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欣听见吆喝吓得一蹦下车:“栾会计。”栾发庭也赶忙下车,连声叫他:“莫慌莫慌,你直管闭口不言,跟着我就是。”
栾发庭交代罢文欣,那吆喝不仅喊来好些人等在前面看“稀奇”,且还传到在闺房里等着文欣,正与送她的月秀、婷婷,还有特来与她道别的大妈说话的白玉耳里,当即一愣,忙叫大妈:“您听,这咋是我哥在喊。”大妈赶紧屏息而听。“都来看,都来看啦!……”果然是她那屁篓子儿子“喊破天”的声音。“哎呀,小玉。”大妈却对她喜不自禁道,“是你那不作气的哥哥声音,听他那样儿,肯定是文欣已经来了。”“可是大妈,”白玉听了,却满脸忧虑,“只怕我哥又找麻烦。”“不得不得。”大妈对她连连摆手,“莫看你哥他半吊子气,规矩礼数还是懂的。”外面的屁篓子却偏与他妈作对,见栾发庭领文质彬彬的文欣过来,便在乡亲们围观下,与要好伙伴“烟布袋”像拦路打劫的土匪,直挺挺堵在路中。文欣走着,不由看那为首的屁篓子,真个是五短身、横肉堆、扫帚眉,张飞不像,鲁智深不似,说是拦路打劫的土匪太过,说是蛮横无理的粗人恰切。顿时心里便怕了三分,紧走两步与栾发庭并行,小声叫他:“栾会计……”栾发庭像知道他要说什么,目视前方,小声打断:“别说话,跟着我。”
眼见栾发庭他们要到面前,屁篓子赶紧上前迎着,叫罢栾叔叔,望了文欣,才问栾发庭:“您老人家引个年轻先生这是要上哪儿去?”栾发庭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你这孩子明知故问。”屁篓子蒲扇大的手将香烟一挡:“想不到栾叔叔也会客气。”栾发庭咧嘴一笑:“啊!对不起,忘了你不抽烟。”遂将香烟朝他身后的“烟布袋”一举:“来抽一支。”“烟布袋”的绰号正是因他好烟而得,一见香烟,便忘了一切,忙小跑过来,要接香烟,屁篓子棒槌般的胳膊却朝他一横:“嗯!”“烟布袋”只好瞅着栾发庭手里的香烟咽着口水,缩回手去。屁篓子点着头问栾发庭:“栾叔叔,还有啥招,一并使来。”
栾发庭知他就是冲文欣最担忧的娶亲方式而来,左思右想都没啥好办法叫他让开,无奈只好拿他跟白玉兄妹情深说事:“你疼你小玉妹吧?”屁篓子不无讽刺地说:“栾叔叔你本是个算账的会计,咋尽说没数的话?”手指地上:“我不疼小玉妹妹还不站在这儿呢!”“好一个情深意重的哥哥。”栾发庭心里赞他,脸上却慎重:“那你还要挡她结婚?”
栾发庭自以为这话说得不仅言简意赅,且一语中的,说罢心想:“我看你屁篓子还好意思挡着。”岂料屁篓子却颇显义愤:“想不到栾叔叔还知道我小玉妹妹今儿结婚?”偏着头指他和文欣:“那结婚有这样儿娶亲的吗?”说罢转身便叫紧紧围着看热闹的:“乡亲们,你们说,有这么娶亲的吗?”“没有!”“没有!”看热闹的纷纷响应。
应声刚落,乍听有人连声问:“咋呼个啥?咋呼个啥?”人们竞相循声望去,原来是屁篓子的父亲。后面满脸沉重,一声不吭跟着的正是他同胞弟弟,很快便是文欣的岳父——白玉的父亲。老兄弟俩年龄相差不大,虽都五十出头,但仍面色紫红,身强力壮,简直跟结实青年不相上下。屁篓子像遇评判,却因父子常说不拢,所以指着文欣、栾发庭叫白玉的父亲:“叔,你看他们,娶亲就来两个人,你说这亲准他们娶吗?”白玉的父亲是个话少却实沉的主儿,只瓮声叫他:“这事儿问你爸。”屁篓子知他话不说便罢,说了便不换样儿,所以不跟他再说,只好硬着头皮,不称呼就叫他父亲:“既然叔叫你说,那你就说,这亲倒是……”
他父亲并不在乎他没称呼自己,却只蹙眉叫他:“你让开。”
屁篓子一愣,心想:“又说不拢了。”嘴上却问他:“你啥意思?”他父亲也性急、实沉:“叫你让开就让开,还问啥呢?”屁篓子已知他意思,但不服气,又跟他“抬杠”:“那我要是不让呢?”他父亲的火气“腾”地起来:“那老子就……”转身便找家伙。白玉的父亲将他拦腰一抱:“哥,今儿好事儿莫怄气。”屁篓子父亲只好站住,“牛眼”瞪屁篓子,呼呼喘气。白玉的父亲说屁篓子:“你娃子咋总跟你爸犟呢?”屁篓子却痛心叫他:“叔,难道我小玉妹就恁不值钱,你要这样儿嫁她?”白玉的父亲的眉头像总展不开:“这是你小玉妹自己的意思。”屁篓子像被蝎子咬了:“我不信!”遂问看热闹的:“你们信吗?”看热闹的虽不是一齐响应,却也不乏小声咕叨:“没这样儿的事。”“莫不是你白家想省钱吧?”
