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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陷落(10)

“你们先吃点东西,我一会跟你们说点事情,重要的事情!”良久,他放开两人,从湘湘怀里接过孩子,也不管两人眼巴巴看着,用新奶妈挤出来的奶水涂在孩子的唇边,不知道涂了多少遍,孩子开始吧嗒吧嗒嘴巴,又嗷嗷直哭。

奶妈接走孩子,一边哄着一边将奶头一个劲往他嘴里塞。见小祖宗饿狠了,迷迷糊糊中终于肯开口,大家都松了口气,胡长庚看了看菜式,端着两个菜亲自下厨加工,加了不少辣椒,试过味道之后,用两个大碗把饭菜装好,连筷子一起送到两人手边,搬了凳子虎视眈眈看着。

在乡下时两人经常犯事被胡大爷罚跪,这个小叔就是如此招呼,两人面面相觑,抱着大碗开始扒拉,一边吃一边掉泪。

老管家不放心,从门缝里偷窥一阵,看到胡长庚端坐如山的背影,顿时安心了几分,眼睛一眨,又看到他垂下的拳头和从拳头缝里滴下来的血,差点惊呼出声,迅速将门掩上,失魂落魄走到顾老先生房门口,对着杨秘书那张正经得有些讨厌的脸无声落泪。杨秘书微微失神,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轻声道:“等他们吃完饭,你就说军统局戴局长已经责成军统局在湖南的金远洵全力营救方军长等人,他们已经立下军令状,明年元旦前完成任务。”

“什么意思呢?”老管家抹了抹脸,长长叹息。

“好歹让他们有点盼头。”杨秘书说完,又恢复了正经得可憎的脸,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书,双手颤动不停,久久都没翻动一页。

仿佛时光倒流,吃完饭,胡长庚倒了热水来给两人擦脸,与往日不同的是,两人不再打闹吵嘴,静静地犹如木雕泥塑。擦完脸,两人又坐回床榻,湘湘捂住耳朵,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不知道在逃避什么。

胡长庚红了眼睛,终于按捺不住,一巴掌甩了过去,打飞她捂耳朵的手,在她脸上留下长长的血痕。小满还当她的脸被打破了,一下子成了发怒的公牛,摆出干架的模样,一边瞪他一边给她擦脸。

血迹很快擦去,只是并没有发现伤口,小满这才醒悟过来,悔恨难当,将目光挪向他的右手,又红了眼眶。

失去亲人的痛都一样,他们也是这么大的人了,凭什么要人伺候要人劝慰,他默默放开湘湘,即使极力压抑,呜咽声还是断断续续逸出喉咙。

湘湘发疯一般冲出房间,提着药箱进来,给长庚包扎好双手。长庚也不多说,将两人按在床榻上,郑重其事道:“我马上要回湖南……”

“我也要去!”两人急不可待地同时开口,小满眸中登时有了明亮光芒,抓着他的手不放。长庚哭笑不得,在两人头上重重敲了一记,又道:“第10军的老军长李玉堂正在收编部队,我奉命前去效力。”

“我也要去!”两人再次同时开口,以同样坚决的神情抱住他的手臂,湘湘脸上骤然生出几分久违的血色,看起来更显凄惶。

“我是去郴州,不是回湘潭,你们胡闹什么!”长庚将缠着白纱布的手掌一收,又从掌心渗出点点鲜红,两人扑上去掰他的手,长庚来了脾气,猛地甩开两人,掉头就走,冷冷道:“我没法看着你们了,你们自己保重,不要让老人家在九泉之下还不得安宁!”

门开了,老管家适时冲进来,和长庚打个照面,不由得被那张布满泪痕的脸惊吓到,心头狠狠抽了抽,冲湘湘激动万分道:“前方来了消息,军统局的戴局长已经下令营救衡阳的将士,少爷很快就能回来啦!”

湘湘浑身一个激灵,脑子里立时转了无数个念头,克制住喷薄沸腾的某些情感,茫茫然怯生生道:“派谁去救呢,救去哪里?”

老管家还没出声,小满立刻跳了起来,一溜烟冲回自己房间。老管家吓了一跳,看着他的背影怔怔道:“第九战区司令部在郴州,应该是救去那里吧。”他回过神来,换上斩钉截铁的口气道,“少夫人,放心吧,军统湖南站的站长金远洵立了军令状,不惜一切代价,明年元旦前一定要救回来!”

长庚还当她太过担心,略一思索,蹲在湘湘身边,附耳轻声道:“这事应该没有假,衡阳失守前,方军长给蒋委员长来了最后一电,说明与衡阳共存亡的决心,蒋委员长深为感动,今天还让全军默哀,以他们为楷模,誓死杀敌。”

砰地一声,小满拎着箱子重重撞进来,也不管几人虎视眈眈看着,疯了一般上蹿下跳,从柜子里挑出换洗衣服和保暖的衣裤塞进一个空的手提箱,三两下就装得满满当当,径直拎到门口。

老管家回过神来,无端端出了身冷汗,张开双臂拦住他,赔笑道:“舅老爷,少夫人还在坐月子啊!”

