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恨铁六岁的时候被送到了外公家里,因为父母离婚,母亲一人实在是没有精力来照顾他。这是于恨铁人生第一次离开母亲,单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纵然外公一家也是血亲,但在小孩的心里,唯有父母才是自己的家。
外公是一家国营工厂的副厂长,为人严肃而且古板,成天板着一张黑脸,人见人怕。在厂子里就连厂长对着老于都心存畏惧,没办法,这个厂长还是老于让给他的。
按照现在的说法,在这个厂子里,于恨铁是一个标准的官三代。
那个时候的国营工厂就是一个小社会的缩影。厂子里有学校、医院、食堂,所有的生活设施一应而全,如果不是没办法生产粮食,这里简直就可以与世隔绝,单独运行。
而老于,由于在工厂转型的时候一锤定音,从中央部委争取到了现在的机械制造项目,直接让一家濒临倒闭的厂子起死回生,到现在的全国数一数二的行业先锋,在厂子里有着无可撼动的崇高地位,加上为人虽然严肃却无比的洁身自好,乐于奖掖后辈,其官声之好、威望之高,无人能及其项背。
在这样的环境下,要说老于厂长的大外孙不是官三代,估计没人会相信。
黑脸的老于对于这个跟随自己姓的大外孙有着一种独特的感情,或许是因为这孩子打小就没有了父爱吧,也或许是因为隔代亲的原因,老于的严肃在这个小家伙身上并没有那么明显。有时在工作闲暇的时候,老于带着小家伙在厂子里散步,难得的露出一些笑容。
慢慢的,厂子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因此,许多有心眼的人记住了这个时间,等着老于带着于恨铁出来散步。
这些有心人一见面就说,于厂长,这是您孙子吧,小家伙长得和您可真像啊。
每次老于就会说,是外孙。于是这些人就会说,真的啊?真没看出来,这孩子太像您了。然后就会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于恨铁就会老实的回答我叫于恨铁。
到了这个时候,老于就会说,这孩子随他妈妈姓的,嘴角挂着一丝的笑意。
然后一帮人就不再纠缠于外孙和孙子的话题,而是一个劲儿的夸奖于恨铁,老于也只会是微微一笑,带着于恨铁离开。有了老于的微笑,这帮人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各自安心的回家,然后跟家里人和同事炫耀,老于对我笑了。不管这事儿对自己有没有帮助,但是能够看到老于一笑,这在厂子里已经是了不得的消息了。
后来,这件事儿不知怎么的让老于知道了。从此,老于便再也没有带着于恨铁出来散步了。一帮人等了一段时间,再也没有见到老于祖孙俩的身影,渐渐地也就散了。
当夏天的阳光变得温柔,烦闷的空气逐渐变得清爽的时候,九月拉开了秋天的序幕。
于恨铁此时是六岁三个月,按照教育法的规定还不到上学的年龄,但是老于要忙于工作,老于的老婆,于恨铁的嘎嘎(外婆)李姨妈也不想闲着没事干,就在工厂找了一份临时工,打扫厂里面电影院的卫生。
于是,不到龄的于恨铁在小姨的带领下来到了厂里的子弟学校报名,准备就读一年级。
于恨铁是在乡下长大的,习惯了在田野里奔跑,抓蚯蚓、逮蛐蛐,在稻田里打滚,在梨树上掏鸟窝,是一个野惯了的野孩子。
今天来学校报道,这还是他第一次接触所谓的正规教育,虽然于恨铁比较野,但是可能是由于没有父亲的原因,打小这孩子就比较胆怯,见到生人也比较害怕,不善于与人沟通交往。
进到学校里面,于恨铁便紧紧的拉着小姨的衣角不肯放开。小姨带着于恨铁走进校园,当他看到像一个大四合院的学校,水泥砌的墙,平平的楼顶时,于恨铁有一种突然而来的畏惧,对这完全陌生的环境的畏惧。
小姨此时也在工厂上班,还未结婚。作为于厂长最小的千金,小姨是家里第二个不畏惧老于的人,第一个自然就是于恨铁了。
顶着厂长千金的光环,于恨铁的小姨自然是不会害怕这些老师的。
来到报道的地方,问清楚了报名的程序,小姨牵着于恨铁来到了一年级的教室里。作为一个厂矿子弟学校,每个班的人数并不多,也就是二十人左右。
报到处就在一年级的教室里,讲台上摆着一张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报名处”三个黑字,一个中年妇女坐在讲台后接受孩子们的报名。
于恨铁来的比较迟,其余的学生已经在领取课本了。看到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们一个个儿的拿着书本的兴奋劲儿,于恨铁心里不羡慕那是假的。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中年妇女问。
“我叫于恨铁,六岁三个月了。”于恨铁回答道。
小姨在一旁急了,本来商量好了就说已经七岁了,可这孩子老实,老师一问就露馅了。
“那你上过幼儿园没有?”中年妇女问。
“什么是幼儿园?”于恨铁反问。
听到于恨铁没有上过幼儿园,中年妇女的脸色便没有了刚才的温和。
“那你爸爸妈妈在厂里干什么啊?”中年妇女又问。
