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课外活动也非常的丰富多彩,这让萧红感到非常充实,她在学校里,曾经多次跟随美术小组去野外写生。那种感觉极为惬意,在沉醉之时,萧红心中萌出了一个画家梦想的芽儿。在后来,画家梦虽未能圆,对美术的喜爱却贯穿她丰富的一生。
临近毕业的绘画课最后布置的作业是室内写生。高仰山在教室里置放了许多静物,除了常见的水果、花卉、陶罐之外,还有骷髅,供学生选择摹绘。可偏偏萧红一样也没选上,跑到老更夫那里借了一支黑杆的短烟袋锅子和一个黑布的烟袋,搬来一块灰褐色的石头靠在上面,开始作画。高仰山十分欣赏,给取了一个画名,叫《劳动者的恩物》。
一个漂亮的名字,描摹的物件并不鲜亮,而色彩交融里,却可见她熠熠生辉的灵魂之光, 在众多按照绘画程序完成的静物画作业中,唯有这幅画有爱的流露,跃动着鲜活的情感。
除了绘画之外,萧红还特别喜欢历史课,授课的是新近毕业的北京大学的学生姜老师。姜老师是来自新思潮的北京,且又年轻,没有半分的迂腐气,学生们都很亲近他,再加上在课堂上,除了课本内容,他还夹带讲些世界的珍闻,每一个学生都被他深深地吸引着。
姜老师的文学修养也相当丰富,向学生介绍了不少新文学作品。萧红就曾经从他那里借过美国作家辛克莱的《屠场》和《石炭王》这两部翻译小说。在萧红看来,这位魅力十足的老师,就是北京的一个符号,她从他举手投足的迷人气息中窥探着北京城的神秘气息。掩映而生的,是她心中神圣的向往。就这样,一个身在哈尔滨的小城姑娘,不觉间已经将灵魂的脚步迈向远方。
如此,漂泊似已成命定。
4.疯长的芽儿
文学,改变着萧红的命运,一触及到文学,她就犹如电光石火,一发不可收拾。
国文教师对萧红影响巨大,他是个十足的激进派。是他最早把白话引入课堂,以活人的自由的语言代替死人的语言,促进青年人自由地活着。他一样熟悉新文学,经常把一些优秀的作品介绍给学生,尤其是鲁迅的文字,总是被当作文学的范本拿来讲说。也是在他这里,萧红开始接触到鲁迅,但她当时却不曾想过今后自己会与她十分崇敬的鲁迅先生有些渊源。
萧红当时极为好学,多方向国文老师求教,老师乐得欢喜,交流的言语之间略见萧红不同之处,则更是多下了几分力气培养。
在国文老师的指导之下,萧红开始接触到了新文学,并十分广泛地阅读中外名著。萧红的文学兴趣变得愈加浓厚起来,一颗浇灌着自由和新潮的文学小芽儿在萧红的心中破土,伸展枝叶,迅速疯长。
鲁迅、莎士比亚、歌德等作品,是萧红的挚爱。她读他们的作品,如沐甘霖。饥渴的灵魂在她入文学世界之时,才开始鲜活起来。相比之下,对文学的爱好也就超过了绘画。
萧红不断地跟几位要好的同学交换书籍,聚在一起漫谈,有时也会争论。萧红发现,文学明显地有着更广阔的空间,可以伸展到看不见的黑暗的深处;而且,文字中有一种意义,其奥妙是画面无法呈现的。随着阅读的进行,对她来说,世界仅仅有美已经不够了。世界的色彩已经远远超过了画盘里的色块。她的心中生出更多的渴望。
在学校的三年时光里,萧红读遍了所有新文艺的书籍。这也更促使她对于新文艺的追求达到了一个痴迷的程度。
痴迷,未尝不是幸事。
逐渐,萧红开始写诗、写散文,用了“悄吟”的笔名,刊发在学校的黑板报和校刊上。悄吟,在她心中自有寓意,萧红的解释为,悄悄吟咏。这样一个笔名,正如她的性格一样,悄然沉默,却在沉默中生长出倔强而坚强的力量,控诉悲苦,追求自由,在沉默中生出最强大而坚韧的力量。
这个时期萧红的写作,还没有确定的目标,她来不及发现文学作为最富有平民化品格的艺术只是简简单单自在的涂鸦,在自己的小屋里,在片刻宁暇,用了小笔触,书写片断的情思,轻诉心头的漂浮着的情绪。
一个真正作家的形成是需要时间的。此时的萧红,她已经悄悄地走到了文学的边沿。从吟咏只言片语,到建设一片独有的精神世界,是一番曲折的路程。
二十年代末,中国发生过两个由路权引起的对外斗争事件,都牵连着哈尔滨这座北方城市。
其一,日本政府与奉系军阀秘密签订的《满蒙新五路协约》规定,由日本投资,承包东北五条铁路的修建工作。之后,社会各界纷纷集会反对,要求保护路权。
1929年5月27日,东北地方当局以苏方在哈尔滨总领事馆举行远东党员大会,“宣传赤化”为由,命令哈尔滨特警处前往搜查,逮捕了三十九人,同时封闭中东路苏联职工联合会。在一种爱国情绪的驱动下,东北境内掀起了一场反苏风潮。
萧红和她的同学们都是热血青年,亲临如此风潮,她们定不会坐视不理,于是便投入到着滔滔风潮之中。
在运动中,萧红异常亢奋,大约此后一生中,也不曾有过这样的亢奋。事隔多年,当她回忆起来,虽然自觉到当时的愚昧,却依然迷恋那样一份参与的热情。当韶华逝去,当年的热情也早已经在一次次命运的飘荡中冷却。她的心底已经再也难以喷涌出当年的热血了,只能在记忆的光年里,寻着那蛛丝余温。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深深地铭刻在她的生命里,那是她生命中不可愈合的巨大伤痛。
