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柴育英朝主席台去,公社教育组的人正在主席台上收拾东西。柴育英右手轻捂肩挎的皮包,径直来到正收捡麦克风的马副主任面前。见她满脸“冷”得出奇,马副主任好不奇怪:“柴校长,咋了?”柴育英像对罪魁祸首单刀直入:“我们学校的模范教师,秦文欣怎么换成了柴兰杏?”岂料马副主任一脸不满:“我还要问你呢!秦文欣可是公社领导都重视的全县第一,你们学校报的模范教师名单却没有他的名字。”“没有他的名字?”柴育英满脸不信,马副主任看见,扭头便叫身后正将一沓材料往包里装的办公室主任张翠萍。
舞台上听到马副主任叫声的张翠萍很快到他面前,马副主任指着脸仍冷峻的柴育英叫她:“你把秦庄学校模范教师名单拿给她看看。”张翠萍满脸不解:“怎么了?”马副主任隐忍焦躁:“不怎么,你拿出来就是。”张翠萍似没听明白,扭头望了冷眼而视的柴育英,才欠身打开肩挎的皮包,找出秦庄学校模范教师名单叫柴育英:“柴校长,给。”柴育英赌气也似拽过一看,盖有学校公章的模范教师名单上确实是梁远道、柴兰杏,且那上面的每一个字无不出自柴怀安之手,面色顿时缓和,递名单给愣怕被她看出毛病似的紧紧盯她的张翠萍:“谢谢!”又扭头叫兀自松一口气的马副主任:“我知道了,再见!”转身便走,马副主任莫名其妙,指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诉苦也似叫与他一般神情的张翠萍:“你说柴校长她今天是怎么了?”
虽然饱受命运打击,失去模范教师称号,文欣承受得起,但让他百思不解的是:现实不公竟如此露骨离奇。因此,在拥挤的人流里,他头重脚轻踉跄不稳,正走得艰难,乍听有人轻轻叫他:“秦老师。”忙回头望,当即惊得彻底清醒,原来竟是他自以为深深得罪的汤玉敏。“汤老师,你……”文欣像舌头短了半截,欲言又止,倒是汤玉敏像深深理解他的内心,委婉叫他:“秦老师,别在意,因为你所取得的成绩是谁都抹不去的。”
文欣心中像被和煦春风吹了,未能当成模范教师的不快立时没了踪影,与她并行。但想到拒绝和她的亲事,还有她妈妈的慈母之心,胸中又像堵满说不出的愧疚:“汤老师,我……”正要道歉,岂料话刚出口,汤玉敏便像知道他要说什么,当即打断:“秦老师,什么都别说了,我不怪你。”
是有感于汤玉敏的朴实、真诚,还是遭受挫折时恰逢抚慰,抑或想到汤妈妈亲情相待的点点滴滴?文欣直觉两眼湿润,叫汤玉敏:“汤老师,请转告你妈妈,她老人家若不嫌弃,我永远是她的儿子。”话音刚落,乍听“嗡”声不断的背后一声惊叫:“哟!秦老师,怪不得刚才没见到你,原来你走到我前面来了。”文欣、汤玉敏回头一望,原来是柴怀安、柴兰杏挤着赶来。汤玉敏忙小声叫文欣:“你们有事,我先走了。”文欣只好闪在旁边,等柴怀安他们赶来,强忍对满面风光的柴兰杏这个“模范教师”的不满,小声问她:“有事吗?”
