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艳二嫂一把将肉屁股胳膊下的包袱拽过来，胡乱打开，果见里面那些形形色色的次品尾布还一团乱麻搅在一起。“你！”艳二嫂气愤，又要骂肉屁股不长耳朵，却想到堂屋里正在开会，忙闭了嘴，伸手死死拧住他巴掌般大小的耳朵，咬牙小声问他：“你耳朵恁长，咋不听话？我叫你给我整理的布呢？”肉屁股的耳朵早被她拧麻木了，一点儿也不疼，只瓮声瓮气道：“我悄悄到门口看了，干部们正开会呢！要是那潘大炮或仇会计又腆着脸进来看见，不是要对柴支书说你投机倒把？”“你呀！”艳二嫂真是又气又恨，将他狠狠一推，“真长了个猪头。”
读者要问：这艳二嫂既生得闭月羞花又心灵手巧，咋与这长相粗俗、手脚笨拙的肉屁股结了夫妻，岂不是一朵鲜花插上牛粪？这话说来不假，怎奈那艳二嫂幼时丧父，母亲改嫁。艳二嫂年方二八，便出落得如花似玉，被十里八村瞩目。正值中年、禽兽不如的继父更是对她垂涎三尺，屡屡暗中打她主意。艳二嫂正值青春年华，早知男女私事，不肯受辱，暗中总向母亲哭诉。丈夫暴虐，母亲哪敢吱声，又不忍姑娘被欺负，只好暗托知己，给艳二嫂寻婆家，将她早嫁出去，并根据自己身世开了条件：不求模样俊俏，但求无病无灾，吃穿不愁，老实厚道便行。赶巧肉屁股正值父母健在，又无兄弟姐妹，独苗一棵，家境富裕，正寻女亲，经人说道，艳二嫂便自然与他结为伉俪。
却说艳二嫂骂了肉屁股，想到与秦耀先约好明天赶早到钱集街将包袱里的尾布卖给约好的买主，便三两下解开包袱，扯起一拽，里面的尾布早一团乱麻般全抖在床上，恨恨叫呆头呆脑瞅她的肉屁股：“快帮我整理！”肉屁股哪知道她艳二嫂做买卖根本不避潘大炮、仇仁海。怯怯问她：“你不怕堂屋里的干部们看见？”艳二嫂不由住手望他，心里既恨又怜，要伸手掴他嘴巴，却不忍，还怕堂屋里听见，只好又将他耳朵一拽，切齿咬牙：“快干！”
汉伟见秦耀先为他准备的伙食费其实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次品尾布，明知其意，却满面吃惊：“爸，这不是次品尾布吗？”秦耀先那冷漠世事的脸上漾起笑意，对他颇显神秘：“是的，不过我明天赶早跟艳二嫂一起到钱集街卖了，要净赚好几块呢，还愁你那点伙食费？”岂料汉伟非但不高兴，反倒满脸阴沉：“爸，你不干这个行吧？潘大炮他们知道了，又要说你投机倒把。”秦耀先微笑顿消：“这是买卖，互通有无，乃自古有之，又不是倒腾国家紧俏物资，咋为投机倒把？”汉伟仍一脸不快：“可潘大炮他们不跟你讲这个道理。”
月牙凄淡。打谷场上，那群不谙世事玩“杀羊”游戏的孩子，仍沉溺于童趣的欢乐之中。二滚虽绞尽脑汁，却仍未“杀”到他要“杀”的文欣，倒“杀”到了自己本房弟弟木根。按规则，被“杀”者须毕恭毕敬站到“杀羊人”背后，待“杀”到第二只羊，才绕打谷场跑三圈后归队。所以木根只好站在二滚背后看他“杀羊”。
新一轮“杀羊”开始，后悔刚才不小心“杀”到木根的二滚，决心这回“杀”到文欣，以泄他刚才抗议自己犯规的怨恨。可任他怎么绞尽脑汁，那文欣只是聪明伶俐、躲避及时，屡不得手。眼见要回家吃晚饭了，二滚哪还顾啥规矩：瞪眼、弯腰、叉腿，对跟他一样架势的“羊群”一阵虎视眈眈，也不念“杀羊”词，突然断喝一声“杀！”两腿一蹬，离弦的箭一般直射文欣。铁锤知他心意，弓起两腿，大张两臂，却不卖力抵挡。倒是文欣眼尖腿快，忙拽紧前面的衣襟，身子一扭，疾速避开二滚的“捕杀”。后面的“群羊”也相继避开。铁锤这才挡住二滚。岂料二滚不依他挡，将他一搡，嗖嗖两步便冲到再无法躲避的文欣身边，两手一个瓮中捉鳖，文欣已被死死抓住。“啊！‘杀’到了！”二滚得意忘形，“可‘杀’到这只‘活羊’了！”