话音未落,湘湘已经颤巍巍起身,径直走过来,两人根本不用交流,小满转身蹲下,湘湘趴在他身上,小满起身站定,还颠了一下试她的轻重,两人再一次同时开口。

“要是我路上死了,把我烧了送到山里陪他们!”

杨秘书偷听了一会,有点慌了神,敲开顾老先生的门,刚要开口,见顾老先生已经做出噤声的手势,不觉有些气闷,丢下一句“您去看看少夫人他们吧”,垂着头静默以待。

顾老先生回头走到书案,拿着一封信看了看,黯然道:“你愿不愿意送他们一程?”

杨秘书傻眼了,急道:“他们不要命了!”

“不愿意,你就叫大小姐家的柳副官来,我让他去吧。”顾老先生倒也不勉强,挥挥手让他出去。

杨秘书这才知道事情已成定局,慌忙道:“我愿意,什么时候动身,这封信交给谁?”

“交给李军长,我跟他有点交情,希望能保住胡家最后一点血脉。”顾老先生重又躺到卧榻上,将锦被盖在胸口,闭上眼用呓语一般的低柔声音道:“跟胡长庚一起动身,若是有人死在路上,回来再不要跟我提起。如果我能撑到那个时候,自会去湘潭白塘村祭奠他们一家,给他们赔罪!”

一声鸡叫惊破了白塘村的宁静,胡大爷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冲着左手边嘟哝道:“今天怕是中秋吧?”

无人回应,狗叫声一阵紧过一阵,胡大爷当家半辈子,最见不得别人忽视他的话,一股无名之火陡然而起,喝道:“今天是不是中秋!”

仍然无人回应,远处孩子的哭声倒是应声而起,胡大爷烦躁不已,一巴掌扇过去,却打了个空,不但脑子里空了,胸口那个位置也似乎被人掏了个大洞,空得几乎提不起这口气。

睡在房间门口的秋宝猛地惊醒,一骨碌起身,脚下一软,跌进半个身子,生怕又挨骂,奋力睁着双眼认认真真道:“今天是中秋!”

奇怪的是,床上的人睡得正好,根本就没问什么。秋宝缩缩脖子,不得不承认自己经常被胡大爷吓唬,做梦都是他在发脾气,赶紧缩到小床上准备睡觉,又有点尿胀,赶紧披了衣服出门。

回来时,胡大爷床上已没了人,秋宝将脑门一拍,冲进灶屋拿了几个温热的红薯粑粑拔腿就跑,最近胡大爷胃口不好,他妈妈交代过,随时带点东西给他吃,能吃多少是多少。

如果是中秋节,这会胡大爷自然在山里头。秋宝多了个心眼,先跑回去跟胡家目前的管家婆妈妈说了一声,胡大奶奶过身后,胡家的几个姑奶奶要回来帮忙,却都被臭脾气的胡大爷轰走了,还是胡小秋出头,把自己的妻子水兰推上这个风口浪尖。

听到秋宝的声音,胡小秋睡眼惺忪从屋子里出来,随意漱漱口,接过秋宝手里的红薯粑粑,一声不吭就往山上走,秋宝有点傻了,磨磨蹭蹭往屋子里钻,还想睡个回笼觉,水兰推他一把,压低声音道:“快去跟你大奶奶他们磕头!”

这会秋宝不醒也不成了,他接过水兰塞过来的酒壶,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看,指望妈妈心软收回成命,只不过他才回了一次头,水兰就没了踪影,只得赶紧去追爸爸,好在胡小秋脾气还算好,丝毫没训斥他来得慢,在他丑不拉叽的光脑门上摸了一把,又摸摸自己的光脑袋,嘿嘿直笑。

趁着今天过节,而且他心情不错,秋宝大着胆子憋出一个藏了许久的问题,“爸爸,毛毛什么时候能回来?”

胡小秋微微一愣,用力敲了敲他的头,笑道:“要是我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你会怎么办?”

秋宝哪里敢想象这种事情,眼眶立刻红了,挺直了腰杆道:“报仇!”

“不就是啦!”胡小秋用手在眼前搭个凉棚眺望村口的方向,笑吟吟道,“他不报仇怎么会回来呢!”

“可是,他的仇那么大,猴年马月才能回来啊!”秋宝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下意思抬起双臂在空中画了个圈,比出一个大的意思,谁知手伸到一半就被胡小秋打了下来,嘴巴一撅,不敢吭声。

胡小秋看着他直叹气,两个孩子年纪相当,却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是一样读私塾,人家毛毛坐的样子都比自家的兔崽子好看,学问更是了不得,难怪胡家当成心肝宝贝,长沙湘潭一堆老人家抢。

走到半道,朱沛披着满身雾水迎面而来,两人遥遥相视而笑,疾走两步,也不嫌路窄,勾肩搭背走到一起,窃窃私语。

看来是有好消息!秋宝立刻来了精神,支起耳朵捕捉两人的只言片语,果然听到打鬼子的消息,乐不可支,将酒壶子挂在肩膀,从怀里掏出弹弓练眼法。

墓园里,胡大爷坐在胡大奶奶墓前正在抽烟,头顶上的烟雾萦绕不去,无端端生出几分凄凉之意。朱沛脚步一顿,撇下胡小秋走上前,将一张报纸送到他眼皮底下。看到《精忠战报》几个大字,胡大爷立刻来了精神,将烟袋一扔,粗略看了一遍,脸上的千山万壑都被笑容撑开,低声道:“这帮孩子,还真成了气候,不错不错!”