柴兰杏听文欣问她是否有事,当即打开手中卷成圆筒的大红奖状,一脸喜悦地递给文欣:“国家对教育越来越重视了,你看今年的奖状多大、多艳。”想到她任教的科目只得了个倒数第二,却受到模范教师的嘉奖,文欣真想把她那大红奖状一把拽过,撕个粉碎,但不知为什么,只扭头望了,答声“是的”,便自顾自走路。柴兰杏碰了个软钉子,喜悦明显化作恨意,挤碰着扭头与柴怀安一个对视,恨意却又换成喜悦,一把拽过肩挎的皮包,忙不迭拿出奖品笔记本,又叫文欣:“你看这笔记本多大,颜色多庄重,还是硬皮的呢!”文欣好不厌恶,心里直骂“无聊、俗气”,正要不得已扭头敷衍,乍听背后人群里叫声:“柴老师等等!”三个人惊得齐回头望,原来是柴育英正挤着撵来。有人要问,这望柴育英的三个人中,两个姓柴,柴育英叫的是谁?其实就是柴怀安,因按辈分,柴育英和柴兰杏一样,当叫他叔,按职务该叫他主任,可柴育英却觉得无论叫他叔还是主任都不合适,所以人前背后都叫他柴老师。
柴怀安见她叫着自己急忙过来,当即闪进一排座位前的走道站住,心中忐忑。柴兰杏看见,靠近他咕唧:“看她那架势,又有麻烦。”柴怀安一脸愁云将要勉强开口,乍听文欣说:“你们有事,那我先走了。”柴怀安当时没话说了,柴兰杏则热心人也似大叫文欣:“秦老师,别灰心,好好干啊!”文欣像受到尖刻的嘲讽,没答应她,被缓缓人流默默卷走。柴育英挤到表情复杂的柴怀安面前,一脸冰霜:“我们学校模范教师名单怎么变了?”“育英(没有外人,柴怀安总这么亲切叫她),”柴怀安不无委屈地说,“你说秦文欣他……”话没说完,却又指圆脸紧绷的柴兰杏叫对他已是怒目相向的柴育英:“你说兰杏……”“别说了!”柴育英声音虽小,但愤怒之极,打断他的话,“你不凭良心!”转身要走。柴怀安、柴兰杏满脸尴尬刚相对一望,柴育英乍又猛转过身来,对他们几乎是咬牙切齿:“秦文欣这次失去的,我一定要加倍补偿他。”
不见声影,但割人脸的雪后北风刮走了暖暖的太阳,刮走了晾晒在不同门前的各种东西,刮走了最后一只贪婪觅食懒得上笼的公鸡,刮来遍地冰凌,满村炊烟,恬静月牙。若在往日,此时正当“热气腾腾”的晚办公时间,可今天怎么了?偌大校园竟然寂寥无声,只油灯与文欣为伴,面对床头那摇摇欲坠的小书桌,冥思苦想,恹恹欲睡。但长期养成的时间习惯还是让他为之一震,倏地站起要去办公室,及至打开屋门,尖溜溜的北风扑面而来,方才省得:今天是星期天,且要放寒假,今晚不用办公,同事们都回家了,只是他有家但不想回。
是的,那个家确实比他现在的学校寝室清冷,回去何益?文欣无奈闩了屋门,回桌前坐下,漫无目的地扫一眼寝室里的一切,这才觉到寝室其实像家里一样孤独、寒冷,让他感到分外委屈,委屈得想哭,想无所顾忌号啕大哭。“可哭有什么用?”文欣默默问了,突然觉得迫切需要对人倾诉,对人深情倾诉,将心中所有孤独、委屈和盘诉出,那样就会自然而然忘掉所有委屈、孤独,就会感到前所未有的愉快、轻松,就会像阴霾扫尽的明媚春天里,婴儿也似躺在母亲温暖怀抱里,纵情享受母爱的甜蜜,还有大自然的妖娆风景……可是,对谁倾诉?文欣骤然截断流淌的思愁,在记忆里搜寻可以倾诉的对象:汤玉敏?木根?汉伟?春萍?都被他一一摇头否定,唯有文琬在他眼前牢牢站住,像在轻轻问他:“文欣,我已有两封去信你没回了,有什么事吗?”“不!没什么事。”文欣不愿对她如实道出因汉伟说媒而与汉伟发生的不快,只默默回答,“期末统考太忙,请你原谅。”“期末考试结束了吧?”“是的,我这不就是来给你写信的吗?”
一想到给文琬写信,文欣瞬间备齐写信的东西,可真提笔写时,大脑却又乱糟糟的,对文琬写什么呢?写与汉伟闹下的不快?写自己虽是拒绝了与汤玉敏的婚事,但终生难忘汤氏母女的善良、真诚?写上任伊始,虽然自己所任学科期末统考便夺得全县第一,但模范教师的称号还是旁落他人之手?还是写星期六晚上的现在,自己正承受不得不承受的孤独、委屈?“不!这都不合适。”文欣在心中坚决否定了,随即又问自己,“可是,那写什么呢?”