“不算不算！”文欣慌忙抗议，“你耍赖！”“是的，二滚犯规！”站着的木根喜欢文欣的聪明斯文，跟他最好，忙帮他说话。二滚却大声斥责木根：“‘被杀的羊’无权说话！”木根只好闭嘴。文欣身后的春妞却叫二滚：“二滚哥，你刚才搡了铁锤，还说没犯规？”“是的是的！”“群羊”齐声附和。二滚坚决否认：“我没搡铁锤！”“不行不行！”“群羊”如喜鹊窝里捣了一竹竿，叽叽喳喳：“我们都看见了！”见伙伴们都这么替文欣说话，二滚满腹怨愤，朝文欣发泄，一把揪住他衣领，厉声问：“说，算是不算？”文欣明知与他难免又有争斗，却不畏惧，定定望他：“你犯规，不算。”二滚抬手指他鼻子：“就算老子犯规，你也得算。”“你凭啥骂人？”文欣不服。二滚恨恨问他：“老子就骂你个投机倒把的儿子，你又咋的？”文欣顿时满脸通红，大声喝他：“你放屁！”“你敢给老子犟嘴！”二滚抬手“嘭”当胸给文欣一拳。“你敢打人？”文欣的眼里尽是耻辱、愤怒。
“不能打人！”“群羊”也“嗷嗷直叫”，一齐围来。二滚哪听，抬手又给文欣一拳：“老子就打你了咋的？不许打好人，还不许打你个投机倒把的儿子呀？”文欣啥都能忍，就不能忍二滚骂他投机倒把的儿子。因他虽不懂太多的道理，却也道听途说，朦胧知道投机倒把乃国家明令禁止，丢人现眼。不由怒从心起，恨向胆生，吭都不吭，抬手便照二滚那白净漂亮，但在他看来却丑陋无比的刀条脸上嘭地一拳。“哎哟！”二滚猝不及防，顿觉眼前金星直冒，踉跄后退。忙站住脚，两眼饿狼般直瞪文欣：“你敢打老子！”上来照文欣胸前、脸上拳如雨下。
文欣愣住，木根、春妞忙大声叫他：“文欣，快跑！”偏那文欣虽是年幼文弱，却受其父亲秦耀先影响，早抽空囫囵吞枣读完古典四大名著、《杨家将》、《岳飞传》、《红岩》等好些文学作品，心中早埋下爱憎分明、嫉恶如仇、不畏邪恶的种子。因此，木根、春妞的提醒非但没让他逃离，反倒让他清楚：论打，自己绝非二滚的对手；逃跑，却长了二滚恶气，倒不如跟他拼个生死，让他知道自己并不好欺负。不觉牙一咬，心一横，攒足力气，突然一个饿虎扑食抱住正打得得意的二滚，在他脸上、手上又咬又啃。“哎哟！哎哟！”根本没想到他会这样的二滚颈脖被咬了一口，疼得大叫，慌忙躲开。木根、春妞知文欣的脾气，料定他要跟二滚拼命，忙齐叫铁锤：“还不快拦？”铁锤这才醒悟，忙跟他俩一起，上去用力把文欣抱住，为讨好二滚，厉声问文欣：“你咋能动嘴咬人？”文欣不理他，只呼呼喘气，瞪着在脸上、颈脖上摸来摸去的二滚。“不行，他把我颈脖咬破了。”二滚手摸颈脖疼处，叫着过来：“你们看，好疼。”木根怕他俩又撕扯在一起，忙迎上去：“在哪儿？我看。”二滚停步，脸偏向一边，脖子朝他伸去，手指疼处：“就这儿。”木根扶着他仔细看了，忙安慰道：“没破，只是牙印。”“不行！”二滚不依不饶，要冲过木根，扑向文欣：“我也给他咬出牙印。”木根忙把他死死抱住：“你要闹出人命咋的？”一直冷眼瞪他们的文欣却叫木根：“你莫拦他，让他来，老子不跟他拼了才怪！”
瞧他那要吃人的样子，二滚不由心虚，因为他知道文欣是说得出便做得到的货色。虽两眼斗鸡般瞪着文欣，却任木根把他抱住，再不挣扎。一边的铁锤忙给他台阶：“算球了，别跟他一般见识。”二滚却又来劲了，挣扎着要冲向文欣。春妞看见，怕他俩真又打起来，便母亲似的过来挽起文欣的胳膊，温柔叫他：“走，咱们回家，你不是说你哥哥回来了么？”
文欣这才想起，自己来时跟春妞说过这话，一玩起来，竟把这事给忘了，现在春妞说了，才想起自己还有好多问题要问哥哥呢！哪值在这儿跟他二滚白费时间，便给二滚一眼轻蔑，顺从春妞回家。