“何止是不错!”胡小秋乐呵呵道,“前不久东凤乡下来一队鬼子兵,你猜猜怎地,全歼!通通死啦死啦的!”

“还是打游击对路!”胡大爷若有所思道,“打得鬼子兵不敢下乡作乱,让他们尝尝湖南蛮子的厉害!”

树林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人笑容一敛,严阵以待,还是胡大爷最为清醒,挥挥手道:“别怕,是胡家的人!”

从树后走出来的人果然是胡家人刘明翰,他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破衣服,戴着一个大大的斗笠,斗笠上满是树叶,伪装得非常巧妙。和几人打过招呼,他径直拜在胡十奶奶墓前,匍匐在地上低低呜咽。

胡大爷慢悠悠走过去,在他肩膀轻轻拍了几下,刘明翰恍若未觉,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转而挪到旁边的胡长宁墓前,泣不成声道:“爸爸,我来晚了,你别怪我,我会给你们报仇!”

朱沛抹了抹脸,轻声道:“表哥,你自己小心,鬼子吃了游击队不少亏,最近风声很紧。”

刘明翰怔怔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回头看看胡大爷,撑着地起身,咧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爷,如果我被捉了,千万不要管我,胡家撑到今天不容易,不要连累你们。”

胡大爷一个烟袋锅子敲了下去,厉声道:“你这个傻孩子,你叫得胡长宁一声爸爸,就是我胡家的子孙!你到底在做什么,跟我透点口风吧,让我也高兴高兴,讲老实话,我做梦都在跟日本鬼子打仗,打不赢就用嘴巴咬,真是笑死人!”

难得听胡大爷讲笑话,秋宝第一个笑出声来,只不过很快被胡小秋一个眼刀子逼了回去,实在没搞明白为啥不能笑,悻悻然退出老远,缩在一个墓碑前看着几个大人发愣,见几人都沉默不语,顿觉无趣,回头一看,赫然是被活活钉进棺材的胡三奶奶的墓碑,整个人如坠入冰窟窿里,下意识拔腿就跑,绊到什么东西扑倒在地。

“你怕什么怕!”胡小秋回头一看,额头青筋直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将他拎到墓碑前按倒,厉声道:“这里都是你的长辈,你拜都来不及,跑什么!”

秋宝作势要哭,被他一巴掌打了回去,捂着脸浑身颤抖,再也不敢出声,抱着脑袋恭恭敬敬跪在胡三奶奶墓碑前,一边磕头一边啜泣。

被他一打岔,胡大爷忘了要问的事情,拉着刘明翰就走,刘明翰倒还记得,赔笑道:“大爷,别拉,我还要去跟打游击的张鹏飞联络。要是把湘潭和长沙的几支队伍联合起来,一定能把鬼子打成缩头乌龟!”

“也不差这一时半会!”胡大爷拉不动他,有些急了,甩开手闷闷道,“你们打鬼子不容易,缺什么尽管跟我说,只要我胡家有,随便你拿!”

朱沛顿时来了精神,笑道:“我知道缺什么,听说有个叫马福和尚的用竹篾刀杀了一个鬼子,弄来一杆枪成了事。粮食咱们不缺,只要是打鬼子的队伍,到哪里都饿不着,缺的只有枪弹。”

“马福和尚我们也争取过来了,确实是条硬汉,一身武艺,敢打敢拼!”刘明翰连连点头,悄声道:“张鹏飞上次就是接了我们送出的情报,在易俗河抄了人家的弹药仓库才弄到枪,只是这几杆枪还远远不够,我们只有辛苦一点,四处打探情报,只等鬼子一下乡就动手抢,积少成多。”

胡大爷一直紧蹙的眉头终于松了,回头冲胡小秋笑眯眯道:“你不是一直想动手吗,机会来了,你多提点钱跟你大表哥走,让游击队吃好喝好,好好打鬼子!”

胡小秋脚下似装了踏板,立刻就跳了起来,很快不见踪影。刘明翰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闷闷道:“也不知道小满和湘湘怎么样了,最不省心的就是他们两个。”

朱沛轻笑道:“放心吧,听说他们已经到了郴州的第九战区司令部,说不定哪天就从这个树林里冒出来呢!”

“千万别冒出来!”刘明翰连连摆手,苦笑道,“我就知道他们不会乖乖待在重庆,这两个做事没头没脑,千万别出事才好。”

“别担心,有小叔看着他们,谅他们也不敢乱来!”朱沛不知想到什么,笑容渐渐收了,瞥了胡大爷一眼,吞吞吐吐道,“大爷,湘……湘宁的事要怎么办?”

胡大爷将烟袋拿起来抽了两口,仰天大笑,“能怎么办,在三奶奶旁边再挖个坑,给他立个衣冠冢,让他们一家团聚!真好!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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