白玉的父亲听到这话,真像被打了嘴巴,脸热辣辣的,不由问像他父亲一样怄气的屁篓子:“那要是你小玉妹亲口说呢?”屁篓子壮巴巴的脖子朝他一伸:“那我就信!”从他们父子相争便停了说话,认真听着外面动静的白玉和她大妈听到这儿,白玉忙叫:“大妈,我说我哥要找麻烦啦!你还不信。”大妈却指着门外问白玉:“你说他这个半吊子都奔三十的人了,咋还长不大呢?”
白玉催她:“你快去跟他说,就说今天这样儿是我的意思。”“我这就去。”大妈答应着出去,“你说这个半吊子,咋恁不懂事儿呢?”
白玉的父亲听屁篓子说,除非白玉亲口对他说文欣这样娶亲是自己同意,他才相信,便对他说:“那我这就去叫你小玉妹啊!”屁篓子颇不耐烦,伸手叫他:“你去你去!”白玉的父亲转身便走,乍见嫂子已面色沉沉过来,不等她问便自己说:“屁篓子不让人家进,我这叫白玉去。”嫂子却指着屁篓子问他:“你跟他一样是半吊子!小玉这会儿能出来吗?”白玉的父亲这才想到,再不走了,但见嫂子几步便到屁篓子面前,好不焦急道:“我说儿子,你让开行吧?你小玉妹特意叫我来的。”
别看屁篓子跟他父亲犟,但对他妈却是言听计从,现在他妈说了,虽是不甘,却不再横,恨恨瞪了文欣他们,与“烟布袋”悻悻让开。白玉大妈忙对文欣、栾发庭满脸是笑道:“对不起,耽误了,快进屋。”栾发庭却笑着叫他:“嫂子,没事,结婚就这样闹着才喜庆。”与文欣推起车走,白玉的父亲他们随后紧跟。看热闹的又潮水也似渐渐涌去。眼见文欣将到门口,乍听屁篓子在背后大哭:“小玉妹妹,你好不值啊!一岁不到没了妈,跟着爹长大,七八岁便做所有家务,还带钢火弟弟,向来争气傲强,从不落人后头,多少人家求亲,你都不答应,现在倒是说了个啥了不起的,你竟同意他一辆自行车把你驮了去,你咋对得起我那早死的婶啊!呜呜——呜呜——”屁篓子越哭越说,越说越哭,说得动情,哭得痛心,直哭得个个脸色沉重,直哭得人人嘴巴紧闭。看热闹的不再撵着看进屋的文欣,都像被原地粘住,看屁篓子哭。屁篓子的父亲虽也被他哭伤心了,但一来觉得他一个大老爷们,这样哭着丢人;二来冲淡了今天的喜气,所以抢着进屋,端起早备好的一托盘糖果,叫那看屁篓子哭的人们:“吃喜糖了!吃喜糖了。”这招真灵,看屁篓子哭的竞相回过神来,一窝蜂般朝他拥去,屁篓子的父亲不失时机,一把一把抓起糖果,“哗——哗——”撒向他们。
文欣他们终于在屋里围桌而坐,帮忙的摆好香烟、茶点。栾发庭俨然像个主人般邀请:“吃茶,吃茶。”“好!”“好!”大家纷纷应着,有的抽烟,有的喝茶,只文欣动也不动,耳边响起屁篓子刚才那令他身心震颤的哭诉:“……你一岁不到没了妈,跟着爹长大,七八岁便做所有家务,还带钢火弟弟……多少人家求亲,你都不答应,现在倒是说了个啥了不起的,你竟同意他一辆自行车把你驮了去……”不由心情沉重,叫旁边蹙眉抽烟的白玉的父亲:“叔……”“啥?”要伸手端茶的屁篓子的父亲突然停了端茶,隔桌指着白玉的父亲打断他的话,“你还叫他叔!”栾发庭忙叫文欣:“叫爸,从今天起就叫爸。”其他人都望向文欣,文欣愣了,只好不无别扭地叫:“爸,都是我太穷,我对不起白玉……”
白玉的父亲并不望他,只蹙眉打断他的话:“一样都是寒酸人家,莫心里过意不去,往后待白玉好些就是。”文欣不无激动:“爸,您放心,不让白玉过好日子,我就对不起您老人家。”栾发庭见话说透了,又邀大家:“来!赶紧吃茶,待白玉准备好了,咱就发亲。”