当时的萧红,正处在狂热状态,热血冲昏了头,拼尽全力地涌到风口浪尖上,追赶时代的大潮。
突然,一封电报,犹如晴天霹雳,使她彻底冷静了下来。电报是家里发来的,简短的几个字,却字字都锥在了她的心头。
祖父去世了。
那个家园里最后的温暖和牵挂,没了。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带来的剧痛。她万难接受,消陨的竟是这世界上唯一温暖着她的人,她心中最系念的人。
萧红呆愣住,痛苦自心中潮涌而出,把她一次又一次推向了悲伤的谷底。她深知,没有了祖父的爱,她也就更加的孤独,这个冷漠的世界,因为没有了慈爱的祖父,从此会更加荒寒寂寞。今后的路,要怎样走?她心中喷涌出一种类似于绝望的情绪。
她绝望地想,祖父离开了,就再没有同情她的人了,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世上,最大的悲伤,也莫过于此了吧。
天涯孤女,清泪长留,祖父离世,也带走了她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丝温暖。她只能反反复复地温习着后花园里的旧梦,牵念起那段温暖的过往。
祖父温厚的爱,长久地留在萧红的心里。所以,当萧红回忆着、梦着、叙述着她的呼兰河的时候,那些和冻土连缀在一起的动物一般生和死的人们才有了笑容和柔和的话语,当他们被压迫到几乎窒息的时候,才有了粗重的呼吸。
也正是祖父最初的宽厚温暖的爱,孕育了一颗作家的种子,在这种子日后成长起来的正直、傲岸的树干里,才有着那么充盈的人性的汁液,受伤的枝条才吐出那么多健康的叶子。在经历了人生的凄风苦雨后,依然能够心怀热血,悲悯苍生。
而当时,祖父离世,却给了她不少绝望和伤痛。她毕竟是个芳华少女,这消息,正是直锥她心底最柔软的情感。
当她骤然间回首,发现人群中已不再有祖父的身影。她的心底一片空旷和冰凉。祖父的葬礼,她哭的最凶。到后来,没了声音只是静静流泪。眼睛里,渗着刺骨的凉。
在祖父的丧事办完之后,萧红随即返回学校。可是,学校可容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临近毕业时,在同学们的眼中,萧红忽然变了个人,从前只是不大爱说话,现在却是彻彻底底地阴郁起来。她的气场中氤氲着越来越多的凄悲。大眼睛常常红肿着,孩子一般的圆脸上再也看不见往日的阳光,同样一副皮囊,像是被注入了一个新的灵魂。
她远不像从前那样勤奋,晚自习也不来了。到了星期天,她还会一个人躲起来喝酒,抽烟也是这时候学会的。她妄图在这样的放纵中寻找到片刻快意,她希望这样的做法能够轻轻拂去她心口的疼。
借酒消愁,多少苦痛人的无奈的药方。然而,就算暂时的麻痹了神经,愁情却也难以消逝。
后来,暗暗地,她喜欢上了一个人。眼中隐约浮现柔情,却又忽的暗下来。因为她的父亲早已为她订下了婚约。
对于对象王恩甲,其实她的了解并不多,父亲却要狠狠地将她与这人粘连在一起。这对于萧红,并非双生并蒂莲。倒像是给她的生命中硬加附上一个肿块,压在她的命运里。这是她完全不可接受的。
在萧红刚上初中时,王恩甲已经在哈尔滨道外三育小学任教了。因为他是地方军官的儿子,又是萧红的未婚夫,所以有权经常到学校和宿舍里找萧红,有时更会强行把萧红带走。
王恩甲强硬的像个土匪,这种纠缠使萧红烦透了,也反感极了,同学们都传说这王恩甲是花花公子。在得知他吸食鸦片的情形之后,心里又多了几分恐惧。她心气再高,也都只是一个女孩,孤单单的一个人。她不知道这个被鸦片啃噬了灵魂的人,会做出什么样出格的举动。
抗议,是萧红必定会做的事情,她试图解除婚约。
而从肉身到意志,是双亲必要代她定夺的,女人是由男人管辖的,这是在那个社会里许多人认为的天经地义的事。所以,萧红薄弱反抗,必定也是无效。
不仅仅如此,为了迫使萧红接受,为了迫使萧红顺从接受,王家找到了萧红的父亲商议,征得校长同意,取消了萧红在女中的学籍。
一番草草的商议后,他们也竟轻而易举地把这事情做了。也正是这样,逼得萧红没有退路了。
木已成舟,萧红满目都是憎恶的泪。她彻底愤怒了,胸中的怒火喷涌而出。
她决心向家庭施行报复。这时候,她一定会记起子君的宣言:“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她一个人陷入那里,周围是陌生的、敌对的。然而,当愤怒点燃,她不再感到孤独,只是紧张地等待着那个神秘的时刻,她不要任人摆布像一团行尸走肉,她渴望着挣脱,即使前方是荆棘,她也要走出一条新路。
她沉静了一段日子,两家人正要乐得大计已成。却在毫无征兆的某天里忽然发现,萧红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