“我没有爸爸,我妈妈在乡里上班,我是在外公这里读书来的。”于恨铁流利的回答,丝毫不认为没有爸爸和寄居在外公家有什么不对。
听到这里,中年妇女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像于恨铁这种外来的孩子想要入校读书,除非是厂里领导的亲戚,一般是不予接纳的,就是要读,也得学校领导打招呼。
“才六岁三个月啊,太小了,你明年再来读书吧。”中年妇女一听于恨铁的话,立刻便拒绝了他读书的要求。
于恨铁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只是眼巴巴的望着小姨。
小姨向来就是一个暴脾气,在家连老于都拿她没办法,更何况眼前这个中年妇女。
“老师,你看看,这几个孩子不见得就比我们家的恨铁大吧,他们都可以读书,恨铁为什么不能读啊?”小姨指着几个明显不够年龄的孩子说。
“这都是厂里的子弟,虽然也不够年龄,但是他们在厂里面上了幼儿园,早期已经学了不少知识,完全跟得上小学的学习进度。你们家这孩子又没有上过幼儿园,到时候学习跟不上会拖班级的后腿的。”中年妇女肯定是不认识这姨甥两人,一点面子也不给。
“你怎么知道我们家恨铁跟不上班?在家的时候我们早就教过他许多知识了,他比这些孩子只会学得更多。”小姨说,而且很有底气。
小姨的底气来自于于恨铁的大舅于林。于林是一个初中的语文老师,对于这个自幼失父的外甥也很是关心,没少抽空教他一些早期的知识。而于恨铁也很聪明,基本上是一学就会,家里人都为这孩子的天资感到自豪。
所以当这个老师以此为借口来不允许于恨铁报名的时候,小姨自然毫不畏惧。
“这样啊,那我就考考你吧。”中年妇女说。
“二加三等于几?”中年妇女问。
“五。”于恨铁不假思索的回答。
随后,中年妇女又问了好几个简答的数学题,于恨铁都轻松的回答出来。
紧跟着,于恨铁又背诵几首唐诗,什么“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啊,站在一旁的小姨看着外甥的表现,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看到实在无法考住这孩子,中年妇女便不再继续问什么问题了。
“老师,我们可以报名了吗?”小姨问。
“还是不行,他又不是厂里的子弟,是不能在我们这里读书的。”中年妇女有些恼羞成怒的说,一个小孩子没被她难住,小姨又那么得意洋洋,这让她脸上挂不住了。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啊,前面你说太小了不让恨铁上学,后面你又说学习跟不上不让读书,现在看到考不住我们家孩子了,你又找这个借口,你这是故意刁难!有你这么当老师的吗?”小姨的火爆脾气在这个老师再三的挑逗下,毫不意外的爆发了,至少在于恨铁的心里是这么想的。
“我不跟你胡搅蛮缠,你又不是孩子的父母。”中年妇女倒是淡定下来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反正就是不让于恨铁报名。
中年妇女抬头看看还站在面前不曾离去的姨甥两人,又嘀咕了一句:“姑娘家家的,脾气这么大,也不知道父母是怎么教的。下一个快点报名了,要下班了。你们两个不要挡在这里,耽误别人。”
中年妇女不知道的是,这后面一句话彻底把于恨铁小姨的怒火点燃了。
于家的家教十分严格,对于长辈的尊敬那是发自骨子里的。六个子女在一起,从来都不敢对父母有半点的不敬,对于乡里的亲戚也是如此。老于不止一次严厉的跟子女们说过,只要是长辈亲戚,无论乡里城里,有钱没钱,都要尊重,长辈就是长辈。这句话深深的烙印在于家的每一个子孙脑海里,在他们的心中,长辈就是天,更不用说父母了。可是一旦有外人,但凡只要有半句话涉及到了长辈,年轻一辈的就敢豁出去和他干到底,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这就是老于常说的长幼有序,亲疏有别。
“啪!”一声脆响,把中年妇女吓了一大跳。正准备发怒的小姨也被吓到了。
顺着声音看过去,于恨铁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中年妇女的杯子夺了过来,一把摔到了地上,里面的茶叶四处飞溅,碎瓷片洒了一地。
“不准你说我小姨!”小小的孩子倔强的站在讲台前,眼睛里散发着愤怒的火焰,“小姨,我们走,这个书我不读了。”
说完,于恨铁拉着小姨的衣角,头也不回的向教室外走去。
中年妇女站在讲台后面,脸上一阵白,一阵青,两片薄薄的嘴唇不住的发抖,伸出右手食指,指着于恨铁咆哮着:“就你这样的野孩子,休想来这读书,休想!”
若干年后,当于恨铁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还记得那天中年妇女发抖的样子,和那天小姨的白裙子。这是第一次,于恨铁在大庭广众之下爆发自己的脾气,也是第一次感受到愤怒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