闺房里的白玉与月秀、婷婷说了姐妹间所有离别话,又叫月秀到厨房里把弟弟钢火找来,将床头旧衣柜里叠得整齐的衣服一摞一摞指给他看:“这是爸的,这是你的。这是外衣,这是内衣,这是天暖穿的,这是冷了穿的……”说罢问他:“都记住了吧!”钢火虽然年近二十,但离妈早,姐姐带大,所以老实,绝少说话,白玉问罢半天,才绷着脸答:“嗯!”白玉不由问他:“都今天了,你能不能多说一句话?”钢火却将脸扭向旁边,嗯都不嗯了。白玉只好叫他:“那你忙去。”钢火像就等这话,抬脚就走,白玉却又叫他:“哎——”钢火站住望她。白玉小声问:“看到你哥了吧?”钢火答应:“嗯!”“还满意吧?”白玉又问。“嗯!”“你呀!”白玉瞅他,不知是疼爱,不甘,还是担忧,“小时候你因这样儿不知挨我多少打,今后不在你身边了,你再这样,要吃亏的。”
钢火不知是记住了,还是再听不得她说下去,反正白玉说罢,便转身走了,月秀却对白玉不无感动道:“瞧你临走为他们父子想得多周到,今后还不知他父子咋过?”这话又引起白玉心酸,抬手擦眼:“所以我放心不下他们……”话没说完,一直坐在床上,还没说一句话的婷婷突然站起,捂着肚子:“哎哟——”惊得白玉忙停了说话。“咋了?”婷婷上身前倾,一手叉腰,一手按住小腹,有气无力:“别人送我爸一只猪头,这两天家里一直吃,我兴许是猪头肉吃多了,闹肚子,要上厕所。”说罢又连声:“哎哟哎哟——”慌得白玉、月秀连声催她:“那你快去呀!还站着干啥?”婷婷好像就等这话,忙轻移脚步,“哎哟”着出去。
一不见她影儿了,月秀便悄悄儿问白玉:“你说她是不是又在打啥主意?”“鬼哟!”白玉轻轻笑道,“你把婷婷想哪儿去了。”月秀只好闭嘴。而到了堂屋的婷婷却像换了个人,一脸凝重,脚步轻盈,再没了刚才的痛苦神情,在满满一桌吃茶人中,一眼便见“正襟危坐”的文欣,脸上荡起一缕复杂表情,却叫正放茶杯的栾发庭:“栾叔叔,您出来一下。”一步不停,径直出去。栾发庭当她又要“挑礼”,便指着她对其他人笑道:“这鬼精儿不知又找啥碴儿,我去去就来,各位稍等。”大家叫他:“你去就是。”
栾发庭出门,左望右望都不见婷婷,心里念道:“这个鬼精儿,恁快飞了。”直到东墙角,才见婷婷已在屋后竹园里站着,大步赶去。婷婷一脸怒容,开口便问:“栾叔叔,你跟我爸关系好吧?”栾发庭眉头一蹙:“你今儿咋了,没头没脑的?”婷婷不答,却又问他:“你知不知道我爸现在最操心我的婚姻?”栾发庭不知她什么意思,颇显不满:“这还用问,把我耳朵都说出茧了。”婷婷对他杏眼圆瞪:“那你咋不把秦文欣介绍给我?”
栾发庭这才明白婷婷的意思,着实一惊:“婷婷,你打死我也不敢往那儿想呀!”问她:“你是公社领导的千金,又是供销社职工,家里啥都不缺,可他呢?”婷婷脱口而答:“他是光荣的人民教师。”栾发庭不由笑着叫她:“婷婷,可那是民办呀!”婷婷不服:“民办咋了?民办跟公办不就是名称不同,待遇不同?可有几个公办老师任教第一学期学生统考就得全县第一的?他有这个教学能耐,还愁我爸不能给他转正?”
栾发庭这才觉到,婷婷说的确有道理,心里不由后悔自己当初咋没想到,现在再说又有啥用?于是问婷婷:“文欣、白玉木已成舟,你不会跟叔叔过不去吧?”“那倒不会。”婷婷与他商量,“我只想请叔叔办一件小事。”栾发庭当即松一口气,脱口叫她:“啥事?你说。”婷婷突然颇显沧桑道:“请您叫秦文欣出来,我跟他说两句话。”栾发庭不由又惊:“婷婷,这可做不得啊!”婷婷知他顾虑:“叔叔,您莫想偏了,我没别的意思,只觉得他好,往后跟他交个朋友而已。”栾发庭仍不放心:“婷婷,你莫给叔叔为难好吧!”婷婷软中带硬:“那我就从这儿回家算了。”说罢扭头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