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欣为裘明义斟满水,放下水瓶,对裘明义依依不舍地说:“裘委员,再见!”裘明义不由缓缓站起:“再见!”刚要坐下,乍觉话没说完,是什么呢?又想不起来,反正好多好多,但又不及细想,只好叮嘱文欣:“回去后有事到公社找我啊!”
文欣早已出门走了,泥塑木雕般站着的裘明义这才重重坐下,伸手端起文欣刚斟的茶水,送到嘴边,已泡到最佳时间的毛尖真个是清香悠悠,沁人心脾,裘明义想喝,但不知为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只好悻悻放回原处,重重躺下,抓起折叠扇,又无心打开,任其倒在胸口上,闭起双眼,动也不动。
啊!裘明义,你究竟是在回忆文欣的勤恳工作,还是在反省自己的心胸狭隘?
出了门的文欣怕触景生情,本不想再看自己房间一眼,无奈那房间像有一股强大磁力,直把他的目光吸引过去,但见里面空荡荡的,似乎正向他诉说被遗弃的冷清。想想往日这里火热的生活,还有让他刻骨铭心的工作与乐趣,不由满眼热泪。偏在这时,钟师傅过来,小声叫他:“小秦,你看,秦书记在叫你。”
文欣这才回过神来,泪眼朦胧朝汽车那儿望去,秦为民真的正向他急急招手,像在重复刚对两位汽车司机说的:“快!要赶下趟儿。”文欣只好牙一咬,擦了眼睛,也不管满眼疼爱地望他的钟师傅,像被押解的囚徒,又像将被行刑的壮士,健步走近汽车,与送行的人一一默默握手(最后是紧跟着他来的钟师傅)后,毅然坐进呼师傅驾驶室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秦为民赶紧叫呼师傅:“你可一定要把小秦送到啊!”做着开车准备的呼师傅笑着答应:“秦书记,这还用说,他是我们公社的大才子呢!”秦为民怕接他这话茬惹文欣伤心,默默走近挨驾驶室门坐的文欣小声叮嘱:“小秦,回去后记着给我写信啊!”双唇紧闭的文欣不答,只泪眼朦胧朝他点头。
“轰——”发动了的汽车颇不耐烦道出还要赶趟儿的呼师傅的焦急,钟师傅、秦家旺,还有门前站的一群昔日的同事,像送别亲人似的,争着依依不舍向文欣挥手,文欣不由又热泪盈眶,向他们挥手告别,并向他们每一个人投去依依不舍的目光。“嗯,蔡永华呢?”在人群里没看见这个熟悉的身影,悲伤的文欣正兀自诧异,乍听一声大叫:“等等——”文欣和送行的不由竞相循声望去,原来是冲出门的蔡永华抓着个小包裹正朝缓缓而行的汽车奔来。文欣忙叫呼师傅停车,呼师傅颇不耐烦地停了,文欣问车窗外气喘吁吁地站着的蔡永华:“啥事,小蔡?”蔡永华抱起手里的小包裹顺车窗“呼”地投进他怀里:“这个你带上。”扭头便往回跑。
文欣清楚看见她眼里闪动的晶莹泪光,忙探头窗外:“小蔡!”要把包裹还给她。呼师傅偏又“轰”地发动汽车,并替蔡永华抱不平:“临走送给你的东西,你再还给人家,不是有点太不近人情?”“不!你不知道……”文欣只好收起小包裹坐好,要向呼师傅说出自己的想法,岂料呼师傅握着方向盘,很自信地笑着打断他的话:“哼!我知道,不就是女朋友吗?”文欣忙说:“不!你误会了,人家有朋友了。”“她有朋友?”呼师傅不由瞟了一眼文欣膝上抱的小包裹,再无话说,因为他实在不能解释蔡永华送给文欣包裹的现象。
说话间汽车已爬上每天上工地必经的第一道山坡,车速渐快,文欣骤然想起似的,赶紧探头到窗外朝车后望。炎热未尽的阳光下,秦为民像一座高大的铁塔,仍站在指挥部门前的高坡上,面对这辆越驶越远的汽车,他周围的山丘、树木、工棚都成了他最真切的天然背景。其实如此为文欣默默送行的,还有不知什么时候伫立在自己门前,对着汽车方向,神情凝重的裘明义。
是的,面对渐渐远去的文欣,秦为民、裘明义都在承受着自己未公正待人的心灵煎熬,尤其是秦为民,想到文欣辛勤工作的点点滴滴和取得的骄人成绩,甚至有一种负罪感。正当他无法排遣情感折磨时,一声轻叫解脱了他:“秦书记,电话。”秦为民回头一望,原来是明显情绪低落的蔡永华。“哪儿的?”秦为民蹙眉问她。“总指挥部的!”