春妞喜欢文欣，两人关系甚密，这在小伙伴中已是公开的秘密。但碍于春妞是二滚、木根的本房妹妹，所以大家只好背着他俩取笑文欣、春妞为“小夫妻”，并不敢大声张扬。现在二滚见他俩那般亲热，心中气愤难忍，哪还顾春妞是本房妹妹，竟公鸡啼明般对他俩伸长脖子大叫：“小夫妻，回家忙，回家钻到暖炕上，叽里咕噜悄悄话，暖被窝里好癫狂。”小伙伴们都惊得直直望他，只木根将他一拽：“你疯了，她是咱本房妹妹。”二滚恨恨冲他：“管球她是谁，只要跟文欣好，我就骂。”木根还要说他，二滚却叫看热闹的小伙伴们：“喊，都给老子喊，谁不喊，老子就揍谁！”说罢，向文欣、春妞回家的方向，又伸起脖子：“小夫妻！”小伙伴们哪敢违他命令，忙跟他一起大叫：“小夫妻，回家忙，回家钻到暖炕上，叽里咕噜悄悄话，暖被窝里好癫狂……”
月儿弯弯，风儿习习。这叫声飞向小麦拔节、豆花飘香的田野，融进清江那沉沉的吟唱，还有满地淡淡的月光。
这时的艳二嫂家，已讲完全部事情的柴平生，问定定望他和低头瞅地的潘大炮、仇仁海：“你们还有啥说的吗？”仇仁海跟人赌气般仍低头瞅地，冷冰冰道：“我没啥说的。”话刚落音，潘大炮便迫不及待叫柴平生：“哎，柴支书，你说，不安心农业生产，一心只想上街做买卖，搞投机倒把，该不该制裁？”柴平生未说先笑，慢慢低头，睡屋里正与肉屁股匆匆整理次品尾布的艳二嫂却忙伸手将肉屁股那笨得像两把蒲扇似的手一按，贴着篾格子隔墙偷听。堂屋里的柴平生小声说潘大炮：“做点小买卖，换些零花钱，不为投机倒把，这话我都给你说了多少遍，咋还混淆不清呢？”下颌朝低头看地的仇仁海轻轻一扬，对潘大炮微笑：“你看人家仇会计都不提这个问题。”
潘大炮却不服气，对他麻脸一绷，独眼一瞪：“可不安心农业生产，老赶集总不对吧？”明知他所指是谁，柴平生仍蹙眉问他：“你说的是谁？”潘大炮手指门外，理直气壮：“就是村东的老秦！”“啊！”柴平生收了微笑，“秦耀先有个读高中的儿子，家境困难，全村皆知，而且他儿子是咱村唯一考上县中学的，搁在往日，咱地方上还要给点奖励呢！可人家不找集体麻烦，自己做点儿买卖给儿子变点伙食费，也在情理之中嘛！”潘大炮还要说话，刚才还低头看地的仇仁海忽抬头厉声叫他：“还说个球！”别看潘大炮五大三粗，面目丑陋，言行粗俗，谁都不服，可就服向来不说则已，说则横眉立目的仇仁海。为啥？他自己也说不清。现在见仇仁海发话，只好咽了那已到嘴边的话。
秦耀先见自己说了道理，汉伟仍一脸不快，忙对他神秘道：“你放心，我正是怕潘大炮他们找事，才邀艳二嫂一道，你道为啥？”汉伟轻轻摆头。“艳二嫂跟潘大炮他们好呢！”汉伟对秦耀先的话将信将疑。秦耀先却满怀信心：“你只管用心把书读成，将来出人头地，别的啥都莫担心。”
父子俩说着要出睡屋，莫香春已在厨房门口笑着叫他们：“该吃饭了。”与汉伟回到堂屋的秦耀先忽然想起：“文欣咋还没回来？”莫香春道：“跟春妞在打谷场上玩，我去叫他。”还没抬步，乍听掩着的屋门吱呀一响，几个人不由循声而望，“啊，文欣回来了！”莫香春忙奔过去。乍见文欣背后站着春妞，便热情招呼：“哟！春妞还送咱文欣回来？快屋里坐。”春妞未顾回答，文欣忽一下子扑到她身上，呜呜而哭。“他咋了，春妞？”莫香春忙问。“我二滚哥打他。”春妞像自己做了错事，低头回答。“这个二滚。”莫香春大为不满，“咋老欺负我们文欣！”秦耀先却过来抚摸文欣那圆呼呼的头：“二滚为啥打你？”文欣忍不住哭着说了，秦耀先好不气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