧坐的王怀武忽跺脚而起：“妈的，让他们来，我王怀武跟他们拼了！”马世英旁边坐的何家良冷冷问他：“你能拼尽世上鬼魅？”王怀武好不气愤，对何家良两眼一瞪，正要发火，汉伟伸手拽他：“怀武，家良说得对，不能蛮干，快坐下。”王怀武将何家良狠狠一瞥，勉强坐下。费新生叫汉伟：”我以为你还是暂回家避避的好。”
萤火点点，夜风徐徐。劳累了一天的秦庄人本当趁凉而寝，却因刚才在打谷场开会，潘大炮、仇仁海又点“革命烈火”，所以现在虽是各卧其家，但禁不住小声议论这令人困惑的国家大事。
天热本当像别人那样，睡到门前或敞门而卧。一家人洗罢澡，秦耀先临上床时却特别叮嘱莫香春“把门闩紧”。莫香春照他嘱咐做了，穿着短裤进屋将床头缸盖上的油灯吹熄，上床睡觉，小声咕叨静静躺在床上的秦耀先：“大热的天，睡到屋里不说，还把门闩紧，真是人老胆小。想当年李狼子抓你壮丁，十几号人逼到门口，你却悄悄在门背后拿了把明晃晃的铁锨，大喊‘闪开！’，挺身而出。吓得李狼子他们慌忙让路，待醒过神，你早跑得没了踪影，那胆量现在不知跑哪儿去了。”
秦耀先不答，只重重一叹：“汉伟现在也不知咋样，听刚才潘大炮、仇仁海他们说的，真让人担心。”莫香春咕叨：“他说他的，你听你的，汉伟他一个正儿八经的应届高中毕业生还能咋的？”“你呀！”秦耀先脸扭向床里，再不吱声。
“汪汪！”村东头突然传来一阵与平常并无异样的狗叫，头刚扭向床里的秦耀先却猛地坐起，颇显惊恐：“是老犟头家的大黄。”刚躺下的莫香春也坐起来，黑暗中对秦耀先瞪起两眼：“你今夜咋了？风吹草动狗就叫，这是常事，你又不是不知，咋恁担心？”秦耀先这才释然，侧身要缓缓躺下，乍听靠床的窗口外一声轻叫：“妈，开门。”全身的神经立刻绷紧，挪到窗口，莫香春也凑过来，秦耀先伸手轻轻挡她，莫香春再不动弹。两人齐把耳朵扭向窗口，屏息聆听：“妈！”刚才的叫声又急促而起：“开门，快开门！”莫香春猛地将秦耀先一拽：“是汉伟！”秦耀先扭头叫她：“对！是汉伟！快开门去！”莫香春忙到床头的缸盖上摸火柴点灯，没摸到。秦耀先恼火：“点啥灯，先开门。”莫香春恍然大悟，趿拉起鞋子，出去开门。
与此同时，秦耀先屋后的大路上，一个瘦高黑影匆匆下了大路，上了他家东墙根下的通道。那条通道从头到尾不过几丈，又走得急，黑影很快要出墙角，拐上东去的路上。乍听秦家的屋门吱呀响了，黑影一惊，急刹脚步，贴紧墙角，探望门前。三个黑影在门前朝他一望，黑影忙缩回头，又听门吱呀响了，再探头门前，已空无一人。黑影像蛰伏的兔子，刷——擦墙而到秦家紧闭的门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