秦为民像听见紧急号令,又恢复平常的作风和速度,再不顾默默等他的蔡永华,拔腿来到办公室里,一把抓起电话:“喂,哪位?”对方听出他的声音:“秦书记,你好!我是江举文。”秦为民紧蹙的眉头稍稍松开:“江部长你好,请问有什么指示?”“指示谈不上!”秦为民听得出,江举文的情绪比他的要好,“因为处理善后工作,王书记刚刚赶来,我向他汇报了秦文欣要走的情况,他批评我没早告诉他,并表示想和秦文欣谈个话,你让他赶紧过来好吗?”
秦为民一听,刚稍稍松开的眉头顿时又紧了:“江部长,迟了,秦文欣刚坐车走了,请你代他谢谢王书记。”说罢,也不等江举文有任何反应,便忙不迭挂了电话,心里直骂:“妈的!谈话谈话,人都走了,谈话顶屁用。”
山路崎岖难走,但惦着赶趟儿的呼师傅技术娴熟,所以那汽车仍骏马也似,很快便完全驶出营区,任文欣怎样不听呼师傅一次次提醒,依窗回头探望,他情深意笃的工棚再不见一丝踪影,活跃在他眼前的,是连绵起伏的清泉山和山下那依稀可见刚从天而降,穿戴一新的巨龙般的大渠。虽是坐在车里,但透过车窗“刷刷”闪过的画面,文欣仍能如数家珍,随时说出视线所及的远远近近那令他刻骨铭心的地方。
现在离他最近的,便是这清泉山中因高险之最而著名的尖嘴岩,与他在“三线建设”中并肩战斗近九个春秋的老战友许有猛,便永远安息在那儿,顺尖嘴岩往北的大小山岭走大半里地的山脚下,就是许有猛因排险而英勇献身的二号洞口。现在它和前后的同伴已是“铠甲”裹身,像一个个力士护着“长龙”穿胸而过,让清澈的清江水流往各地,灌溉那里的山林、田地。顺二号洞口往前走近三里地,便是一期工程平原团工地,正是在那里夜以继日地战风雨、斗严寒,围堰清淤等一个又一个攻坚战,才为整个工程如期竣工奠定坚实基础,也正是在那一个又一个艰苦而难忘的日子里,文欣临危受命,崭露才华,使平原团宣传工作起死回生,扬名工地。尤其是曾经产生轰动效应的“宣传栏”,现在虽已踪迹全无,但文欣仍清楚记得它的确切位置就在渠北面的那个平场上。而顺尖嘴岩往西几里地的山脚下,就是竣工大会主席台的位置,作为一名工程劳模,文欣在上面饱览了大渠通水全景,接受了祖国和人民颁发的奖励……文欣正沉溺于难舍难分里,疾驶的汽车突然“轰”的沉闷一叫,骤然减速“惊醒”了他。“怎么了,呼师傅?”文欣当即停了思绪凭窗而望,脱口而问,呼师傅却若无其事也似笑着说:“你看,这不正爬十里长坡?“文欣这才投目车前,那十里长坡正像一条天梯搭在前面,一条崎岖而明光锃亮的山路就在前面不远,从山坡上斜穿而过。文欣不由又心潮澎湃,原来那条山路正是自己和工友们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现在它似乎正以自己“千锤百炼”出的坚实与光亮向文欣深情诉说:往日的每天不知要承载多少建设者劳累与匆忙的脚步,但却有着无以言表的幸福与光荣,而今天突然闲下,倒觉得分外的孤独与迷惘。“可是路啊!”文欣在心中深情叫它,“你可知道?我现在的感受跟你一样,因为我也希望活得充实,有价值,难忘。”
