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不到,格巴星人选中咱们地球来送那件大礼,更想不到他们选中我当样板。60亿人选俩,比人世上的皇帝皇后还稀缺,咋就轮上我了呢。我可从没巴望过好运气,我这辈子没受过老天爷的待见,个子低,长得丑,脑子笨,没文化,说话罗索啰嗦,挣钱少,35岁才说上一房丑媳妇。我只有一个优点,就是记性好,前朝古代的故事听一遍就能记牢。格巴星人挑中我的那天,我在河边扒沙,就是用刮板把河底的粗沙刮上岸,卖给建筑队,赚俩辛苦钱。干这活得俩人,我在岸上管柴油机和钢绳滚筒,媳妇翠英站在齐腰深的河水里管刮板。翠英那会儿已经怀孕了,干到半晌,我停下机器,走到河边喊:翠英你歇会吧,上来喝口水,你有身子了,可不能累着。媳妇说“行啊”,我这就上去。就在这时候格巴星人的光柱子一下把我罩住了。
60亿人只选中俩,另一个是位漂亮女人,又漂亮又高贵,我私下揣摸摩,格巴星人选中的一定是她,但光柱子一歪,把我也捎带进去了——当时是这么回事,我刚喊翠英上岸,一辆很气派的黑色轿车从坡上开下来,刷“唰”地停在我身边。右边的车门打开,一只脚伸出来,让我两眼一下子看“瓷瞪”了。那只脚——完全像电影中女明星那样漂亮,穿着细襻带的高跟皮凉鞋,皮肤白得像雪花膏,鲜红的脚趾甲。两条细溜溜的光腿,穿着短裙。这个女人跳下车就蹬蹬地向河边走,怒冲冲地,好像刚吵过架。开车的男人比她年龄大得多,坐在司机位上不动,脸色阴得能拧出水。我扫了一眼,觉得这男人很面熟,是在地方电视台上见过,好象是俺们这儿一个副市长。女的往河边走要经过我身边,她根本没正眼瞅我,擦过我身边往前走——河里的翠英直着嗓子喊:国柱!国柱!你看天上是啥?我抬头看,不知道啥时候天上冒出来一个金晃晃的大船,模样我没来得及看清,因为就在这时候一道蓝色光柱子从船上射下来,罩住我和那个漂亮女人,俺俩就迷迷糊糊晃晃悠悠被吸进去了。
后来好多人问我在格巴人飞船上看到了啥,问我格巴人是啥模样,我都说不知道。其实我模模糊糊见过的,只是不愿对外人说,怕大家对格巴星人生份。他们模样是丑了一点,不过只要心好,丑点又有啥关系。再说我也没看真切,那会儿就像是做梦,梦见格巴星人在我肚子里说话,梦见我被塞到一个圆筒筒里睡了一小会儿,后来就被放出飞船回到河边的老地方,我也就长生不老了。
我知道自己没文化,讲得乱,没头绪,罗里罗索啰里啰嗦。其实我讲不讲清楚没得关系,因为这件事人们很快都知道了,全世界都知道了,是李隽一五一十告诉记者的。归总了总体上讲是这样的:
格巴星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了地球。
格巴星人的科技比咱们高得多。
格巴星人很疼爱地球人,就像是老爷爷疼爱小孙孙。他们取走了地球上所有人的DNA,化验之后说咱们和他们天生有缘份,用行话说,叫啥子“同质蛋白质”。他们啥时候取的,咋取的,咱们都不知道。但格巴星人很讲信用,不但事后告诉了咱,还要回赠咱一件大礼。
这件大礼当然就是我刚才说的长生了。他们要全世界的人们“充分讨论后进行全民公决”,如果51%的人赞成,他们就会对所有人进行长生手术。他们又挑中我(前边忘记说了,我叫鲁国柱)和李隽当样板,先让俺俩长生,再让俺俩“以自身感受来说服大家”接受这份大礼。
要说这样的好事还用得着“说服”?人人都巴不得。秦始皇还想长生哩,派了徐福去东海找仙丹,没找到,徐福不敢回国,流落到小日本,成了日本人的祖先……看我又扯远了,回头说正题吧。为啥这事还得“说服大家”?因为格巴星人有个条件:你要想长生,就得答应不再生孩子,一个也不许生了。这是为咱好,你想想,人人长生不老了,要是再生子生孙,地球不憋破了?格巴星人说那叫“生态崩溃”,他们说“决不容许这样的悲剧在地球上发生”。所以,格巴星人提的这个条件完全在理。
这么着我就长生了。长生这种事不是三天五天能验证的,可我打心窝里信服格巴星人的话。为啥?自从到格巴星人的飞船上走了这一遭,我就像是唐僧吃了草还丹,觉得身轻体健,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身上的各种毛病,像痔疮、鸡眼、狐臭等全都好了。翠英和邻居们老是很崇拜地看我,说我满面红光,头上有祥云缭绕,肯定已经脱去凡胎、得道飞升了。
村东头的陈三爷听说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跑到我家,说:柱子呀,那事是真的?啥子****星人能让咱长生不老?我说是真的,不是****啥子星,是格巴星,他们真的能让咱们长生不老。三爷说:人人都有份?我说人人都有份。三爷说:也不要钱?我说:不要钱,一分钱都不要。三爷又问: “到底是咋样长生不老?已经老的会不会变年轻?”