像遇到前所未有的人生难题,文欣不得不放下笔,打开屋门,来到地上结满坚实冰凌的院里。虽然身边是死一般的寂静,但雪后初晴的空中那纯净的月牙,周围村中的点点灯光,隐约可闻的炊烟醇香,依稀听见的欢声笑语,无不让文欣为之一振,拔腿便回屋里,提笔在刚铺开的稿纸上写起来。
文琬:
现在是星期六晚上,我写一首顺口溜送给你好吗?题目就叫星期六。
星期六啊星期六,月儿弯弯照檐头。几家烟囱炊烟冒,几家瓦上断草抖。几家老少喜团聚,几家孤寡独忧愁。忧似山,愁似海,忧山愁海填心头。忧愁化作万丝缕哟!缠住月儿走不成,月儿呀月儿停停步,你看那人间的苦人儿正泪流……此时的文琬卧室静谧、舒适,屋门紧闭,与门外已是华灯尽上,却依旧繁忙的省城判若两地。桌上灯下的文琬正屏息看下午才收到的汉伟的来信:“文琬……虽然年内只剩几天时间,但我仍希望你一定抽时间来清江一趟,不过你万不可顾虑我有什么其他想法。其实是商量文欣的事情……”
“商量文欣的事情。”文琬当即停了看信,心想,“莫非秦汉伟你良心发现,要我帮你为文欣创造条件?”正要接着揣测自己是否正确把握汉伟心思,乍听背后屋门被轻轻敲响。“谁呀?”文琬似乎仍在沉思,并不动身,只轻轻问。“是我,小婉,你开一下门。”门外的声音轻得她只能将就听见,但她却不由一惊:“啊!是妈妈。”赶紧起身,把手里的信叠个整齐,轻轻锁进抽屉,站起身抻了衣服,才缓缓开门。上官局长也不吭声,面色冷峻,一步一沉径到盖着淡花床罩的床沿坐了。文琬关门回来,在原来书桌前的椅子上与她相对而坐:“妈妈。”
文琬叫了上官局长,望着她那冰冷脸色,说:“您好像要跟我说什么严重心事。”上官局长明显隐忍着深深忧虑:“小琬,难道你不觉得你越来越复杂吗?”文琬一脸不解:“妈妈,您怎么这么看待我呢?”上官局长知她不会认同自己对她的深深忧虑,所以只好换了话题:“小琬,妈妈知道你主观意识很强,思想深沉。但也要郑重提醒:你已经大学毕业有了理想工作,也不是往日下乡插队的小姑娘了,该丢掉那些不着边际的事,踏踏实实为自己的生活着想了。”文琬抬手扶了眼镜:“妈妈,请您相信,我会的。”
文琬话音一落,母女俩便都没话说了,却又觉得有好多话要跟对方说,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如此僵持半天,还是文琬竭力无事也似打破僵局:“妈妈,过两天我可能要去清江一趟。”仍未摆脱沉重心事的上官局长不由一惊,像对她倾诉心中积郁:“小琬,你刚才不是问我有什么严重心事吗?可我怕惹你不快没敢说呀!现在你倒自己说了,知道吗?这就是妈妈的严重心事:担忧你跟那清江的关系。你说实话,是不是要去见那乡下小子?”文琬面色陡变:“妈妈,您冤枉人,自从他没能上到大学,我却返城,便与他断了联系,你怎么不相信我?”“那你……”上官局长不无压抑,要小心问她快过年了还去清江的缘由。岂料刚一开口,文琬便抢着问她:“一个重要领导为我返城上学费尽心思,现在人家有事,您说我该不该去?”上官局长将信将疑。
对于魏莲来说,这真是一个难得的周末,汉伟在家与她同桌吃饭。所以夹着菜,不无激动叫心事重重的当她不存在似的汉伟:“放寒假了,你可多帮我做些家务,眼见孩子越长越大,年终的家务我确实越来越忙不过来了。”汉伟一愣,当时停了毫无滋味般的嚼饭,不认识她似的说:“我不是给你说过,放假了我还要进城开会去吗?”
要说这事汉伟也确实说过,但现在又提起时,魏莲仍不免心中老大不快,当即咕叨:“要说这领导们也真不讲人情世故,工作一年到头,要准备过年了,却又要开什么会。”“那没办法。”汉伟对她一脸认真,“搁在以前,再让你过一个革命化春节,那又咋办?”魏莲听着满面冰霜,汉伟不得不宽慰她:“不过也好,顺便在城里买些紧俏、便宜的年货,过年待客也显得比别人有面子,你不知道今年,好多领导都嚷着过年要到我们家做客。”魏莲还真被他宽慰得换了脸色:“来就来呗!只要年货备齐,咱还怕他们不成?”
周围村庄那浓郁年味弥漫进校园,学校放寒假了,劳累了一个学期的老师们像刑满释放的囚徒,一身轻松在寝室、办公室门口出出进进,拎起收捡好的东西要回家过年。文欣手提简单的衣物刚出寝室,乍听轻轻一声:“秦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