汽车“恋恋不舍”地将崎岖山路留在身后,文欣只好再往前看,不由兀自感叹:“啊!半里地前的那个小山洼不就是小翟、蔡永华那次卿卿我我的地方?再转过两道山坡,可就要走出清泉山了,啊!还有看电影那晚郑艺鸣演奏我的快板书,江举文为我拍照的地方,自己在路上无意看到姑娘、小伙偷着恋爱的山谷,你们,你们现在都在哪里,可否让我再看最后一眼?”任文欣心中怎么深情呼唤,这一切,这令他终生刻骨铭心的一切,还有那施展才华的平台、众人瞩目的成绩,都被这车轮无情碾作尘灰在车后飘零、飘零……文欣的心不由哭泣:“再见了清泉山,再见了许有猛,再见了那千千万万至今互不相识的战友,再见了我们那激情燃烧的岁月,再见了我曾经深情讴歌过的一切,我永远忘不了你们,永远永远依恋你们……”
文欣真想叫呼师傅停车,他要留在这清泉山里,或者在这漫山遍野跑个够,看个够,说个够,扑倒在地滚个够,甚至愿意化作尘埃,融入这古老而又厚重的清泉山泥土里……然而沉重的车轮却把他这美好的情感碾得粉碎,他只能无助地倚窗而泣。
文欣要走出清泉山了,秦为民却因他还在与裘明义理论。本来送走文欣,他要强迫自己忘却这心灵的重责,偏江举文打电话又提起来,挂了电话,容易激动也容易冷静的他竟一反常态,再冷静不了,走火入魔也似跨进裘明义屋里,也不管裘明义当他没来也似,躺在竹椅上“阴死阳活”,劈头盖脸叫他:“你知道吗老裘?我们做了一件会终生忏悔的事。”
裘明义知他说的啥事,扭头向里面:“那是你感情用事。”“什么?”秦为民像受到天大委屈,“你说小秦他有什么不好,他在你面前做错了什么?”裘明义却冷冷问他:“那你是说我在他面前做错了什么?”“老裘,”秦为民知道他在狡辩,火暴脾气不由“腾”地上来,声音正要提高八度,乍想到会被人听见,只好强压声音,一脸不满揭他伤疤,“你不就是因为他哥哥曾跟你争吵过,所以这次招工总指挥部领导一心留他,你却偏要叫小翟去,如果不是我坚持,不,其实也是我不得不以牺牲他被招工的条件与你交换,一个地区标兵你都不让他当,你说人家小秦这次对咱们团,不,”秦为民突然大手一摆,“应该说是全工地的宣传工作贡献多大,可咱们却这样对他,你说咱们这领导当得还公正吗?”
裘明义庞大的身体不由在竹躺椅里抖了一下,是因为秦为民一针见血,耿耿正义的强烈震撼,还是自己的良心谴责?秦为民不知道,但却听到裘明义对他一番慷慨陈词的回答是冷冷地问:“你说的只是你的想象,我都不明白,让小翟留下有什么错?小秦他跟你什么关系?他现在已经走了,我们还争论这些有什么意义?”
听了这话,在自己心目中向来斯文、庄重、有素养、有风度的裘明义简直成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泼妇。瞅着他,被大家公认为心直口快的秦为民竟一时语塞,只好心里恨恨骂句:“混蛋!”扭头便走。
自从出了校门便离家的文欣彻底回家了(虽然其间也曾回来过,但那只是探亲)。乡下正值双秋大忙季节,但文欣回来还是给乡亲们带来热闹、稀奇,像看贵客似的,你来我去,寒暄、问候。没混出“人样儿”来的文欣虽然不好意思,但还是强作笑脸,按当地习俗——奉烟、发糖——热情招待。而这烟和糖正是他临走时,蔡永华抛给他的那个小包裹里装的。
一时的热闹终于像潮水逐渐退去,秦庄又恢复了此前的情景:大人小孩各忙各的,文欣回来恰像一个小小情节,自然插入秦庄人日常生活的故事里,但围绕他回来的种种议论却像一个故事的续集刚刚开始。
还是仇仁海原来的办公室里,尽管门前打谷场上忙着打谷的人们正挥汗如雨,远近田地里赶牛犁地的吆喝声正此起彼伏,但被二滚他们称为“脱产会计”的魏莲、几届连任的仓库保管“师爷”,却正幸灾乐祸说道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