他这个问题很实在的。陈三爷今年80多岁,快要油尽灯干了,哪怕今后永远没病没灾,让他这样子活个千秋万载也没啥意思。没个问题我不清楚,没法子回答。不过临离开飞船时,格巴星人在我和李隽的肚子里都装了“电话”。你只用这么一想,脑子这么一忽悠——格巴星人的回答就从肚子里出来了。我拿这个问题在脑子里忽悠一下,然后对三爷说:“三爷,不会的,每个人在变长生那会儿是多大年龄,以后就永远是这个年龄。”
三爷很失望,气哼哼地说:“不公平,不公平。鸡格巴星人不好,还不如咱们的老天爷公平哩。”
我懂得他的意思:咱们的老天爷是公平的,每个人都有年轻和变老的时候,不过是早早晚晚罢了。但长生之后,年老的再不能年轻了,年轻的却永远年轻,全看格巴星人度化咱们那当口儿你是多大年龄,这有点撞大运的味道。我劝他:
“三爷你别钻牛角尖,不管咋说,能长生就不赖,总比已经死去的人运气好吧。再说,长生之后你身上的毛病全没了,俗话说,人老了,没病没灾就是福。三爷你说是不是?”
三爷仍是气哼哼地:“你猴崽子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不腰疼。没病没灾就是福——这是不能长生时说的屁话。现在能长生了,三爷我也想回到二十郎当岁,娶个一朵花似的大姑娘,有滋有味地活下去。”
满屋的人都笑,说陈三爷人老心不老,越老心越花。三爷不管别人咋说,一个劲儿央告我:柱子,我是认真的,你给鸡格巴星人说说,让我先年轻60岁再长生,行不?哪怕年轻40岁也行啊。还威胁我:柱子,鸡格巴星人要是不答应,赶明儿丢豆豆时(村里投票是往碗里丢包谷豆)我可要投反对票。
我答应一定把他的意思说给格巴星人,这他才高兴了。这时明山家娃崽来喊我,怯生生地说:柱子叔,我爹想让你去一下。
我立马跟他去了。明山是我朋友,年轻轻的得了肝癌,已经没几天活头。他家的情形那叫个惨,屋里乱得像猪圈,一股叫人想吐的怪味儿;明山媳妇在喂男人吃中药,这半年来她没明没夜地照护病人,已经熬得脱了相,蓬头乱发的,也没心梳理。明山躺在床上,脸上罩着死人的黑气。我一看他的脸色心就凉了,这些年我送走过几个死人,有了经验,凡是脸上罩了这种黑气,离伸腿就不远了。我尽力劝他,说咱们马上就要长生了,格巴星人说,长生后所有病都会“不治而愈”。明山声音低细地问:“国柱,啥时候投票?我只怕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他的那个眼神啊,我简直不敢看。人到这时候,谁不巴着多活几天。格巴星人让我和李隽说服大家接受长生,估计得半年时间吧。依明山的病情,肯定熬不过半年了。看着他有进气没出气的样子,我揪心揪肺地疼。要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长生——他病死也就死了;现在,所有人都能长生,他却眼瞅着赶不上,心里该多难受!那就像是世界大战结束时最后一颗子弹打死的最后一个人。我只能说:我尽量加快干,催格巴星人把投票时间提前,明山你可得撑到那一天啊。我坐在病床前和他聊了一会儿,告辞要走时,明山媳妇可怜巴巴地说:
“国柱,你再留一会儿吧,和明山多说几句话。你来了,他还能唠几句。这些天他尽阴着脸一声不吭,咋劝也不行,这屋里冷得像坟地一样。”
这番话让我心里也“冷得像坟地一样”,不过没等我说话,明山就摆摆手:“让国柱走吧,他有正经事。我还指着他把投票提前几天呢。”
我劝明山放宽心,一定要撑到那个时候,就回家了。
明天有专机接我和李隽到中央电视台接受采访,全世界人都要看实况转播,这是格巴星人安排的。我心里很怵,咱这号人从没上过大台面,等对着摄影镜头时,怕是连话都说不出来吧。好在有李隽,那女人肯定能说会道,不会冷了场子。晚上我和翠英睡床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算起来自打我从飞船上回来,家里就没断过客人,还没逮着机会和她好好聊呢。翠英当然举双手赞成长生,用不着我做啥说服工作。她搂着我兴高采烈地说:
“柱子这事是不是真的?我咋老担心这是一场梦呢。长生不老——这是神仙才有的福气,秦始皇还轮不上呢,没想到一眨眼就来了。现如今你已经成神仙了,我也马上要成仙了,连咱们的儿女也跟着要成仙了。正应着一句古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说是不是?”
我没说话。她正在兴头上,我不忍心泼冷水。她看出苗头,坐起身子看我:“柱子你咋半天不说话?你有心事?”
我小心地说:“今天去明山家,他央我去催格巴星人快点投票,快点对咱们做长生手术,他怕是熬不了多久啦。”
“提前是好事嘛,我也巴不得明天就变长生呢。”
我不由叹气。我知道自个脑子笨,可翠英比我更少根弦。我说:“翠英,你咋没想到你肚里的孩子呢。你才怀上两个月,还得七八个月才能生,可格巴星人说过,要想长生就得答应一条:再不能生儿育女。”
“肚里已经有的孩子也不准生?”
“不准,只要是投票通过以后,从那天开始要一刀截断,一个也不许生。”
翠英压根儿没想到这一点,愣了。愣了很久,她非常坚决地说:“那我就用剖腹产,赶在投票前一天去手术。我知道,四五个月的胎儿就能活。”
“可是——要是明天就投票呢?按明山的身体,他巴不得明天就投票。”
翠英呆住了。她当然不忍心说:别管明山,把投票时间尽量往后推一点儿;可要让她放弃肚里的孩子,更是门儿也没有。她就这么光着身子坐在暗影里发呆,半天不说话。我不忍心,拉过被子盖住她,劝她:“其实你不用担心。我会尽量催格巴星人早点让投票,可是再快也在两三个月之后。60亿人哩,你想哪个人没有自己的小九九,商量起来肯定快不了。等两三个月后,剖腹产就能做了。”
翠英这下高兴了,抱着我猛亲一通。我知道她的心思:这下子孩子可以保住了,也不用在良心上对明山欠债。俺俩钻到一个被筒里亲热一阵儿,说起明天和李隽去央视的事。翠英说:那个李隽我在河边见过,真漂亮,真风骚,嫦娥、七仙女也比不上她。柱子你可给我老实点,你俩一块儿来来去去的,别让她给迷上。我苦笑着说:你这不是瞎操心么,人家是啥样人,咱是啥样人,她能看得上我?给人家提鞋也不配。翠英撇着嘴说:
“那也说不定。别忘了,如今这会儿,世界上就你俩是已经长生的人,那叫什么来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你是说门当户对吧。”
“对,就是这个意思。喂,鲁国柱你个没良心的,你是不是已经存了这个贼心?要不你能说得恁顺溜!哼,门当户对!”
“呸,呸呸。真是娘儿们心思,我要真有那个贼心,还会操心把投票提前?要知道,投票一通过,所有人立马都长生了,世界上就不会只有我和李隽门当户对了。”
翠英想想我说的在理,放下心,咯咯笑着钻到我胳肢窝里,很快睡着了。我却有点睡不着,说来惭愧——翠英真是个憨女人,不该说那番话的,那番话真勾起了我的贼心。我当然知道这点心思不好,很卑鄙,搂着自家女人想另外一个女人。可是——想起李隽小巧的涂着红指甲的脚,两条细溜溜的长腿,颤颤悠悠的胸脯子,止不住心痒难熬。格巴星人为啥在60亿人中独独选中俺俩,兴许俺俩真有点缘份?要是这会儿怀里搂的是那个妖精……不能再想了,再想就走上邪道了。正在这时,怀里的翠英惊叫一声醒来,两眼瓷瞪瞪地看着我。我心里有点打鼓——莫非她真猜到了我的“卑鄙心思”?我问:“翠英你咋啦?一惊一乍的。”
翠英说她做恶梦噩梦了,梦见她生了,是个闺女。可是一生下来格巴星人就来了,要把闺女的肚子割开,说要动手术,让她永远不能生育。翠英紧紧拉住我胳膊,难过地说:“我咋把这事给忘了呢,咋把这事儿给忘了呢。咱的孩子能保住了,可是她长大后就再不能生儿育女了,是不是?”
我对她的脑筋简单直摇头:“这事不是早就说清楚了嘛,要想长生,就不能再生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劝她,“你甭把这事看得太重。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这是没有长生前的事。要是人们都长生了,哪还用得着传宗接代?以后咱都是半拉子神仙了,你看如来佛、观音菩萨和太上老君,还有基督教信的那个耶和华,哪个有儿孙?”
我的道理没把她说服,翠英张嘴就接上茬:“谁说神仙没有儿孙?玉皇大帝就有,有七个闺女,有娘家外甥二郎神,七仙女还给他生了个姓董的小外孙。”